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始入門
劃破黑暗的代價便是最鑽心的疼,如晴天霹靂一般得裂斧之疼。我實在疼得受不了,便拚命掙扎着撐開了眼皮。可等我醒來的時候,除了耳朵聽得見,全身卻沒有一丁點的知覺,真正感受來一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我“望”着黑幽幽的前方,感着一陣陣的心酸冷意,在一大段的黑暗裏,獨自一個人自怨自哀,難以自拔。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幫掌柜一把,是讓自己在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以這種清醒着腦子卻有口不能言地在床上獨自一人僵硬地躺着一天又一天,連着半年的話,一直躺到冬天的話,掌柜啊,你就是跪在我面前哭爹喊娘,我也一定是無動於衷的,尤其是在這樣炎熱的日頭裏。
可,世間從來就沒有後悔葯。
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熬着。
也不知過了有多久,有一對男女由遠及近傳來了若隱若現的交流聲,終於給我帶來了一絲存活着的感覺。
終於,門“吱~呀”地響起,久違的親切感隨春風細細而來。
但,兩個人的說話聲卻停了下來。
似乎,有腳步聲停在我的床頭。
我努力地使上所有的氣力來傳達自己已經醒來的信號。
“南師父,小雅似乎在夢魘中。”師姐的聲音在我的臉上飄過,“我看她出了很多汗,呼吸似乎有些急。”
那是因為我醒來了啊!!!
南師父?誰呀?
“右副使既已不是寒谷之人,你我便再無師徒情分。”南師父的聲音帶着一絲滄桑疲憊傳了過來,“你也跟別人一樣,叫我南長老吧。”
啊,寒谷祈星樓的舊主:南長老,可惜,我只聽過其名,卻從未見過人,原來是這樣得聲音。
師姐沒有再吭聲。
“是快醒了。這幾天多幫她疏通疏通經脈,以防她醒來身體不利索。”南長老似乎給我把了脈,又加了一句,“按着這孩子的急躁性格,要是發現自己動不了了,這房子估計會被她急得掀翻了。”
我已經半身不遂了!!想掀也掀不起來啊。
“是,南師。。。南長老。”知風柔順的聲音傳了過來。
“滋補的方子,今天起就可以給她服用了。”南長老吩咐道“將頭煎和二煎混合,早晚各一次,於飯前溫服。這瓶藥丸讓她連續服用一個月。”
“是。”師姐乖乖應道。
“三日一次,用針灸推拿一次經絡。一個小周天後,再走一遍大周天。”南長老繼續補充道。
師姐仍稱:“是”。
屋內陷入一片寂靜中,我只能偶爾聽得一兩聲耳邊衣袂飄飄劃過的聲音。在一片黑暗中的我只能努力保持清醒,希望跟外界能有多一些的聯繫機會。
等了好一會兒,師姐的聲音飄了過來:“那,這次的事情,南長老您打算如何處理?”
“哪件事?”不溫不火地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原來南長老就坐在我身邊。
“白玲玉,望鄉台,玉安生。”師姐輕輕地提醒道。
“哼!”我聽到南長老從鼻孔里短促地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戾氣,轉眼間,滄桑疲憊的聲音又蓋了過來,“不急,我自會找沈葉清算清這筆賬,而且一定會跟他算得一清二楚!”
“這次是意外。小雅對寒谷的重要性,閣主是明白的。所以,閣主絕對沒有任何想傷害小雅的念頭,是我看護不周。”師姐的聲音低低傳來。
原來我是爭論點裏的核心,什麼時候我變得怎麼重要?
“右副使,你倒是活得越發伶俐了些。如今,孰是孰非,前因後果,你都可以不放在眼裏了。沈葉清現在的那個鬼模樣,你真以為他能幫到你什麼嗎!?”南長老溫溫的聲音里夾着恨鐵不成鋼的怒氣,“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南師父!”撲通,我聽到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音。
“這筆帳,孰是孰非,誰欠誰的,我心裏清楚得很,不用你來跪,更不需要你來求情。”聲音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傳入我的耳朵。
這聲音,這語氣,這態度,我開始有些好奇南長老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寒谷里,不管是師父,三娘,還是沈叔,都不如這位,雷厲風行,敢怒敢罵。這種人物居然一直不在寒谷當差,天天在外面流浪。我實在難以想像如果南長老站在師父身旁的樣子,那懶散師父的樣子會被襯托得更佳萎靡不振吧?
“這一路是我帶小雅來禹都的,發生了這種事情都是我的錯。南長老不應該遷怒他人,我願意一人承擔。如果谷主願意,我任其處置。”師姐低低懇求道。
南長老沉默地嘆了口氣。
我聽着師姐的話,心理倒是升起一股莫名的難受。雖然當初賜名是我自己的主意,當初出谷也是我自己的想法,碰上千秋閣的人也算是我自己倒霉。這裏頭的因果也不能怪到她的頭上。
“求南長老成全!”重重的聲音傳來,這次應該是腦袋嗑在地上。
我心裏一緊。
“求南長老成全。”師姐低啞地吼道。
聽得我心裏一陣陣地寒冷。
“我一直想問,沈葉清到底許了你什麼?”南長老淡淡問了一句。
師姐悶了許久,才緩緩道:“他許了我嚮往之物。”
“何物?”我聽出了南長老聲音里的慎重和好奇。
師姐沉默着。
“知風,【鬼道】在短時間內,確實會讓你有極大提升。但由死向生,難上難,重上重!”南長老勸道,“可你已在【人道里】苦苦熬了這麼久,不該如此地輕言放棄。去千秋閣,你這是在賭你的命。”
“那是南長老高看我了。”師姐的聲音低低傳來,“即便再過個百年,我也只能停留在【近塵】中,退不得,進不得。可我,我,我也想成為下一個【酒三千】。”
什麼意思?
“比起【鬼道】,寒谷的方法是慢了些,但走的是大通之道。”南長老語重心長道,“這其中的優劣,我曾細細地告知給你。你都忘了?”
“可在那條路上,我沒有一點天賦,半分機緣全無,如何趕得上?師父難道是想讓知風自己一個人慢慢地熬到死嗎?”師姐嘶啞道。
“各求所道,為何追趕?”南長老漫漫道。
師姐突然悲從中來,更咽聲稍大了一些,緩了好一會兒,才梗這喉嚨道:“路,我已經選了。還請南師父您成全。”
我聽到南長老嘆了一口氣:“酒三千瘋了,你也瘋了。我百年寒谷註定要亡啊!”
過了半響,我才聽到師姐低低嗚咽道:“知風不孝,累三師父多年教誨。”
“世人皆說寒谷薄涼,卻不知其實這寒谷中的弟子一個比一個生得更涼薄。”南長老淡淡道,“唉,罷了罷了。你們一個個不聽勸,就隨你們的命緣吧,是生,是死,今後再與我無關。”
“多謝三師父。”師姐抽泣道。
“你我如今,前塵盡斷。往後願你,能得償所願,不負今日。”南長老衣袖聲劃過我的耳邊,聲音漸漸變遠,“以後莫要喊我師父了。”
“是。”
這???
我覺得自己似乎都跟不上這個結局。禍是我惹的,怎麼師姐就得替我背?而且還鬧得和南長老恩斷義絕?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吱~呀”的門聲又響了起來,南長老的聲音遠遠傳來:“好好照顧小雅,再出亂子,為你是問。”
“是,南長老。”更低啞的聲音從破碎的喉嚨里傳了出來。
門“吱~呀”又關上了。
我直愣愣地躺着,聽着知風在不遠處一聲高一聲低地更咽抽泣。
師姐,要捨棄的人是你,你哭什麼呀?我一邊思考,一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醒了。”有一個冷冷的女聲在我的右側上方淡漠地響了起來。
我轉着眼珠子望去,看着一張冷淡的臉,遲疑道:“師。。。。。。姐?”
“能認出人了,右副使。”一聲嘶啞低沉的男聲在我的右手邊響了起來,“小公子?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師姐冷冷地哼了一聲,仍舊忙碌着手上的東西,一點也沒有想搭理我的意思。
我轉着眼珠子好奇地看向右手邊的位置,那裏站着一個長相清瘦,皮膚白皙,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少年郎撐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笑出了一臉老練的討好:”小公子,您終於醒了。“
除了這一副滄桑嘶啞的嗓音有些莫名的熟悉,這樣的一副樣貌,我記得自己應該未曾見過。
“幸得小公子賜名,老奴:玉安生。”少年郎躬身作揖,帶着五分敬重四分討好和一分的狡詐,笑着重複道,“白玉嶺,掌柜。”
啊?我驚訝地上下打量着他:這是返老還童?
玉安生站在一旁摸着自己的後腦勺,對我笑得靦腆:“這是我重生的樣子,多謝小公子賜名。”
“重~~~重~~~重生?”我抖着自己的大舌頭費力地發聲,完了,舌頭和身子都無法靈活地動起來。
“別動,”師姐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重新拍回到了床上,“你要想接下來一直都躺在這張床上,那就再隨便動。”
我就像在煎鍋上地一條垂死掙扎的鹹魚,繼續打着舌頭尋向師姐:“師,師,師姐,這,這,這。。。”
“喊我也沒用。”師姐又拍下了我要抓上來的手,“你自己要逞英雄,就好好受着。”
我瞪着眼睛,無語望天。
“小公子不用太擔心,按理只是會承受一些六識之苦而已。”玉安生細細地給我掖了掖床角,安慰道,“當然,我會守在小公子身邊的,若有什麼事情發生,我發誓一定第一時間保護小公子的性命。“他說得一臉真摯,信誓旦旦。
可我看着他的那張笑臉,不知為何就是有股不太舒服的詭異感從脊樑漫上後腦勺,撥涼撥涼的。
“玉安生,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若不是你,人會被傷成這般模樣?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一個能救你因果的人,你怎麼捨得走?”師姐擰了擰手上的白布,一臉漠然地給我細細擦了擦臉上、耳旁、手心裏的汗,“你初入輪迴,難道不是為了躲在他身邊留一個庇護嗎?”
我悄悄地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想離玉安生更遠一些。
師姐再次毫不客氣地拍了拍我的一隻手臂:“別亂動,碰了你身上的針,有你好受的。而且,你現在躲什麼躲?你現在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里,他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你。”
玉安生訕訕地笑着,亂擺雙手,一臉得討好。
“愣着做什麼,快去外面的廚房看看葯煎好了沒?火候到了就趕緊端過來,誤了時辰,你來治他嗎?”師姐揮了揮手,打發玉安生出去,轉頭雙手抱胸,沉默地看着我。
我眨巴着眼睛可憐兮兮地望着師姐,舌頭不靈光,身體不利索,這是怎麼回事?
“躺三個月能恢復到這樣的程度已經算好的了。”師姐撇了撇嘴,“你現在着急也沒用。等這一身的針過三遍再看看能恢復幾成。”
三個月?
針?
三遍?
我?
我動了動手指,鉤住師姐的衣角,哀哀地看着她:師姐,真的很疼。
師姐從上而下一臉無動於衷地望着我。
我誠懇地搖了搖頭,有些受不住這看死人般的戾氣。
師姐見我反應,抿了抿嘴,倒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坐得遠了一些,在桌子旁,翻來覆去地嗅着各種藥材。
我這才緩了緩心,慢慢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師姐容顏靚麗,玉安生也一身乾淨整齊,但。。。這裏卻是一間矮破小的茅草屋,風透着幾個大大咧咧的口子,直接從窗戶口灌了進來。還好,現在是初夏,倒頗有些涼快。可是,這又是什麼地方?我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而我轉眼的功夫便能見玉安生快活地端着一碗東西迅速地跑了進來。與其說是屋子的廚房,不如說是六尺之遠的地方。
“小公子,別轉眼珠了,來,喝葯了。“玉安生一邊彎腰扶起我,一邊往我嘴裏猛地灌藥。
苦澀難聞的湯水瞬間鋪滿了我整個腔鼻,我連看一眼都來不及,只能慌忙地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片刻不敢耽擱,深怕一不小心給嗆死。
玉安生在一旁一邊從容不迫地繼續倒湯藥,一邊小心翼翼地勸道:“慢點,慢點,別急。鍋里還有呢。”
一碗又黑又苦的液體下肚,刺得我的腮幫子發疼,我的胃一陣一陣地收緊發脹。
“鍋里的盛起來,留着晚上的時候再喝。”師姐吩咐道,“一會兒看看反應,這一碗下去的藥效應該不錯。一會兒給紋樓回個帖,謝謝他們這次送來的藥材。”
玉安生收起碗,看着我一臉欣喜地點了點頭,便轉身出門。
紋樓?
藥材?
那又是什麼?
我僵硬地躺着,死死地咬緊牙關努力地壓制不斷嘔出的苦澀。這一覺三個月,師姐待我越發粗魯了。
緩了一會兒,師姐木着一張臉手疾眼快地一一拔下插在我身上的細細銀針,還皺着眉頭細細察看着拔下來的針頭,瞅了半天,才歸攏着放好,然後氣定神淡地夾在燈下細細地一一烤着。
“師,師,師姐,我,我,中,中,中毒,啦?”我扭過頭看着她一臉地冷凝疏離,大着舌頭,努力堅持地問道。
師姐緩緩地拉過眼珠子,從眼角處對着我翻了個白眼,又專心致志地去烤針了。
我模糊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段對話,默默然謹慎地躺着,不敢發出一點點的聲音。意識迷糊之前,我心裏感嘆:這劑藥效是真的好,因為裏面應該是添了些許人蔘,整個人熱騰騰地舒服。那個叫紋樓的,是個好人。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做夢。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夢在禹都。
十里紅妝的禹都。
在喜紅的閨房裏,娘親跪坐着,一邊流淚,一邊給長姐梳頭,嘴裏念念有詞。姑姑在一旁笑眯眯地勸她:万俟一族終於出了一位皇后了,這是大喜地日子,別哭了。話音剛落,娘親卻不顧儀態地摟着長姐,那模樣痛得像有人想要挖走她的心肝似的。
姑姑摟着我東搖西晃,笑道:“你看你娘親偏心,總是最疼你長姐了。”
我掙扎着露出一隻眼睛,偷偷地盯着那對母女,紅彤彤的窗影下,一個哭得稀里嘩啦,一個輕聲細語地安慰着。
為母則剛這一句話,一丁點兒都沒在娘親的身上體現過。
門外的小六子催得急:“接親的隊伍馬上就到了~”
一旁的丫鬟如畫和如霜已經扶起娘親,一起幫着長姐梳理好最後的儀容儀態。
長姐扶着如畫,長身站起,八團彩雲龍鳳同合的吉福袍完完整整地映入眼裏,厚重而尊貴,映得這一室都彷彿沾了這一身得紅光。
長姐左手蓋右手地覆在腹間,慢慢地,慢慢地轉身過來,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直到我以
為她要開口對我說一些什麼時,她卻轉眸望向門外。
我張了張嘴巴想喊她一聲,可突然間又有些不敢。
丫鬟們圍在院子裏一臉仰慕地望着長姐,讚歎聲、羨慕聲、拍掌聲,此起彼伏。
娘親也抹了抹眼下的淚珠,站起來,輕輕地摸着長姐的肩膀,笑道:“好看,真好看。”
長姐環視了一圈,卻直直問姑姑,她輕輕地問道:”爾風姑姑,覺得如何?“
我的脖子突地緊了一刻,抬頭時,姑姑已經鬆開環着我的手,也優雅地站了起來,拍了拍手,眯着桃花眼笑得燦爛:”不愧是天選之人。“
長姐看着姑姑良久,又低頭再瞧了我一眼,抿着嘴微微笑了起來。那笑里幾許自傲幾許傷感。
我趕忙爬起來,站得乖乖的,不敢亂動。
万俟一族在父親一輩已經是三代獨苗,可父親膝下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姑娘。祖父和父親倒一直沒有說什麼,但娘親一直鬱鬱寡歡,如今長姐入主鳳鸞殿,算是給娘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以後,娘親應該不用再逼我天天起床扎馬步了吧?
可我才剛剛嘆了一口氣,眼前的情景又是一變。
四周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前方的門縫裏透着光。這場景似曾相識,我懷着一捻熟悉感,爬了過去,趴在門上,往門縫裏瞧。迎着刺眼的光,裏頭赫然站着天順的最後一位皇帝——祁霖淵,而他的皇后我的長姐——万俟懷薇,姿態端莊地站在一旁,而他們的前面正跪着我那一頭白髮蒼蒼的祖父——万俟顏和白髮參半的父親——万俟澈。
天順的最後一位皇帝,一會兒沉默不語,一會兒嘶啞怒吼,一會兒竭斯底里地質問,一會兒滿臉頹廢地嘆息,種種之間,沒了平日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深沉和唯我獨尊的從容。人間帝皇最後的悲鳴只能鎖在一間擁擠狹小的書房裏,容不得有再多的人偷窺。我猛然想起來,這是我離開禹都前的最後一晚。
祖父抱着這位皇帝的腿,苦苦哀求:“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請您速速隨大將軍避走南方,臣會為陛下繼續守着這國門。”
祁霖淵長嘆了一聲,道:“老師,朕如今眾叛親離,四面楚歌,腹背受敵,走不遠了,也走不了了。”
祖父的頭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繼續懇求道:“大將軍一定會護送陛下安全,請陛下立即啟程。”
祁霖淵只是站起身,走到了長姐的身邊,輕輕地握着對方的手,搖了搖頭:“朕走到哪裏,這戰火就會燒到哪裏。這綿綿地獄之火已經燒了朕大半個江山,燒死了朕千萬子民,燒得如今財匱力盡,民不聊生。即便再保我一條命,又有何用?這是天要亡我啊!”
祖父匍伏着身子,潸然淚下:“即便半壁江山已陷,陛下也不該輕言放棄。陛下身後還有千萬子民等着陛下來救啊!”
祁霖淵笑了笑,搖了搖頭,道:“朕心意已決,老師不必再勸。你我君臣緣盡,可自行帶万俟一族去逃命吧。”
“陛下!”祖父和父親泣不成聲,匍伏哀求。
長姐微微依着祁霖淵,溫柔地看着這一切,既不阻攔也不勸說。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祖父和父親流淚,也是第一次見到強大的天順帝如此滄桑悲憫。
我看着長姐,還在想着她為什麼那麼溫柔地笑呢?
有人從後面猛地拉了我一把,天旋地轉間,一瞬息,我就到家中的書房裏。
祖父和父親,還有阿珏的父親-白辰,三位大人一同在書桌后低聲地商量着交流着什麼,姑姑拉着娘親,娘親拉着我,我們三個彼此拉着對方,像等着被宰的羔羊,默默地守着對方,像以往的每一次。只是這一次娘親拉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長姐的,她的手心裏滲着汗,她也捨不得擦,拽得我的手疼。我習慣性地往旁邊看去,阿珏筆挺地站在角落裏,神色嚴肅。他見我望過來,也定定地回望着我,唇綳得緊緊的,眼睛裏黑黝黝的,沒有一絲其他的表情。
三個大人似乎主意商量好了,白辰走到阿珏身旁站着,父親扶着祖父坐好,才自行坐定。祖父掃了我們三個人,開口便道:“爾風,你跟着白辰往東走,阿珏帶着小雅往北。我帶其他人往西走。我們一分為三,各找出路。”
娘親的手像被蜜蜂蟄了一下,拽得我的手更疼。
姑姑站了起來,搖着頭,道:“我不走,我要守在這裏。你讓白辰帶小雅走。”
父親皺着眉頭道:“爾風,不要任性。”
“大哥,你讓兩個小孩子北上逃竄,你這是在要了他們的命啊。”姑姑激動地站了起來,“這禹都里人人都知道我,我是走不遠的。不如就讓我留在這裏,守着禹都,守着我們的家。”
父親垂下眼臉,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正因為你名聲在外,所以更需要你去引開那些眼線,才能給我們万俟家留下一點可能。”
姑姑聽聞怔了怔,瞬間眼裏含着淚水。
父親避開她,只是接着吩咐道:“你若能逃出生天,那便是你的命。若逃不了,可你既然是她的姑姑,這點苦就該受着。”
姑姑沉默片刻,商量道:”那就另派人護我,讓白辰帶兩個孩子走。“
父親搖了搖頭,看了白辰一眼:“不行。白辰和你一起走,另外會帶上其他兩個孩子一起上路。兵荒馬亂之中,讓阿珏和小雅一起,兩個孩子反倒不會顯眼。只是,”父親向我招了招手,難得親近地摸了摸我的腦袋道,“小雅,以後你就不叫万俟澹雅了,知道嗎?”
我望着他幾乎一夜全白的頭髮和難得溫柔的親昵,乖順地點了點頭,問道:“那叫什麼?”
“姓宋,叫宋丹雅。”父親笑了笑道,“子時后,你跟着阿珏先出發,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了,記住了嗎?”
我搖了搖頭,商量道:“你們呢?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嗎?”
“家裏人這麼多,我和你娘親收拾好東西,安頓好大家,然後隨後就出發。你一個人會害怕嗎?”父親親昵地颳了刮我的鼻子道。
我搖了搖頭:“那我在前頭等你們。”
話音剛落,娘親便從身後撲了上來緊緊抱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嘴裏的熱氣往我身上轟了過來,哭得異常壓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父親一向不喜歡軟弱的人,更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哭泣。但這一次,他難得沒有板起臉來訓斥人,只是放了手,任由娘親。
我被娘親摟進在懷裏,腦袋擱在她的肩上,看着一屋子的人陰沉壓抑,心裏有些委屈。我上面只有一個姐姐,但姐姐素來比我優秀太多也得到更多的寵愛,所以我被母親擁在懷裏這般疼愛的時間並不多。而如今難得有了一次,卻是為了分別。
父親招了招阿珏過去,和藹地摸着阿珏的腦袋,半響無語。
我側臉過去望着阿珏那張嚴肅的小臉,心裏暗暗慶幸:還好,他還在。
只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只為自己慶幸得他在身旁,卻始終沒有想過他是否也同我一樣的想法。我明白得太晚,所以雖一直得他所伴,卻進不去他心裏一絲一寸。而後來,大概就是我的報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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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的懷抱我還未感受充足,還在神遊太虛的我,鼻口突然衝進了一股股難聞的餿味。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一車的爛葉爛菜包裹着,阿珏從身後死死地扣着我,捂住我的嘴。我掙脫不過,叫也叫不了,動也不能動。板車晃了晃,搖搖擺擺地停下來。我聽到車旁有官爺在叫:“哪裏來的臭味!你,趕緊把車拉走,這裏不能隨意停放。”
有一個老頭嘶啞着嗓子諂媚道:“官爺,我就是湊個熱鬧,湊個熱鬧就走。”
“去去去,湊什麼熱鬧,這裏是砍頭的地方。你這個刁民,趕緊拉着這堆臭物離開,趕緊離開!不然老子拉你一起上頭試試?!”官爺在一旁戾氣地怒吼。
老頭抖抖索索,唯唯諾諾,慢騰騰地開始推車。
我瞪着細縫直直地看着那處,那便是万俟一族的屠宰場。那裏里整整齊齊地排着祖父,父親和母親的屍體,一個連着一個,一個又連着一個,整齊劃一。而其他從後頭陸陸續續走上來的万俟一族的旁系,一個個從鮮衣怒馬的驕奢變成了一個個被剝了殼還沾了糞的光溜溜的雞蛋,灰頭土臉,縮着白嫩嫩地脖子擱在案上,抖得厲害,哭得更厲害,竭斯底里,悲痛欲絕。
阿珏箍緊了被五花八綁的我,捂住我的嘴,拚命地壓着我,一起靜靜地躺在一堆腐爛的菜葉羹湯里,在這輛一輛顛簸的板車下,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漸行漸遠。我看見鮮血揚起撒在空中,我看見那行刑官覆手在後,咂着嘴巴,翻着白眼,一臉的嫌棄。我看見那一抹黃袍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沉默地看着這一地流不盡的鮮血,消不散的冤魂。我靜靜地看着,如同長姐一般,如同師父一般,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只是我的五臟六腑像突然被灌進了火苗,燒得我整個人不停地痙攣。
我咬着牙齒,奮力地睜開了眼睛,右側的胳膊上還殘留着阿珏抓出的五根手指的紅痕。只是這紅痕隨着我的清醒,疼得像着火了一般。
“小公子,做噩夢了?”玉安生難聽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別擔心,都是夢而已。往後你還會做更多更深的夢,你要習慣。等到不做夢了,那個時候就算入門了。”
“入門?”我捂住發疼的手臂看着他。
“嗯。”玉安生給我倒了一杯茶水,遞了過來,“你跟在南宮門下,修紅塵道,向生而死,是第一步。”
“什?什麼?”我聽得稀里糊塗,虛心請教道,“那我該如何?需要怎麼做?”
玉安生搖了搖頭,道:“每個人的機緣不一樣,別人窺探不得。向生而死,死而復生,若能在機緣里活下來,便能得其中大大的天賦。有些世人也稱之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皺着眉頭,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對方。這不是讓我來一場大禍,演一次死裏逃生嗎?這人難道是來奪命的嗎?
“這其中的曲折境界得自己品。每一個能留在寒谷的人都得有這樣的一番境遇,否則留不住。”玉安生看着我的眼神裏帶了些慈祥的目光,“人人都羨慕寒穀子弟的一身本事,卻是不敢想有寒谷弟子的一生境遇。”
他說得蕭索,帶了幾分悲涼。
我猛然想起之前的對話,好奇問道:“這裏頭和千秋閣的【鬼道】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不同。鬼道修向死而生,生生不息,落在一個生字。”玉安生耐心地解釋道,“紅塵道落在一個復字,這是最大的不同。”
“向生而死,死而復生。不是也落在生死之上嗎?”我反駁道,“怎麼會是一個復字?難道要不斷在生和死之間反反覆復,來來回回?”
“紅塵道若修鍊不夠,確實會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循環里,一世狼狽不堪。”玉安生望着我嚴肅地警告道,“但這個復,不是反覆來回,而是重複利用。你可明白?”
我搖了搖頭。
玉安生看着我微微嘆了口氣道:“這裏頭確有深意。只可惜我並非修紅塵道,雖能窺其一二,卻始終不得要領。若想修得本事,最後還得找你師父才行。”
我喝了一口茶水,皺着眉頭看着他一臉的稚氣,懷疑道:“你不是說只有我師父是引路人嗎?你怎麼會?”
玉安生笑了笑:“以前確實不會,現在會了。別看我這般模樣,只問你想不想學?”
胳膊上的紅痕如潮水般瞬間退得無影無蹤,連疼痛都似妄想一般。我抹了抹自己得胳膊,好奇地道:“你真能教我?”
“一報還一報。雖不如你師父天縱奇才,但幫你還是錯錯有餘。”玉安生點了點頭,接過茶杯,問道,“還要嗎?”
我搖了搖頭:“飽了。”
“也好。再等一會兒,還有一碗葯汁得喝。”玉安生放好茶杯,又坐了過來,給我遞上了一塊毛巾,“擦擦汗。”
我對他這般無孔不入的體貼有點無法抗拒。
“什麼時辰了?師姐呢?”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外面黑漆漆,只有蟬鳴聲響。
“寅時,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右副使出去辦事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玉安生左右打量着我,笑道,“之前我還是擔心着,現在終於有了點人氣味了。這葯見效真快。”
我握了握自己的雙手,這種感覺有些奇怪,它像是我的手又不像是我的,像被無形的線纏繞着吊著的感覺。
“你賜名於我,助我機緣。以後若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玉安生在一旁瞧着我,靜靜道。
我瞧着他這般認真的模樣,跟白天裏像是兩個人,心裏疑惑着:“你,怎麼,嗯?”
玉安生搖了搖頭,解釋道:“我也不清楚,感覺自己像似從迷迷糊糊里剛剛睡醒了一般。雖然想不起前塵往事,但腦子裏卻慢慢地多了很多東西。我想我以前應該不是一個掌柜。”
“但也絕對不是一個好人。”師姐靠着門,雙手抱臂,冷冷道,“能被打入白玉玲的,都是十惡不赦之徒。玉安生,你莫要仗着前塵往事忘盡,就覺得自己會是一個了不得的人。”
“右副使。”玉安生退了幾步,作揖道。
師姐並不領情,大步走了過來,站在我旁邊,冷聲警告道:“你若再不長點心眼,下次再讓人給下套,就不是簡簡單單睡幾天便能活過來。去,把葯喝了。”
玉安生也不辯駁,只是麻利地把湯藥端了過來。
我捧着這碗越發苦澀難聞的湯水,感覺胃裏的酸水都要嘔出來。
“喝下去,再耽誤時間,信不信把你扔在這裏自生自滅。”師姐瞧了我一眼,冷酷道。
我還沒反應過來,玉安生已經眼疾手快地掐着我的後腦勺,把一碗藥水直接灌進我的嘴裏。
這樣的喝法嗆得我的肺都要咳出來。我淚流滿面地瞪着玉安生那張無辜單純的臉。
“天一亮,我們就出發。”師姐吩咐道。
“是。”玉安生拍了拍我的背,低聲道,“小公子趕緊再多睡一些,一會兒趕路就睡不安穩了。”
我的身體根本就不用他勸說,藥效已經涌了上來。我撐着迷迷糊糊地眼皮,虛弱地問道:“我們要去哪?”
“離開禹都。”有聲音應了聲道。
我聞着空氣里淡淡的血腥味來不及細想,便再次陷入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