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晴空裏,忽然划落的流星(一)
永定八年,宣武門的事情成為了一根刺,長在慶太祖心裏,總是擔心會有人意欲行刺,便令人在萬歲山悄悄創建了一個由太監組成的機構,因為萬歲山在京都的西面,故而名曰西廠。
時至天啟七年,為了限制西廠的權限,提防宦官謀逆,慶帝朱歷又命小凳子,在京都東面的大鳴湖某處建立了另外一個太監機構,主要負責監察朝中重臣的飲食起居,稱為東廠。
加上負責搜集軍政情報的錦衣衛,這三個機構的存在,就像是皇帝隱藏起來的三把匕首,冷不丁戳出來,便是一樁樁血案。
皇帝的心是放下了,但文武百官的心卻是懸了起來。
其中尤其以東西二廠的手段最為陰險毒辣,動輒就是抄家滅族,血流成河。
之前西廠的督公是大太監劉洗,但自從前天夜裏,御書房起了火之後,東西二廠的提督便換了人,小凳子退出了東廠,曹樺淳則是頂替劉洗,坐上了西廠督公的位子。
這裏面藏着許多慶帝的小心思,若是不經常在京都官場廝混的人,很難瞧出這變化里的門道。
曹樺淳升任西廠提督之後,一日之內連下十道密令,徹底整改了西廠以往懶散的作風,隱隱有壓過群龍無首的東廠之趨勢。
即便是剛剛回京的朱懷仁,也聽過不少人講過了這位新任西廠督公的功績,因而在見到曹樺淳領着西廠一眾小太監出現時,朱懷仁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不一樣的色彩,是警惕,是蔑視,也是厭惡。
“公公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朱廣瞧出了朱懷仁臉上表情的含義,冷冷地盯着曹樺淳,說道,“是瞧不起我鎮北軍幽狼鐵騎嗎?”
曹樺淳微微一笑,看都不看朱廣一眼,而是對着朱懷仁躬身行了一個禮,平靜地說道,“鎮北軍幽狼鐵騎天下聞名,咱家怎會瞧不起……只不過這殺人也得看對象是誰,要以何種方式來殺最為合適,在對付像逆賊申小甲這般的江湖草莽,幽狼鐵騎沒有什麼經驗,自是事倍功半,而我西廠自成立之日起,斬殺過這樣的雜碎宵小不知凡幾,當然手到擒來,事半功倍!所以,還請大將軍下令撤去幽狼鐵騎,將這小子交由咱家處置……”
這話說得極為漂亮,既沒有折損鎮北軍幽狼鐵騎的威名,也沒有讓西廠低人一等,朱懷仁暗嘆一聲姦猾,偏了一下腦袋,淡淡道,“我若是不答應呢?”
曹樺淳臉上依舊保持着笑容,聲音卻是格外冷了幾分,“大將軍,這逆賊申小甲可不是您的兒子,沒必要不答應啊……楚墓的第三墓主已經在來京都的路上,您不會想讓我飛鴿傳書叫他回去吧!”
朱懷仁面色一沉,微眯着眼睛看了曹樺淳一會兒,忽然道,“我也想把他讓給你,但是有個小小的問題……在來這之前,刑部尚書宋大人和錦衣衛的江大人都給我打過招呼,讓我一旦拿下申小甲,務必要將之轉交過去。可這申小甲只有一人,現在您也想要,我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當然是聽我的,”曹樺淳雙手插進衣袖裏,淡然笑道,“大將軍剛剛回京,可能還不清楚如今的局勢,簡單說明一下……錦衣衛不敢查的人,我西廠來查,東廠不敢殺的人,我西廠會去殺,左右二相能管的事情,我西廠也能管,左右二相不能管的事情,我西廠也能管!一句話,皇權之下,西廠最大!”
申小甲只覺得這台詞有些耳熟,不由地冷笑一聲,“曹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吶……旁的人或許能被你唬住,但小爺我偏偏是個例外,你還真就管不了,更不可能殺得了!”
曹樺淳撇了撇嘴,什麼話都沒有說,彷彿這裏能與他對話的人只有朱懷仁一般。
朱懷仁握着銀槍的右手微微用力,猶豫半晌之後,又收起了銀槍,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揮了揮手,斥退圍在申小甲四周的幽狼鐵騎,面無表情地對着曹樺淳吐出一個字,“請!”
曹樺淳拱了拱手,道謝一聲,隨後伸出右手點指申小甲幾下,眼神冰寒地也只吐出一個字,“上!”
那些身穿白衣的小太監立時應諾一聲,速即抽出藏在袖子裏的短劍,快步奔向申小甲,結成了一種奇怪的殺陣。
每個小太監的位置都在不斷變化,但乍一眼看上去又像是從來沒變化過。
身在陣中的申小甲環視四周,舔了舔嘴唇道,“才七十二個,不夠殺啊!”
便也在此時,一名西廠小太監陡然朝着申小甲刺出一劍,角度極為刁鑽!
申小甲瞳孔一縮,側身一轉,避開那柄短劍,斜撩一刀,劃破那名小太監的褲襠,裝作滿臉歉意的樣子,說道,“不好意思,忘記了你下面沒了,感受不到被撩陰的樂趣……”
那名小太監面色一寒,氣得身子微微顫抖,顧不得什麼陣型,握着短劍再次攻了上去。
申小甲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瞧准了一個破綻,在和那名小太監錯身而過的瞬間,忽地將火刀從右手換至左手,猛然插進那名小太監的後背,帶出一片血紅!
少了一人之後,那古怪的陣型略微停滯了片刻,卻並非凌亂起來,就像死掉的那名小太監並不屬於這殺陣一般。
陣型轉動之間,又有三名小太監舉劍而出,分別刺向申小甲的面門、後背、心口。
申小甲見自己的謀划並未奏效,眉尖一皺,輕輕哼了一聲,腳步一扭,身子原地轉了一圈,揮出三刀,斬斷三名小太監的短劍,順帶在其身上各自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再減三人之後,陣型依舊沒有潰散,在那些小太監的來回跑動中,甚至看上去像是增加了人數。
申小甲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他心中隱隱有些猜測,但轉念間,又否定了那個猜測,因為他實在想不通武侯奇門陣法為何會落到一個太監手裏。
深吸一口氣,申小甲一邊思考着破陣之策,一邊默默朝着清風館外退去。
然而,那古怪陣法也如影隨形,很快又分出五名小太監,急速朝着申小甲攻去,似乎根本不想給申小甲一點喘息的時間。
一息之後,地上又多了五具屍體。
但申小甲的身上也多了五道傷口。
緊接着,又是七名小太監脫離陣法,眼中沒有半點感情色彩地刺向申小甲。
一直在旁觀的朱廣癟着嘴,譏笑道,“那什麼公公,你的人不行啊,連在這逆賊手底下走過兩個回合的都沒有,很快就要被這逆賊砍殺殆盡了……”
曹樺淳雙手又攏進了衣袖裏,臉上掛着淺淡的笑意,漠然地說道,“讓他殺!”
朱廣皺了皺眉,側臉看向朱懷仁,卻發現朱懷仁眼底竟是隱隱有些擔憂之色。
朱懷仁像是洞穿了朱廣的心思一般,輕聲說道,“此陣名為武侯奇門,原本是世間少有的軍陣,曾在史書上留下過濃彩重抹的一筆……即便是組陣之人武力低微,也能憑藉源源不斷地攻擊,將陣中猛將斬於馬下,而且人數越少,配合越發默契,能使出的組合殺招也越多,所以拖得越久,陣中之人逃出生天的幾率越低。”
說話間,申小甲已經又砍殺了十幾名小太監,身上也裂開了更多的口子。
氣息因接連不斷的拚鬥而漸漸紊亂,視線也在血紅濺染下變得模糊。
申小甲由單手握刀改為了雙手握刀,駝着背,雙臂微微顫動着。
用力過猛。
他的身體終究還只是個十八歲少年,力氣終有盡時,再加上武功被廢,身體本就有些虛,比尋常人更容易疲累。
如果要是季步那個憨貨在這裏就好了,若論力氣,天下難逢對手。
眼見着又有二十餘名太監攻來,申小甲嘴巴苦澀地如是想着。
然後,他心裏想的那個人就真的出現了。
一聲斷喝自清風館某間廂房屋頂傳來,“大膽閹狗,竟敢傷我家少主!”
季步從天而降,一如當初在白馬關時一樣,唯一的區別是,這一次沒有小芝在旁側協助。
申小甲瞧着那兩把短戟在季步手裏流轉自如,接連砍翻三十餘人,暗暗讚歎一聲,“不愧為七子良將,果真雄偉大丈夫!”
季步劈飛最後一個攔在他和申小甲之間的小太監后,羞赧一笑,憨憨地摸着後腦勺道,“少主,這一次俺應該沒有來遲吧!”
申小甲雙肩一松,低聲說道,“這一次來得剛剛好……先設法離開這裏,表揚的話稍後再說。”
季步開懷大笑幾聲,一把抄起申小甲扛在右肩,而後扔出左手短戟,將武侯奇門陣法斬開一條間隙,迅速狂奔而出,右腳奮力地踏在那名被砍飛的太監後背上,騰身一躍,又回到了方才所立的屋頂邊緣,回頭對着下方眾人輕啐一口,隨即滿臉得意地揚長而去。
曹樺淳盯着季步的身影,扭動幾下脖子,將攏在衣袖裏的雙手拿了出來,陰惻惻地笑了笑,“狩獵就是要這樣才有意思嘛……跑起來,跑得愈快愈好,先讓你們跑個一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