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極目不見故鄉
感受到蘇醒的氣息，付殷斂去回憶，抬起頭。梅子吟不知何時轉醒，端坐在床榻上，身姿消瘦，三千青絲堆砌肩頭。鬢髮間的霜將她掩在一片慘白之中，偏一雙鳳眸幽幽，讓人從那衰敗的軀體中瞧出了傲骨。
輕微的嘆息聲在深夜中被無限放大，付殷望着梅子吟，眸中是化不開的愁緒。
“他還活着是嗎，你是為了救他，為什麼。”
纖長的手指間是那枚泛着縛繭的青嘹。付殷靠近她，卻又不忍直視那張面容。
他早該想到，梅子吟並不是沉溺於情愛的性格。
閽龍之戰，世間青嘹早已追隨羽殿青蛾客魂散南天門，能留存至今的唯有其親傳弟子的青嘹。而這位拜於羽殿門下的謫仙乃舊天界二殿下，現帝神的親弟弟。
五百年前，他被梅子吟親手扔下誅仙台，九層紫電硬生生劈散魂魄。如今梅子吟卻不惜自毀神體也要護住。
“他是無辜的。”冰冷的氣息從肺腑中吐納，飽滿的唇輕啟。梅子吟瞧出了付殷的不解，緩緩起身，言語間依舊出奇的冷靜。
“席厭顏逼我殺他，墜入誅仙台是他能活着的唯一辦法。”
“誅仙台霧障漫漫，確實是混淆視聽的好地方。”付殷垂下眸子，夜風微拂，他瞧着依舊沉睡在床榻上的男子，袖口中的手下意識的握緊。
“你這盤棋下得真大，將他從天界漩渦中抽離，藏匿於芸芸眾生。輾轉反側，用情至深。庚初伏是他，他也是他，你怎麼就斷定當初弒殺先帝神的不是他。”
“他是我從小養大的孩子……”
“噗～”
一口鮮血噴射狀地散落在付殷青白的衣裳，如一朵妖艷的玫瑰花。腥甜充斥鼻腔，他腦海有瞬間的空白，顫抖地扶着那個搖搖欲墜的女子。
“小吟，小吟。”他不敢再開口。
精緻的紅梅從鬢角一路盛放到眉間，半面梅花姿態傲人，那從嘴角滑落的血液一滴接着一滴，身體的主人卻沒有力氣去擦拭。
原身顯現，是將亡之兆。
溫潤的靈力從眉心一直向全身蔓延，鮮艷綻放的紅梅逐漸退卻，露出那雙如死灰般沉寂的眼睛：“如今的天界早已不是我的故土，席厭顏不該讓后仙們遺忘那段歷史，他太着急抹掉先帝神的痕迹了，我只想要個真相。”
閽龍之戰，是天界一直不敢掀開的傷疤。十大神殿九神皆亡，漫天廢墟和血腥幾乎將這座遙遙懸在天際的光明拉入污泥，反覆蹂躪。
那是一場，只有親臨者才能感覺到的絕望。
夜逐漸退卻，初升的朝陽帶着清晨的涼意，從東方探出了頭。付殷瞧着那羊脂玉般細膩的面龐決絕，終究妥協的鬆開了手。
“我明白了，好好活下去，我求你了。”
修長的影子被朝陽拉長，弱柳裊裊般的身段瞧不出舊時半點影子，只有涌動在空氣中的陽光味道，將付殷獨自拉入回憶中緬懷。
“閽龍的罪魂已被封印，孟婆看守不力，問罪受罰，並未牽連太多，只是由於這緣故，帝神知道了燭龍之目的存在。”
浮塵在陽光下甩出了一個優雅的弧度。付殷並沒有消散掉衣袖上的血跡，隱隱的猩紅逐漸乾涸，讓他有些狼狽的艷麗感。
“還有一事，我想你聽了一定歡喜。”
一枚玄鐵牌遞在梅子吟眼前，正刻神女冠，背紋寒梅枝，字藏其間，肅穆的鐵光讓人不寒而慄。
“聖母前日出關，她挂念你甚久，壽辰之日，邀你一定前去。”
梅子吟面容有瞬間的波瀾，她素手搭在令牌，卻遲遲沒有接下：“她老人家…貴體可安？”
“你放心，聖母終究是舊神，雖傷重閉關，但前日觀之，面有疲意，身體已然恢復。”
“如此便好，我會去的。”
……
淮安一直醒着，當感受到水神氣息消失后，便睜開了眼睛。冷氣在他肺腑間橫衝直撞，脊背的灼燒感在這種極寒的情況下也泛着烈烈熱意。
他費力地坐起身，初升的晨曦穿透黑夜，紅霞盡染無餘。佇立在眼前的白衣挺拔而孤獨，在晨輝的照耀下，彷彿鍍了層金光。
似乎是自己的動靜驚擾了她，她微微回眸，風將她的髮帶繚繞撥亂，倒映在黑眸間的是自己一副消瘦的模樣。
淮安嘴角蠕動，卻沙啞的難以出聲。
“別亂動。”清冷的白衣在眼前放大，她將手指搭在淮安眉心，冰涼的觸覺驚得淮安心頭一顫。
陽光拂攬漫野，夜霧彷彿幕布般被拉開，大地漸漸顯現在一片金色海洋里。灰塵在空氣中起起伏伏，彷彿光有了軌跡。紅燭蠟淚凝固，一夜光景，已燃燒殆盡。
身體突然被手臂禁錮在懷中，梅子吟面色一驚，感受到抱着她的人渾身發顫，埋在肩膀的聲音滿是哭腔“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我該死，我竟忘了你，我竟忘了你。”
熾熱地呼吸噴洒在頸窩，一口濁氣彷彿堵在心口，梅子吟輕嘆一聲，撫摸上那個柔軟的頭頂。
抬頭的男孩面容還掛着冰霜結晶，望向自己的雙眼濕漉漉，梅子吟不禁抬起手，撫摸上那雙眸子。
“梅姐姐，讓我陪着你，別再丟下我了。”
漆黑的瞳眸間還未褪去久痛的朦朧，眼尾泛紅，眼底波光粼粼。那一刻天地恍惚突變，山水輪轉，彷彿又回到那縹緲雲層間，粗壯的梅花樹無風搖曳，自己也是被他扯着衣角，霧氣騰騰的眸滿含淚水，委屈的讓自己別丟下他。
冰冷的指尖涼的付殷下意識地眨眼。他沒有看清梅子吟眸間一閃而過的思緒，只瞧着那雙狹長的鳳眸顫抖一下，迅速瀰漫起溫柔。
“別傷心了，我沒有離開你，一直沒有。”
“我沒有殺父神，不是我，是哥哥，是席厭顏，他控制了我的刀，在父神聚力的時候刺穿了他的胸腔。”淮安眼中包含了太多情緒，他雖然依舊望着梅子吟，但瞳眸間卻並無焦點。
“他們計算的太恰到好處了，父神氣血雙虧，神殿被分散在各個邊界。六乾鏡現，稜鏡湧出的鬼怪如浪潮般源源不斷。天界迅速被黑暗籠罩，師父與佛殿、愛殿鎮守南天門，苦等神殿歸，卻等來條條白錦報。那一刻我知道，我們的家沒了……”
沙啞而絕望的聲音彷彿將人帶入到那個昏暗的戰場，梅子吟手指陡然攥緊，碎發從她耳鬢間滑落，將她的面容被隱匿在大片陰影之下，她朱唇緊抿，幾番才艱難的開口。
“不怪你，你還差一魄，我們去焦海，漫天星辰灑銀川，那是你最想去的地方，我帶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