第1章 第一章
庄迭睜開眼睛。房間安靜,融化的黑暗在空氣中緩緩流淌,陰魂不散的頭痛從太陽穴附近蔓延開。庄迭嘆了口氣,抱着枕頭從床的一頭滾到另一頭,摸索着找到錄音筆。“沒做夢。”庄迭把臉埋進手臂:“運動,熱水澡,音樂,香薰,兩片葯……還是睡不着。”重度失眠的癥狀已經糾纏了他三個月。庄迭跑了不少醫院,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輪番上陣,連偏方也用了不少,始終沒有明顯的效果。一直保持着用錄音筆記錄自己睡眠狀況的習慣,庄迭重新放鬆身體,盡量保持深緩呼吸:“第九十七天。”庄迭睜着眼睛,對着空蕩蕩的黑暗數了九百六十七隻羊,終於還是忍不住坐起身,踩着拖鞋下了床。“我很安全,我在我的卧室里,穿着我最常穿的睡衣……九百七十二隻羊。”“溫度適宜,環境安靜。”“這是我熟悉的環境,九百八十隻羊。”庄迭一邊錄音,一邊走到窗前,拉開窗帘:“一切都和之前一樣,什麼都沒變。九百八十九隻羊,天還沒亮,窗外……”庄迭:“……”窗外的景色很難描述。因為窗戶不見了。庄迭對着空白牆壁站了幾秒,重新轉身回到床上,端莊地平躺下去,拉着被子沉穩蒙過頭頂。……又過了幾秒,庄迭一把掀開被子跳起來,打開錄音筆上的手電筒。刺眼的光亮浸泡着牆上拙劣的塗鴉,庄迭站在素不相識的陌生房間裏,藍色條紋的被罩隨意擰着套住被芯,白色床單的邊緣已經有些崩線。貓頭掛鐘機械地晃動着,尖銳的牙齒整齊排列在咧開的嘴裏。整點報時的警報聲響起,那張鮮紅的嘴更大地裂開,原本規律閃爍着熒綠色燈的貓眼驟然飆出刺眼的紅光,一隻生鏽的機械鳥撲騰着翅膀“咕咕”叫着飛出來。這台掛鐘看起來已經破爛到了極點,沒過幾秒,機械鳥的腦袋忽然掉下來,咕嚕嚕滾到庄迭的腳邊。庄迭火速數完最後三隻羊,攥著錄音筆,拔腿一頭衝出了門。這不是熟悉的世界。這個判定並不難得出來——不完全是因為從房間裏出來后,這座公寓的樓梯就像是複雜得一輩子也跑不完;也不只是因為從空無一人的狹長走廊看出去,天上同時掛着兩輪血紅色的月亮。庄迭逐漸放緩腳步,他謹慎地控制着動作的幅度,保證自己發出的聲音足夠輕,又將身體貼近牆邊。在所有能推導出這個結論的論據里,最重要的一點,是庄迭發現自己變帥了。庄迭退回盥洗室的門口。雖然被嚇得發毛,但在剛才狂奔過去的時候,庄迭還是看到了鏡子裏一晃而過的自己。庄迭把錄音筆收好,輕手輕腳走進那間盥洗室。燈管把整間盥洗室都照得足夠明亮,一整面鏡子鑲在牆上,鋁合金的邊框已經有些破損生鏽。地上無規則地分佈着幾灘積水,水龍頭正滴滴答答地漏着,聲音迴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庄迭站在洗手池前,仔細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確實帥了。庄迭抬起只手,壓了壓睡得翹起來的頭髮,又把衣領整理好。雖然氣氛詭異得和恐怖片高度趨同,但至少暫時還沒有出現更離譜的變化。和庄迭的動作一致,鏡子裏的影子也正在整理衣領,又和庄迭同步放下手。慘白的燈光下,庄迭仔細欣賞了幾秒,收回視線。相比起現實,庄迭的五官長相其實沒有變化。只不過是狀態足夠好,沒有傷口和疤痕,沒有長期失眠附贈的疲倦憔悴和黑眼圈,一腦袋小捲毛也沒因為在家裏宅的暗無天日而徹底恣意生長。要是沒穿着小熊睡褲,幾乎可以打到滿分。庄迭又抓了兩把頭頂的羊毛卷,稍許遺憾地輕嘆口氣,重新把注意力暫時轉移開,放回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上。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在睡着以後被人綁架到某個陌生建築里的可能。這顯然不是一座符合現實客觀規律的公寓——樓梯和房間的分佈完全任性,不可能通過建築項目審查程序和牛頓第三定律。況且,盥洗室的窗戶和走廊上的方向相反,卻都能看見那兩輪月亮。“這是一個非現實空間。”庄迭重新打開錄音筆:“在這裏,通常會出現兩種分支:我還活着,或者我已經因為失眠猝死了。”“如果我已經死了,這裏有可能是我通向某個宗教傳統設定場景的中轉站,或者是某種彌留狀態下大腦皮層殘留電信號活動導致的幻覺。”“希望在幫我整理遺物的時候,不會有人檢查我的網盤和瀏覽記錄。”“假設我還活着,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判斷這個空間的性質,並且想辦法出去……不對。”庄迭沉吟着,指腹無意識輕輕摩挲錄音筆:“我應該先檢查我的精神狀態和認知功能。”“今年是哪一年?什麼季節?”“93減7等於多少?再減7等於多少?再減7呢?”“我能不能以一位數每秒的速度說出一組數字?我能複述一遍嗎?我能不能去掉裏面的重複數字?”
……庄迭抬手按了按眉心。他早就完整背下了這幾份量表,也能清晰地作答,但這件事本身從一開始就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悖論。——事實上,如果庄迭現在還是完整且清醒的,根本就不會有耐心好好配合自己回答這些問題……還沒來得及將念頭徹底理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突兀地打斷了庄迭的思緒。這片空間裏竟然還有其他人。人類奔跑的聲音很好分辨,只是這裏面還夾雜着古怪的沙沙聲、粘液蠕動聲和某種尖銳物體摩擦瓷磚的刺耳噪音,再摻進驚慌的咳嗽和粗喘,逼真得幾乎把詭異和恐懼貼在耳膜上。“看來不是瀕死體驗。”庄迭有些遺憾,收起準備好錄製遺言的錄音筆,屏住呼吸貼緊牆面。無論是否考慮神經生物電信號和意識的關係,眼前的這一切無疑都和走馬燈相去甚遠。藉助廁所的照明燈光,走廊的景象在鏡子裏倒映得很清晰。原本普通的走廊已經今非昔比,某種暗紅色的龐大物質正蠕動着附着在牆面上,探出觸手沿着牆面迅速生長,徹底封死了走廊的一端。被吞噬覆蓋的房間已經不見蹤影,傢具裹挾在那一團泛黑的暗紅色里,鐵質桌腿被拖曳着狠狠摩擦過地面,綠色的汁水轉眼從破損的瓷磚縫隙溢出來。那些水像是有着極強的腐蝕性,只要稍微濺上一點,就立刻“滋滋”冒起沸騰似的白沫。跑在最後的人突兀地發出一聲慘叫,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的右腿被飛濺的綠色汁水沾染,那些液體幾乎瞬間灼穿了他的褲腿,皮膚和肌肉迅速腐蝕融化,留下一片漆黑猙獰的枯焦疤痕。那一團巨大臃腫的暗紅色物體像是正在因此而興奮至極,一邊瘋狂劇烈擠壓牆壁,加快了追逐的速度,一邊發出刺耳的咆哮聲。跑在前面的中年人忽然轉回身,持槍射向地面,子彈崩在牆角,四濺的火花暫時逼住了暗紅色物體的觸手。跟在他身後的光頭青年把手裏的白酒瓶用力砸過去,高濃度的白酒四散蔓延,被火星一燎,騰地熊熊燃燒起來。跌倒的倒霉者被七手八腳扯起來,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副造型潦草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掙扎着撲過了蔓延的火線。那團怪物終於顯出些畏懼,遲疑着停在赤紅滾燙的火焰前。被追逐的眾人總算有時間停下喘口氣,他們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彼此攙扶着勉強站穩,狼狽地咳喘個不停。“見了鬼了!不是發公告說睡前多看治癒片了嗎?!誰做得這麼詭異的破夢!”“做噩夢這種事自己也管不了吧!”“第幾個REM了?我明天早上還要上班,這下打卡肯定來不及了……”“少廢話!現在怎麼辦?這條路是死路了!”……盥洗室里,庄迭收起錄音筆。到現在為止,他還不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根據眼下所見的情況,有必要緊急調整一下自己過於保守的世界觀。走廊的火勢正因為可燃物的消耗而減弱,眼看那團怪物又有要蠕動着蔓延的趨勢,光頭青年趕忙又砸了幾瓶白酒過去,咬牙抹了把汗:“這麼燒下去不是辦法!”中年人比其他人更冷靜,把手裏的槍收好:“得想辦法破拆地面或是天花板,有沒有人從事過相關工作、或者能提供工具?”這種工作顯然具有一定專業性,其他人面面相覷,憂心忡忡地沉默下來。怪物的觸手已經開始試探着沿天花板爬行,帶有腐蝕性的綠色液體不斷滴下來,留下一個又一個冒着白煙的焦黑痕迹。眾人身後是堅固的牆壁,退無可退,已經有人的精神開始支撐不住,發著抖渾身脫力地癱坐在地上。中年人額頭上也滲出些汗水,他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拽了兩下袖子。庄迭看着中年人手中的槍。他原本不打算從盥洗室出來,但那團怪物似乎會吞噬經過的房間,如果繼續留在裏面,被和房間一同吞噬的風險要比接觸陌生人來得高出不少。庄迭剛剛排除了全息遊戲和被外星人抓走的可能——REM是快速動眼期睡眠的縮寫,結合眾人剛才的對話,他們很可能是被捲入了一場出現某種變異的夢境裏。只有成功從這場噩夢裏逃出去,才能回歸現實。排除掉不急着得到解答的疑惑,現在的關鍵性問題只剩下一個。庄迭問:“這是怎麼變出來的?”中年人怔了下,看了看自己握着的槍:“這個?這個是思維造物。我們現在是在潛意識世界,可以調用自身存儲的記憶靠想像造物,但也必須在合理的前提下。”中年人下意識介紹:“你要集中精力,想一件你最熟悉的物品,最好是第一個浮現在你腦海里的東西,你必須非常了解它的所有細節——”中年人的話音驟然停在了半道。其他人原本還在焦灼地討論爭吵,現在也不約而同安靜下來,視線落在這個從盥洗室突然冒出來、穿着小熊睡褲的斯文瘦弱的年輕人身上。中年人謹慎詢問:“你是……”“我是一個普通的手工愛好者。”庄迭咳了一聲。他只是按照中年人介紹的方法試了試,因為是第一次,也沒能預料到眼下的情形。庄迭提着瘋狂運轉嗡嗡作響的手提式電鋸,把閃着寒光的尖銳鋸口友善地往身後藏了藏:“比較熟悉一些常用工具……也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