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剃刀
那黑影象拎小雞一樣將他抓起，一躍而下，來到地面上。道一暗暗叫苦，自己平素以輕功為傲，還從未吃這樣的虧。那人難道一直在殿頂上埋伏，否則怎能知道他的到來？
他不及多想，那人已將他提進一間禪房，扔在地上。道一扭頭一看，是個和尚，年約四十，長得矮壯，相貌普通。
道一忿然說道：“身後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
那和尚盤腿坐上蒲團，雙掌合十：“出家人慈悲為懷，不是英雄好漢。”
道一一楞，又說：“背後偷襲，那你是孬種。”
“只要不殺生，和尚當孬種便是。”
道一氣道：“我還是不服。你有种放開我，我們公平較量一番。”
和尚說：“我已說我是孬種，不想和你打架。你便是白天在山門和空能他們動手的道士吧？”
“是又如何？”道一下巴一抬：“我是來找你們方丈的。誰知他膽小如鼠，連個道士也不敢見。你們那些守門僧人也很是無禮，是他們先動手刺我一劍。”
和尚又雙掌合十道：“我佛慈悲。空能他們確是氣盛了些。還好無人受傷。請問施主從何處來，又為何要見方丈？”
道一說：“你先解開我的穴道我才告訴你。”
他本是隨口一說，也不指望和尚能答應，哪知和尚立即說：“罪過罪過，是貧僧忘記了。這有何難？”
他順手從蒲團上拾起敲木魚的小錘，手一抖，那小木槌飄然而至，在道一胸前一擊，又神奇地飛回他手裏。道一立刻感到穴道已解，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高人了。
“我叫毛道一，是全真教弟子。”他舒緩下筋骨，繼續道：“從京城大都來找人。是玄妙觀林道長讓我上這裏來的。”
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張黃符。和尚一看，點點頭：“果然如此，那又是誰讓你去玄妙觀的呢？”
道一又取出林老寫的詩說：“我受人所託，到泉州少林寺找一個叫張子銓的人。不想少林寺已毀於戰火，是寄居在那裏的這位先生讓我去玄妙觀的。”
和尚又問：“你在大都受何人所託要找這個張子銓？”
道一猶豫道：“這個人也是個和尚。”
和尚笑了：”你即不肯說他的名字，那讓我猜上一猜。他姓高對不對？“
道一大驚：”你怎麼知道？確實是高和尚讓我找張子銓的。難道大師你就是張子銓？“
和尚搖頭：”非也非也，你也來猜猜。“
道一凝神想了片刻，恍然道：“啊，你是從少林寺逃出來的那兩個和尚之一！”
和尚微笑着點頭：“貧僧法本，當年正是從少林寺突圍而出，來到這裏。”
道一喜道：“總算找到你了。大師一定知道張子銓下落吧。”
法本說：“你若是早半年來，張子銓就在寺中。可惜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道一聽了，心頭一陣沮喪，”那大師知道他現在何處？“
”究竟在哪裏，貧僧也不知道。“法本說，”不過，他半年前離開時，說是去參加許夫人的義軍。“
”義軍，義軍。“道一在心中將這兩個字咀嚼了一番，忽然抬頭問道：”義軍是打誰的？“
”當然是打官軍的。“法本說。
道一心想，那應該叫叛軍，或者亂黨才對吧。他嘴裏卻沒這麼說，而是問道：”這許夫人又是何人？“
法本道：”許夫人是興化守將陳文龍之女，嫁與泉州巨富許汗青為妻。許汗青是大宋進士，官封承信郎。其先祖自唐以來中過十科進士。到他這一代繼承祖業，在泉州經營船務而成巨富，人稱許百萬，樂善好施，是泉州少林寺首屈一指的大施主，因此貧僧對他略知一二。
元兵南下之時，許汗青和夫人散盡家財，募集鄉勇，曾掩護宋帝南撤，自己與夫人斷後。許汗青不幸犧牲，許夫人率餘勇進入山中，招募義軍繼續抵抗，直到現在。“
道一聽了心想，這下可難辦了。張子銓加入了叛軍。要找張子銓，難不成我也得上叛軍那裏去？這張子銓究竟何許人也？聽法本口氣，或許就是和他一起從少林寺逃出來的另外一個和尚？
“張子銓到底是什麼人？為何要加入這個，許夫人？”道一隨口問道。
法本卻反問他：“既是高和尚托你找張子銓，難道他沒告訴你？”
道一說：“高和尚是在臨死前托我的，只說去泉州少林寺找張子銓。交代完，高和尚就死了。”
“高和尚已死？”法本深吸一口氣，表情複雜。
道一驚訝道：“如此大事，大師竟然不知？”
於是他便將高和尚與王着刺殺阿合馬的事大致說了，然後說高和尚重傷后逃到自己那裏，交代完就死了。至於自己與高和尚結識的經過，道一也略微說了些。
法本聽完，長嘆一口氣，說：“高師弟終究還是了了他的心愿。你大約也猜到，高和尚也是少林寺出身。他原來法號叫法能，只是他年紀輕輕就離寺做了行腳僧。在寺里時，他常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佛法說這是好人前世的惡因，壞人前世的善因所致。
高師弟卻不認同，和師父爭辯，屢次被罰。終於有一天，他說是要出去說要出去為民除害，要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且要現世報。阿合馬如此害民，以高師弟的脾性，確是豁出性命也要讓他現世報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說罷，法本閉上雙眼。
道一心中咀嚼着高和尚，法本，法能，張子銓這幾個名字，忽然問道：“大師，張子銓也是你師弟，對嗎？”
法本點點頭，“對，他法名叫做法華，年幼時在嵩山少林寺學武，后投入本寺。少林寺一戰，他與我奮力殺出重圍，逃至臨海。原本我倆立志要去找蒲庚壽報仇，后遇見一位高人，在他的勸說下才放棄此念，遁入山中。因元兵追捕，我倆便易裝成道人，躲進玄妙觀，得林道長收留。
這兩年山外局勢漸平，我倆又重入佛門，投入這戴雲寺。我已立志不再過問世事，但法華他還是放不下。半年前，林道長遣了個道人找他。他終於和道人走了，說是去投許夫人。“
道一這下明白，孫老所說少林寺二僧武藝超群，殺出生天後躲入玄妙觀，真的是這位法本師父和他俗名張子銓的師弟法華了。
法本繼續說道：”他這一走，主持十分生氣。因我倆入寺時已立志一心向佛，不再過問世事。主持將他離寺的罪過都歸到玄妙觀林道長身上，連帶所有道士。故而你白天要進寺，守門僧人是不會讓進的，主持也不會見你。“
道一總算明白他白天入寺時遭遇的由來。想到戴雲寺住持或許以為自己也是來拉法本加入叛軍的，道一心中不由好笑，又想到既然已經知道張子銓的下落，戴雲寺又不歡迎自己，還是早點離開為好。
於是他拱手說道：”多謝大師告訴我張子銓下落。在下恐在貴寺不便久留，請就此別過。“
”你有何打算？“法本問。
道一楞住了，一時間沒有回答。
只聽法本繼續說：”他還沒問許夫人大約在何處便要走，可見心中對是否繼續去找張子銓還沒有主意。“
道一嘆了口氣，沒想到法本連着點也看出來了。於是說：”在下確實對今後去向猶豫不決。我乃全真弟子。全真教早已歸順朝廷。我因偶然機緣與高和尚結拜為兄弟。他托我的事我本當儘力而為，怎奈張子銓如今已投靠亂軍，既是朝廷的敵人。
我若去尋他，免不了要和亂軍打交道。倘若有人看見我與亂軍在一處，報知朝廷。我全真必難以交代，故在下十分猶豫。“
法本道：”施主很坦誠，一邊是結義兄弟的臨終託付，一邊是全真數萬弟子的福祉，的確難以取捨。“
道一也說：”若不完成高和尚的託付，我良心上過不去。可是去了，又確會給我全真帶來麻煩，對不起師父。“
兩人都沒繼續說話。
沉默片刻后，道一開口說道：”我想好了，還是去。不去，良心上一定過不去。去了，也未必被人發現，給全真帶來麻煩。即便帶來麻煩，我一人承擔便是，與他人無關。“
”善哉善哉，高師弟果然沒有看錯人。“法本雙掌合十說，”他於知人知心上面，同門中無人可及。“
他停了停又說：”若不想給全真帶來麻煩，貧僧到有個主意。施主何不改裝易名？當初我與法華逃出少林寺后當了道士，施主不妨當一回和尚如何？”
道一連連搖頭：“當和尚不成。當和尚要剃光頭。我找到他便得立即回全真，沒了頭髮如何交代。”
法本說：“此處距終南山三千里。施主少說得走兩個月，那時頭髮早已長出寸許了。”
“我倒忘了這個。”道一又說，“可還有一難。我雖扮成了和尚，但倘若被迫與人動手，使出的確是全真武功，知道的人可以一眼識破。”
法本笑道：“這個也不難。貧僧可以另教你一套劍法。少林寺的達摩劍乃泉州少林寺開山祖師智空法師親傳，少林寺弟子人人都會，不光俗家弟子，連附近居士也頗有人練習。我教給了你，別人便認不出了。”
道一也笑了：“怪不得別處武僧都持棍，這戴雲寺和尚全使劍。白天守門僧人用達摩劍陣對付我。他們的劍法也是大師教的吧？”
法本點點頭：“少林寺已毀，只要蒲壽庚在，復建便遙遙無期，少林寺的武功卻不能斷。”
道一心想，眼下要想不給全真帶來麻煩，這是唯一的辦法。主意已定，他拱手說道：“多謝大師，那在下就扮一回和尚吧。”
“施主和貧僧真是有緣。”法本含笑說了這句話，就起身出了禪房。
不多時，他手捧一個大盤子返回屋內。盤中有一套僧衣，一個瓷缽，一串佛珠，和一把剃刀。
道一心中默念，師父你別怪我。我只是逢場作戲，不得已而為之。道一生是全真人，死是全真鬼，一心向道，永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