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禹都
天順33年,我剛入寒谷時,天下也才剛剛易主。新皇叫東皇裘,掃五國而成一大統,定禹都為國都,改舊朝“天順”為新朝“元乾”,開創了新的時代。
我原名叫万俟澹雅,是天順的舊臣。我入谷的時候,才7歲。我的家人,除了一位哥哥——万俟珏昊,識時務為俊傑地在早年投奔新皇而被赦免,其他族人都以罪臣和逆賊的身份入了牢房,從此杳無音訊,陰陽相隔。而我,恰恰逃過了這一劫難。
這個劫難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天順’末年,万俟的這一輩祖父是帝師,於皇上有撫養教導追隨祀奉之責。‘天順’的最後一任皇后,万俟懷薇,還是出自万俟一族。當年,一向端莊嚴肅的娘親送長姐出嫁時,情難自禁地嚎啕大哭。現在想起來,那時大概一半是因為不舍骨肉的分離,一半是因為將來退無可退的悲壯。而當年祖母,祖父,爹爹和娘親在和我分開前,就已經一遍又一遍地囑咐我:“人生於世,願賭服輸。万俟家既然享受過了這皇帝給的這滔天的榮耀,就要有承擔著這滿族的滅頂之災,這是整個帝師家族的使命。所以小雅,你不能去報仇,也不要去報仇。你就把這裏的一切當作一場夢,夢醒了,就去過別樣的生活。記住,切切不可以給阿珏增添任何的麻煩,從而引來殺生之禍,斷了万俟最後的血脈。万俟還需要你哥哥來延續香火。你可明白?”
你瞧,世家的風範和氣度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覺悟的,能理解的,能承擔的。我望着祖母,祖父,爹爹和娘親,這一張一張的臉上寫着的大義凜然和慷慨赴義,我的心上上下下翻滾着一陣賽一陣的冷意,乖巧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阿珏,一個受困於世間,一個浪跡於世外,一生不能輕易相見。
所以,這次趁着師傅的緣故,我一半是真心尋找師傅,一半算着時間見一見阿珏。如果這一次沒有見到阿珏,那麼我大概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雖然遵着故人遺願,有些事,我不能去做,但有些人,我還是需要去見一面!
.
從大西北往東南的方向一路過來,一路的風景由粗曠到精緻,由淺色變為多彩。我離開禹都的時候,這裏支離破碎,流民四處流竄,遍地殘骸,滿目瘡痍。可現在,車窗之外,街道旁邊,各色衣裳人來人往,吆喝聲此起彼伏,玩耍的物件更是玲琅滿目,倒也讓人心裏有了一點點的盼頭。一切的新氣象新面貌似乎都在告訴我這8年過得確實如做夢一般。
夢醒了,就該活成另外一番模樣了。
“到了。”師姐突然拉住我的手下車,盯着一處道:“今天就先歇在這【白玲玉】,我們就在禹都呆上5天。你若有要緊的事情,就趕緊去辦,不準耽擱了時間,更不準惹是生非。”
我努力放鬆着被握得生疼的手,趕緊點頭應道:“明白。”
師姐皺了眉頭,拉着我,率先走進了酒樓。
邁進去前那一刻,我抬頭看了眼這家酒樓的牌匾,倒是有了些興緻。牌匾就極其特別,白色似玉的底盤,紅色如血的字跡,純粹得讓人印象深刻。這一路風餐露宿,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落腳點。我一邊激動一邊好奇,背上包袱,也一腳邁了進去。
【白玲玉】有些不同。我看着店內忙着的吃的客人和忙着端菜的小二,心裏有些彆扭和奇怪。
師姐已經跟掌柜要了一間上房,轉身往樓上走去。我望着在前面引路的笑得如一朵菊花的掌柜,想起囊中羞澀,心裏一陣發虛,趕緊一低頭,緊隨其後。
三樓的上房並無富貴堂皇,但也溫馨有餘。
我看着掌柜輕輕地掩上門后,感覺自己才能呼出一口氣來。
“怕什麼?這個【白玲玉】是寒谷的產業。”師姐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說起來,你也算是這裏的半個主人了。怎麼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
我瞬間直起了腰杆子,掩飾着往桌旁大大方方地一坐:“主要是,我老覺得這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師姐高深莫測地瞟了我一眼,卻沒再搭理我。
六十多天的並肩前行,我也算摸清了面前這位冷美人的性子。三娘曾說:‘知風,這個名字是師父起的。在寒谷眾為數不多的徒弟里,能得你師父取名的人不多。所以你師父對知風期望甚殷。’只是,知風骨子裏倒是有深深鐫刻着一股冷風的氣質。只是讓我始終忐忑不安的是,實在不知道該與她如何接話,到底不知哪句可以問,哪句不可以講。這一路的摸爬滾打,我倒也是把臉皮練得厚了些,膽子練得肥了些,但就是拉不近我們彼此的距離。想着眼前這位師父曾經的高徒,我也就只能遷就着了。
“閣主來禹都取得是什麼東西?”我單刀直入,殷勤地問道,“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你不是‘千秋閣’的人,不需要喊他閣主。”師姐回道,“東西我已經讓人去取了,不需要你操心。這幾天,你只要不惹事情就好。”
我暗暗翻了翻白眼,既然師姐一個人都可以完成。老怪物幹嘛還一臉神秘兮兮地把我拉上?“那我?”我知冷知熱地表現了下自己的一腔熱枕。
“你是用來住宿的。”師姐難得開口解釋道,“’千秋閣‘弟子不能踏入禹都,這是教規。不過,這次藉著寒谷的人的頭銜作擔保,入城住宿便是可以的。所以,這便是你的作用。其他,不用操心。”
我驚訝於自己居然可以是千秋閣的衣食父母,頓感一股自豪榮譽冉冉升起,好奇道:“’千秋閣‘就不會偷偷跑來禹都嗎?我看沈葉清就不是什麼好人,陰陽怪氣的,不可能安守本分,是不是。。。”
師姐重重放下茶杯,打斷我的話,道:“天色已晚,你下樓自己去吃飯。我要休息片刻。”
我看着師姐一臉的漠然和拒絕,咽下嘴裏的不滿,灰溜溜地離開。不過,一想到自己是這個酒樓的半個主人,見到掌柜的時候,頓時就感覺自己整個心情翻了一番。
“小公子,要間雅座嗎?”掌柜看着我,笑眯眯地問道,“大堂比較嘈雜,雅座更為安靜。”
我環顧四周,終於發現了一個很彆扭的感覺。我看着面前這張親善的臉,忍了又忍,才道:“掌柜,為什麼這酒樓,這麼安靜?”
“安靜?!”掌柜側耳傾聽了片刻,搖了搖頭,“今天還是有些吵雜。吵鬧的人,名字已經記下。這些時日一定不會讓他再踏入【白玲玉】,餓上幾天長長記性。這個,小公子這邊請。”
我詫異地看了看掌柜的耳朵,這個耳朵跟我的耳朵,是不一樣的構造吧?還是我的耳朵經過這麼多天的風吹雨打,有點失聰了?但秉着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的原則,我一邊默不作聲地想着,一邊撿了角落的一處桌子落座:“不用雅座,就這裏吧,給我上菜吧。”
“小公子想吃些什麼?”掌柜問得貼心,“天南地北的菜,白玲玉都能做得出來。”
我看着他殷殷的目光,故作淡定地道:“兩菜一湯,清淡些。”
“禹都的玉珍珠和燒尾魚,最為鮮美,小公子要不要試一試?”掌柜推薦得甚是耐心。
“好。”我點頭,這一路粗茶淡餅,能吃上飯,已是幸事。
“小公子先坐着,我這就去吩咐。”掌柜恭敬地作了個揖,才慢慢下去。
出谷這麼久,不是被灌藥,就是被打臉,能接收到這久違的尊敬和體貼,我真的是滿心歡喜,百感交集。我也笑眯眯地對着掌柜點了點頭,表述我對他的認可。
.
雖然【白玲玉】里的氣氛是怪異了些,但是這裏的吃食確實是美味的。做法倒不新穎,但貴在食材的新鮮,色澤搭配得恰到好處。我扒拉着碗裏的飯,左一夾右一勺,大口大口起勁地吃了起來。等我把肚子吃得滾圓滾圓的時候,師姐才姍姍從樓上下來。人還是那人,衣裳還是那衣裳,不過面紗摘了。看到那張臉,我瞬間感覺整個大堂明亮了許多。我是見過她的絕美容貌的。但美人在外的時候也總愛戴上面紗,如今難得看到她如此大方,我心裏樂極了。話說起來,我出生在世,前後也就15。但短短時光,我倒是與絕色美人頗有緣份。我姑姑是一位聞名天順的書香氣韻的美人,我長姐—万俟懷薇,是一位如芍藥般七竅玲瓏的美人。美人喜歡扎堆一起,所以我也曾藉著東風看遍了天順末年的各路美人。而如今看知風的顏色,卻另有一番獨韻,這是如雪花般靈動的美人。跟在美人身邊好處多多,所以我趕緊起身,給美人讓道,給美人添置碗筷,準備留守美人的身旁。
“不用。”師姐一開口,就好像有股冷風吹向了我,凍得我直哆嗦“你若是吃完了,就先去逛逛,不用陪我。”
我看了看周圍的氣氛,又盯了盯師姐的腰間的配劍,最終下定決心,道:“那,我先去逛逛吧。”
師姐擺了擺手,不再看我。
我左看看右看看,發現自己實在是無人理會,只有櫃枱的掌柜對着我作揖,只能尷尬地遁走。
.
剛踏出白玲玉,人間的煙火氣息就濃烈地往臉上撲來。我深深吸了幾口久違的氣息,才提起心情,興步走了起來。
禹都似乎被往外再擴建了一圈,我買了一小包梅子,從【白玲玉】往城東一路過去,走了好久好久,繞了一些路,才找到地方———這是万俟珏昊,我的哥哥,阿珏的府邸,也曾是万俟一族的舊宅,現在已經掛着【護都府】的門匾。
我一邊吃着零嘴,一邊踢踢踏踏地繞着府邸走了一圈又一圈。
新的【護都府】砌着青磚黑瓦,一副嶄新氣派的模樣。地還是万俟家的地,房子卻完全換了個新。也是,百年世家轟然倒下,人是物非事事休。看着高牆碧瓦,阿珏應該是過得不錯的。只是,該算的仇,該報的怨,在這溫柔鄉里,不知,他是否還記得住?
.
這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從來都不是生死離別,而是我轉悠轉悠繞着走了好幾圈,天黑下來,才看到的他。
阿珏是被人攙扶回來的。另外兩個男人架着東倒西歪的他,三個大男人,大白天地在街上搖搖晃晃地走着,嘴裏還嚷嚷着:“繼續喝,繼續,繼續喝~~~”
我看一臉蒼白的阿珏,心理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迷茫和理該如此的恍然。好像,現在的他,不該是這樣子,但又合該是這個樣子。
有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車上下來一個明亮活波的女子。她跳下馬車,立刻往阿珏他們那邊趕去,拽住了他們中的一個人衣袖,憤懣道:“光天化日之下,喝得醉醺醺,成何體統!!!”
“啊,哈~~六公主來了。”
“真的,六公主來了。”
“六公主。。。”
“微,微,微臣給六公主請安。”嘈雜的三張嘴張張合合地念叨着。
“懶得跟你們這群酒鬼計較。”六公主擺了擺手道,“來人,把李家公子和小侯爺各自送回府中。”說完,便有侍從上前分別來拉開三個人。
場面頓時炸起了雞飛狗跳。
“不嘛,昊哥,咱們還要一醉。。呃呃呃。。方休。”
“放,放,放開我,我們還要喝。”
“哈哈哈,小侯爺接着喝啊,不能走啊?”
六公主一個人緊緊地提着珏昊的后衣領,其他人四下拉開纏在一起的另外兩個人,分別塞進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馬車。場面這才安靜了些。
阿珏見沒人理他,掙扎着拉下被束起的衣領,推開身邊的人,一溜煙,又躺在了地上,還翻了個身。
六公主輕聲搖着他:“万俟將軍,大督衛,阿珏,醒醒?”
我看着躺着的阿珏,聽着別人口裏喚着的阿珏,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万俟珏昊,你那曾經的躊躇滿志,曾經的肆意妄為,曾經的才華橫溢,曾經的傲慢無禮,都去了哪裏?!
万俟珏昊,如今的這番樣貌,是你用整個万俟家族來換回來的榮華富貴,你可滿意!?
万俟珏昊,你不是應該更上一層樓,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子,享受滔天的權利!?
万俟珏昊,你應該迎娶新朝最尊貴的公主,快意人生?!
万俟珏昊,你應該權傾朝野,受新皇器重!?
万俟珏昊,你應該百般得好,就是不能像現在這般的落落寡歡,滿目荒唐!!
而現在,你居然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躺在街道上,絲毫不顧及自己的顏面和身份!?万俟一族的修養,你丟去餵豬了嗎!
夜幕沉沉,我獃獃地看着那一身塵埃的阿珏,覺得自己周身的寒氣和躁氣夾揉在一起,從後背直往腦門上沖,一陣賽過一陣。
祖母說得對,不該再來找阿珏,就該當作是一場夢。
這一晃而過的八年,當真是毫無意義。
.
“別看了。走吧。”身後傳來知風涼涼的聲音。
我轉頭,便見師姐雙臂抱胸,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後,也不知她來有多久。
“嗯。”我點了點頭。
【護都府】已經有侍從跑了過來,扶起爛醉如泥的阿珏。我看着六公主一路小跑着緊張兮兮地跟着阿珏身旁,忙東忙西。
“別太傷心。”師姐輕輕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道,“万俟一族會在他的手裏重新衍傳下去,運勢會好起來的。畢竟有人選擇了犧牲,就一定會有人得到了救贖。你跟他,早已經走在不同的路上,不是一路人了。”
“師姐,為什麼師父說‘讓我好好記住你的面貌,以後也知道得向誰討債?’。可是,我來寒谷之前,就有虧欠你的地方?”我看着師姐皺起了眉頭,鼓起勇氣繼續問道,“可否告知來龍去脈?”
師姐看了看我,突兀地摸了摸我的頭頂,沒有接話。
我們就窩在這個死角處站着,看着【護都府】門前從人仰馬翻,再到寂寞無人,就像看了一場滑稽的皮影戲一般。
“走吧?”師姐再次開口道。
“嗯。”我低眉順眼,第一次心無雜念地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師姐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問道,“按寒谷的規矩,這應該是你最後一次能見到他的機會。”
我搖了搖頭,問道:“我能在這裏再待一段時日嗎?”
師姐看着我,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呆多長都沒有用,你若越是幫他,他就會越是糟糕。”
我看着師姐,一臉迷茫:“什,什,什麼意思?”
師姐嘆了口氣,妥協道:“回去說,可好?”
我看着她墨黑墨黑的眼珠子,點了點頭,乖乖地跟在她身後。
.
邁入【白玲玉】的瞬間,被對面的掌柜地一連聲地叫喚,我才覺得自己終於喘道一口氣,活了過來。
師姐放開了我,繼續一聲不吭地往樓上走。
我看着一臉擔憂的掌柜,搖了搖頭,暗示他說沒事。
掌柜硬生生地擠出一絲笑容來回應我。
我頭皮發麻地跟着進入了房間,掩上了門。我預感,接下來,師姐一定是要透露什麼重大秘密給我。我有點忐忑,有點激動。
“坐。”師姐用下巴指了指她身邊的椅子。
我立馬順桿兒爬地溜達過去,乖巧地給她滿滿地倒了一杯茶水,輕輕地推到她面前,以表達我誠心誠意的態度。
果然,師姐態度很好地端起杯子,一飲而就。
我滿心歡喜地看着她,假裝自己毫不在意。
師姐看了我一眼,才慢慢道:“元乾的新皇叫什麼,你可知道?”
“東皇裘。”我迅速回答道。
師姐點了點頭,才慢慢道:“那,你可知道他是千秋閣第98位弟子,入世救世。”
我有些好奇:“千秋閣?千秋閣的人不是不能來禹都嗎?而且,東皇裘是皇上,這世俗。。。”
“千秋閣只收貴重之人。”師姐簡單地概括道,“不過內門弟子只收進過寒谷的人。”
哈???這牆角挖得,也太明目張胆了吧?
我卡殼了地瞪着師姐。
師姐難得笑了笑,搖了搖頭,道:“不是。只是進過寒谷,並非會成為寒谷弟子。簡而言之,進過寒谷門的,可能是外門弟子,可能是聞道求學的,也可能是修行的,但不一定就是寒谷的弟子。而所有最後要留在寒谷或者要離開寒谷的人,最終的選擇都在自己手上。並非所有能進寒谷的弟子都像酒三千那麼才華驚艷,能夠成為寒谷的入門弟子。大家所求,不一定能所得。以後你就知道了。不過,我倒是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知道。”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麼複雜?
“能走進寒谷的人,註定不會是一般人。”師姐語重心長地道了一聲。
“那,東皇裘也曾在寒谷?”我問道。
師姐看着我發冷,也沒有繼續其他多餘的解釋,繼續道:“東皇他,心繫天下,在寒谷和沈叔一起修權謀。后因需要入世修行,才離開寒谷。只是,他也失敗,所以不得不加入千秋閣。但因為他修權謀插手世俗天下,氣得千秋閣因他私自插手天下動蕩而斷絕了和他的種種關係關係,這也是千秋閣不踏入禹都的原因之一。一旦私自踏入,就要承受曾經跟東皇裘的因果。說來,當年他在寒谷,曾經欠了你師父一個人情。而後來,你已經拜入酒三千門下。東皇裘自然會因為酒三千的緣故,善待護都府。總之,你若離得万俟公子遠一些,万俟一族的榮耀,垂手可得。你若離得近了,可能會惹來不必要的猜忌。”
師姐說完,自顧自地再添了一杯茶水,沉沉地看着我,問道:“你可明白了?”
我看着她,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說來說去,万俟一族最後的血脈也是因師父的庇佑。
可,為什麼是師父?
“當年的万俟一族本就難逃一死,能留下你和你兄長,已經是你師父能盡的最大保全。你和万俟公子的命運,莫要強求。你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過活。”師姐說完,又繼續補充道,“我只給你一個忠告:任何時候,別讓東皇裘知道你在禹都。若是他懷疑你,打死你,也千萬別摘下你手上的指鈴鐺。別讓人知道你是女兒身。”
指鈴鐺能掩住我真實的模樣。三娘給我戴上是為了讓我行動方便些。
如今,為何?
我看着師姐一副鄭重其事模樣,也不由地點了點頭,突然想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我師父跟万俟一族有什麼關係嗎?難道當年我入寒谷,並非偶然?”
師姐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寒谷上下幾百年,到你為止,總共只收了103個徒弟。你以為寒谷這麼好進的嗎?”
“可我從未聽家裏人提起過寒啊?”我問道。
師姐抿着嘴,道了一句:“我當年也是。”
我一愣神。
師姐卻突然摸了摸我的腦袋,輕道:“你師父可有教你【莫塵】了?”
我沒轉過神,愣愣地看着她,獃滯地點了點頭。
“入寒谷滿5年後,在谷里1年修行相當於塵世7年的光陰。你還差2年就滿10年了,不該出谷的。為什麼現在這個時候出谷?可是有練到什麼瓶頸嗎?”師姐第一次溫柔地號着我的脈搏,問道。
啥?
什麼1年7年的?
我急忙拉着師姐的袖子問道:“那,那,那像我這種提前出谷的,怎麼辦?”
“脈象還算平穩。”師姐重新拉好我的袖口,淡淡道,“沈叔和三娘既然敢讓你出谷,便是對你的情況有信心。你就按着以往的方式,繼續修鍊心法,莫要懈怠。今天先到這裏,我要休息片刻。”說完,自顧自地端坐床上閉上眼,開始打坐。
我望着這尊又恢復冷清的‘佛’,心裏如隔靴搔癢得難受。怎麼師父,師姐都是這麼一個詭異的性子,說話從來只說一點點,剩下的都讓別人自己猜。
我咬着唇,心理十分鬱悶。佛曰:求人不如求己。可也要自己能解決得了啊。
.
掌柜見先下樓的又是我,非常高興,連聲又問我想要吃點什麼。
我看着他一臉的真摯,朝他眨眨眼睛,樂呵呵地應道:“二菜一湯,清淡為主。”
掌柜的眼前一亮,樂呵呵地下去準備了。
【白玲玉】能經營得如此規模,絕對跟掌柜的周到妥帖密不可分。我盯着窗外的景色,無聊地想着。
掌柜很快就把菜給我端了上來。
事情太多,心緒太雜,我划拉着飯菜,一點點地咀嚼着,以分散些自己的神經。
“掌柜,今天客人有點少啊?”為了表現自己關心寒谷的產業,我關心地問道,“可是遇到什麼難題,有需要我來幫忙的地方,您隨時開口。”
掌柜連忙擺了擺手道:“不用不用,小公子只要能在【白玲玉】吃得開心,多住幾日就好了。”
我看着掌柜一臉熱枕的表情,心理很是感動:“這裏的飯菜確實很是可口。可惜,師姐只讓住5天。我倒是想多住幾天呢。”
“只要小公子願意。。。”掌柜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冰冷的女中音打斷了。
我一抬頭,便看到剛剛還說要休息的師姐站在不遠處,正冷冷地看着我們這邊。然後我看到她一抬手,掌柜就像紙片似被卷着一直往後一路倒去,連連撞壞了桌椅。
我聽到師姐冷漠地哼哧了一聲:“痴心妄想的東西。”
我站在兩者中間,端着飯碗,左右不是。
掌握已經連忙跪在遠處,伏低着頭。
我攔住師姐又舉起的手,硬着頭皮道:“師姐,掌柜又沒有做錯什麼,犯什麼錯事。你幹嘛突然打人?”
“敢覬覦主人,打主人的心思,就是他的死罪。”師姐甩開我,又要一手打出去。
我看着掌柜被打得又翻了個筋斗,怒道:“你這是草菅人命,遷怒他人,不明是非。”
師姐看了我一眼,背過手去,才冷冷道:“記住,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別多管閑事。否則,下一次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是。”掌柜艱難地爬起來行禮。
師姐已經甩開我的手,踱步出了【白玲玉】,一晃便不知了身影。
我連忙上前探身想要扶起掌柜,沒想到,掌柜一見我靠近,連連後退,趕緊起身作揖。我看着他傷得不輕,只能安慰他道:“師姐的心情可能不好,你別在意。你先下去包紮包紮下。”
掌握掛着疏離又得體的表情,果斷地退得乾乾淨淨。
我心裏鬱悶極了,但沒有人招呼我。我只能尷尬地走回原來的位子,把飯和菜,繼續吃完。
我一邊吃着飯,一邊看着周邊,終於讓我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了,大堂里發生了這麼大的動靜下,居然沒有人來勸架,沒有人站出來道聲不平,沒有人竊竊私語地八卦,沒有人議論紛紛地嘈雜,這些食客們,竟然像沒有看到似得,依舊有條不紊地吃着飯。
我看着這一個一個身影,一張張面無表情,終於發現了那麼一點點的不同來。
掌柜去包紮傷口,櫃枱上沒有人。但是吃完飯的食客們,仍然規矩地站在櫃枱前,對着空氣聽着什麼,又說了什麼,然後理所當然地付錢,離開。
我雞皮疙瘩炸起,毛骨悚然地靠近櫃枱,靠近食客,慢慢地,慢慢地,準備伸手去抓一個人來問問。
但是有一雙蒼白的手更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從手腕處像被扔入極寒之地,半身瞬間像被冰封起來,比師父還要冷。
我僵硬地一轉過頭,便看到掌柜的臉——他滿臉的冷汗,喘着粗氣,不容分說地將我拉離食客身邊。然後我就看到那食客直愣愣地貫穿掌柜的身子,繼續從容不迫地往【白玲玉】外走去。出門前,似乎才頓了頓,歪着頭像是在想什麼。最終,還是晃了晃頭,跨了出去。
“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顫着手指着剛剛消失的食客方向,竭斯底里地問道。
掌柜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腕,吁出了一口氣。
“小公子,你不該亂跑。請往這邊走。”第一次,掌柜對我板起了臉。
我連滾帶爬地挪着遠離那個驚恐的地方,心驚膽顫地望了望掌柜,又望了望還在有條不紊地重複着吃飯,付錢,離開的食客。
“小公子,不用怕。這裏很安全。這些鬼魂不會傷害你的。”掌柜柔聲安慰着我,“這裏不過是一處望鄉台而已。”
“望,望,望鄉台?那是什麼?”我顫顫道。
掌柜無辜地看着我,低聲道:“魂魄去地府前,在人間的最後一處落腳處。”
我無聲地往門外爬去。
“小公子,知風未回來,您不能出去。”掌柜在身旁一邊搓着手一邊懇求道,“您這一出去,小的呆會兒無法跟知風交代。”
我看着他委屈的臉,心理只想讓他離我遠一點,只是我的腿軟得沒有力氣站起來跑起來,我只能堅持不懈地往前挪。
掌柜果然是八面玲瓏眼觀八方的掌柜,他蹲在我面前,雙臂一揮擋住了我的前進的方向,殷殷道:“小公子,不用怕。我不是鬼魂。”
我看他被汗水糊成一團的臉,終於失去了耐心,吼道:“那你是什麼?”
掌柜默了默,才低聲道:“我不過是這望鄉台的一個無名無姓的引路人。”
引路人比鬼魂更可怕,好嗎?我看着他一臉難堪的落寞,東挪挪西搓搓,妄想着能繞過面前的這個引路人,謀出一條出路。
掌柜堅定不移地攔着我。
我就跟着他隔着空氣,對峙了許久許久。
終於,我沒熬過他的耐心,率先敗下陣來,再次懷疑道:“這裏是寒谷的產業?”
“也不全是。”掌柜看我疑惑,恭敬地回答道,“除了櫃枱那一處,其他都是寒谷的產業。”
”櫃枱?”
“那處便是望鄉台。”掌柜點了點頭,輕聲道:”望鄉台上前塵了,孟婆湯里來生盼。台高几重丈,湯下紅塵忘。”
“我記得知風曾在櫃枱上付過銀兩?”
“是的。右副使她已經不是寒谷中人,既然來投宿,自然要付銀子的。不過知風現在是千秋閣的人,千秋閣修【鬼道】,【修鬼道者】自然無畏這望鄉台,是可以靠近的。”掌柜輕輕答道。
“修【鬼道】?!”我很是疲憊地找了個柱子靠着,“為什麼要在禹都開這麼一間酒樓?寒谷為什麼會跟這種陰氣這麼重的東西合作?師姐為什麼要修【鬼道】?”
“小公子,世人是看不見【白玲玉】的。【白玲玉】只會在某處暫留片刻,渡一二有緣人而已。只是小少爺這個時候來禹都,恰巧踏上來白玲玉的間隙。而我們有緣,所以我私心想在這裏多逗留片刻,希望能照顧一下您,以全谷主的恩情。”掌柜貼心地倒了杯熱茶,遞給我,接下回答道,“寒谷向來修的是【心道】,【心道者】既要知生者的心,也要知死者的心。因生而知人仙魔,因死可知鬼魂妖魅。兩者皆修,從而才能達到第一重的完整和圓滿。所以白玲玉是要存在的。小公子以後就會知道的。”
我一口水卡在脖子裏,上不去下不來,嗆得只能從鼻孔噴出。寒谷里每個知道【心道】的人,防我就跟防賊一般,可如今我居然就這麼攤在地上聽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對着我侃侃而談。
掌柜連忙拿袖子給我擦乾淨。
我捏着酸澀的鼻子,痛苦不堪:“【心道】修幾重?”
“三重。一重修生死,曰【近塵】;一重修今昔,曰【近胎】;一重修平生,曰【近斧】。”掌柜偷偷瞧了瞧我臉色,補充道:“此【心道】非彼【心道】,寒谷修得不是自己的心,而是別人的心,故名為【觀心】。所以生死一重,今昔一重的修鍊都要得別處所得,唯有第三重才不用借外力,自行修行即可。”
我點點頭,假裝淡定地表示他說得很好,示意他接下去。
掌柜看了看我,有點疑惑,但仍然細緻道:“寒谷的【觀心】,【近塵】最難,【近胎】次之,【近斧】最易。如今只有千羽師父剛剛達到【近胎】,其他修行的徒弟都在【近塵】里徘徊不前。”
“【近塵】很難修鍊嗎?”我擔憂道,“你跟我仔細說說。”
“【近塵】,此塵可由紅塵,鬼氣,仙意,魔怨,四處,擇一而入,開始修行。紅塵為人道,鬼氣為鬼道,仙意為仙道,魔怨為魔道。雖有四道,但道道不同。雖同修【觀心】,但四道互相獨立,威力各自不同,機緣也不相近。而寒谷弟子只從人道修起,即為紅塵道。此道非彼道。【近塵】之所以稱為【近塵】,是因為它是近,而不是進。與其說它修行困難,不如說它修行漫長無期。而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以有限修無限,這是貪慾,所以很容易滋生成魔。”掌柜慢慢道,“很多人為了能儘快突破【近塵】第一重,從而劍走偏鋒,希望由【進】而【近】,從而縮短修鍊的時間。只是人間煙火豈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也有人因【近】而【進】,終身無法逃脫。所以說【近塵】最難。”
“師姐也是?”我問道。
“【近塵】分人,鬼,仙或魔,即上,中,下。每重都重若泰山。右副使是特別的,據說她當年修過人道之後,是主動要求離開寒谷,轉千秋閣修【鬼道】,除了千羽師父,至今無人知道她到底修行到幾重天?”掌柜慎重道,“千秋閣的【鬼道】也可以修習寒谷的【觀心】,而且近幾年大有所成。寒谷從不私藏,能者皆可修行,畢竟世間能修行者寥寥無幾。有人說,知風投靠千秋閣就是為了能儘快修成鬼道,從而逼近【近胎】。”
“那你可知道如何開始修鍊?”我激動地問道。
掌柜看了看我,低聲道:“【觀心】引路人,需要千羽師父。”
。。。。師父。。。。唉。。。。
我看着他條理清晰地解釋,尊敬道:“您也是寒谷的徒弟?“
掌柜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執念太深,悟性又太差,寒谷並未收我為徒。只是讓我掌管【白玲玉】,為我搏一搏機緣而已。”
我疑惑地看着他:“可是望鄉台只有鬼魂來往,你能哪來的機緣?”
掌柜看了看我,勉強笑道:“如果小公子願意幫我,便是我為數不多的機緣之一。”
“我?”我看着掌柜蹲得辛苦,臉上的汗有嘩嘩地往下流淌,拒絕的話實在很難開口,“你要我如何幫你?”
“我本是無名之輩,若小公子為我取個名字,我便有了安身之所,足矣。”掌柜恭敬地向我作揖,折下腰肢。
“取名?”我看着面前這頭灰白參半的頭髮,愣了愣才發現自己確實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想起師姐剛剛生氣的樣子,連忙道,“你剛剛就是想讓我幫你取名?取名可是有什麼危害?我看師姐很是生氣。不會是讓我替你留在【白玲玉】吧?”
掌柜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才道:“【白玲玉】不存於六道之中。而我存活在其中,於六道而言,便是不存在的事物。但你若給我名字,我便得六道內的一個認可,便可以入道。只是,我從無到有的業障,要均攤到你和我的身上,便是你要承擔我一半的業障,也就是初生嬰兒的六識之苦。而寒谷的修行本就艱難,怕耽誤了你,所以右副使才會對我發怒。”
“就這麼簡單?”我疑惑道,“這幾年就沒有人幫你取過名字?”
“寒谷弟子本就少,能入白玉嶺的就更少。而且,取得起名,不一定能冠的上。”掌柜艱澀說,“這一切,只能求個緣字。”
我看了看掌柜道:“你稍等,容我權衡一下。”
六識:眼,耳,鼻,舌,神,意。
我踱着步來回走了幾圈,還是不放心地問道:“只有六識之苦?你確定?”
掌柜看着我,點了點頭。
我只能繼續踱步,在心裏仔細權衡了一番:既然我稀里糊塗地入了寒谷,要修這【觀心】,多一分辛苦也是辛苦,少一分辛苦也是辛苦。但是我這往後的辛苦還是有盼頭的。而掌柜終日一個人默默地守在這鬼魂飄渺的地方,在六道之外毫無希望地盼着,當真是機會渺茫,毫無盼頭。而且,這名字取來也不一定能有作用,不如試一次?既然師父護了他一次,那就送佛送上西,贈他一個名字吧。想罷,我伸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額頭上,想了想道:“你於此處生,便喚你【玉安生】,許你一生安穩,可好!?”
掌柜獃獃地看了看我,僵直着,白着一張臉。
門口一個冷音暴虐地颳了過來:“小雅,你在幹什麼?!”
我轉頭便見師姐面目猙獰地伸手朝我抓過來,只是我看見她的手變得很慢很慢,距離我始終只差咫尺。我看見師姐得花容月貌上第一次換上了一張慘白着臉,保持着抓我的樣子,愣愣地看着我。我正準備伸手過去拉一拉,但我的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悅耳動聽的男中音,他說:“好。謝謝你,小公子。”
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是誰在說話,黑暗拍了過來,我的意識沉寂一片。
我聽見師姐在嘶吼着我的名字。
原來,有人關心是這種感覺。
我竟然莫名地還覺得有點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