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大智近妖
第二十四章大智近妖
五月中，老天終於開了眼，接連兩場大雨過後，氣溫慢慢回落，魚塘上的危機也跟着慢慢消除。
一切開始回歸正常。尤又好回縣裏后第二天，就讓人給林一林帶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叮囑他只要感到心慌、眼花就吃一兩顆，必有效果。與此同時，張富貴大劉張曉嬌秋水四人合計，每月固定給“林家鋪子”林老爹一筆錢，讓林一林、石頭、秋葉和汪少甫四個孩子每天在林老爹攤子上過早，以圖增強營養，消除隱患。
五月下旬，林一林經秋水向學校提出復學申請。經過半天現場測試，林一林順利的通過了一二年級考核，重返二年級課堂。讓一些師生稍稍側目驚訝。
僅僅一個月後，六月底，全校期末考試，林一林再次順利通過考試，和一幫同齡人一起升入三年級。在校園裏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
八一建軍節前夕，杜建國喜添貴子，從他和妻子的姓名里各取一字，名為杜江。
杜建國給林灣村幾乎掛了一夜的電話，最後不得不派專人大清早就給張富貴、大劉送信。兩人大喜，從魚塘里撈了幾桶鯽魚、財魚，捉了兩隻老母雞，歡天喜地的攜林一林、石頭赴宴。三個男人大醉一場。不提。
九月初，古漓、林遠志、徐衛兵三人一同進入城關鎮香妃湖二中，成為走讀初中生。
新學年開學前，林一林主動向學校提出加考，在全校教師們驚異的目光中，林一林以數學語文兩個百分滿分的成績升入四年級。一時間驚爆了全校師生的眼球，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熱門話題。
但事情並未到此為止，僅僅三個月後，1993年元旦新年到來之前，林一林第三次主動提出加考。幾乎在全體師生們的共同見證下，林一林又一次以雙百分滿分的成績通過了四年級的考試。
這一下可好，不僅僅只是在學校引起轟動，整個林灣村都被驚動了。各種說法議論甚囂塵上，有人懷疑作假，哪有一個“憨巴”能連跳幾級的？有人感嘆，林灣村風水好，終於要出一個“小秀才”了；更多的人是信服，但不是信服林一林，而是信服“因果報應”之說，他們堅信，這是林家兩代人積善積德為林灣村民做好事換來的善果。
只有張富貴大劉張曉嬌秋水秋葉等少數人喜不自禁，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經受了這麼多年的磨難以後，那個曾經的“神童”終於回來了！
經學校集體研究，並報縣教育局批准，決定讓林一林寒假后直接跳級升入五年級。
半年四級，讓林一林一舉成名。“神童”之名一下子傳遍全村、全鎮，甚至在全縣教育系統都小有了名氣。
元旦假期，古漓、古江、林遠志、徐衛兵四人一起來到一號院，美其名曰拜訪“神童”。見到稍稍長高了一點的林一林，四個人溢美之詞不要錢的奉送上來。
古江不住的唉聲嘆氣，半是不服又半是誇獎半是自嘲道：“個把馬，林…一林，你該不是作弊了吧，才幾天你低我三個年級，一眨眼就要和我同級了？老子特么不服哦…不行。唉，都怪我喲，前些日子把你逼得太狠了，逼出你這麼個怪胎，我爸古東要是回來曉得這事了，這日子肯定越來越沒發過嘍。唉，沒臉見父老鄉親了喔。”
幾個人都跟着苦笑。
想一想也是，要是林一林真的再跳兩級三級，趕上甚至超過了他們，那讓他們情何以堪啊？今天他們還可以在一號院這裏和林一林聊天說笑，可到林一林遠遠甩開他們的時候，林一林還會接納他們、拿正眼瞧他們嗎？這個傢伙甚至連同和他要好的石頭、秋葉、苕溥恐怕以後都再不能沒事找事的來招惹了，至少不能再亂喊他綽號了。
能不能打壓打壓他一下，阻止他瘋長的勢頭？
古江一席話，讓林遠志、徐衛兵心裏感慨萬千，各種想法如野草一樣肆意生長。
林一林卻撇撇嘴道：“如果五歲上學，九歲念五年級很奇怪么？這些年，十一二歲通過高考被華科大少年班錄取的還少嗎？和他們一比，我算的了什麼。”
徐衛兵嘬着牙花子，連吸幾口冷氣道：“喲喲喲，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有本事你再升兩級，考上二中，和我們同班。怎麼樣？”
林一林想也沒想，隨口道：“喘不喘、升學不升學是我自己的事，和你好像沒什麼關係吧。”
徐衛兵自討了個沒趣，慫恿林遠志、古漓道：“大志，古漓，你們倆有沒有興趣，我們和他賭一把？”
古漓可謂是林一林踏上“神童”之路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哪會上徐衛兵的賊船，當即搖頭道：“沒興趣。人和妖打賭，純粹是找病害。”
徐衛兵卻理解錯了，以為她在罵自己，漲紅了臉道：“哎哎，古漓，啷么說話，罵誰是妖呢？”
古漓掩嘴胡盧而笑道：“哎喲，大兵，你就一小算盤，還敢稱妖？就這理解能力你也配？太夜郎自大了吧？我說的是林娃子，林妖。”
林娃子？林妖？
徐衛兵和林遠志兩個面面相覷。什麼時候古漓也喜歡給人起綽號了？
徐衛兵被古漓敲打得面紅耳赤，這才曉得自己誤會了，結結巴巴道：“你，古漓，不賭就不賭，扯什麼妖魔鬼怪？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他林憨…一林在你眼裏啷么就變神成妖了？那我們是什麼？多傷人自尊啊。”
林遠志眼見不對，忙笑着勸和道：“都是自家兄弟，賭什麼都傷了和氣，何必呢？不過，一林，不是哥說你，你身體和腦子裏的病才好，能夠記住東西了，是大好事，開始一段時間肯定進步會比較快，但千萬不要驕傲哦。神童什麼的都是虛名，有個屁用？你看看古漓，年年年級第一，這才是真本事。”
林一林心裏暗笑，嘴裏卻說道：“大志哥說的是。古漓姐一直都是我學習的楷模、追趕的目標呢。”
古漓冷笑兩聲，字字如刀：“小黑，小算盤，收起你倆那點小心思吧，在這一唱一和，又是損人又是捧人的，把我們都當苕呢吧？‘神童’是虛名，你們有本事也搞一個這樣的虛名戴在頭上給我們看看？嘁！另外，別挑撥我和林娃子的關係，你們兄弟之間說事，與我無關，別往我身上扯。一林，書我給你帶來了，任務完成，走了，拜拜。”
說罷，從包里拿出兩本包着書皮的書，放在桌上，沖林一林玉手搖搖，也不和林遠志、徐衛兵打招呼，徑直出了房門。臨了，卻又突然後退一步，伸長脖子朝古江道：“古江，多聽多看少說，多防着人一點，不要憨頭日腦的，小心又被人給賣了。”
說罷，蹬蹬蹬下樓去了。留下林遠志徐衛兵兩個大眼瞪小眼胸脯跌宕起伏的有氣沒處撒。
這是在幹啥？當人面打臉呢。古漓這女娃心眼未免太小了吧，睚眥必報，溫泉事件都過去大半年了，可她還記着呢。
林遠志、徐衛兵兩人頓覺索然無味，呆了片刻，也怏怏離去。
“呵呵，林妖？”林一林不禁心裏有些好奇，真是怪了，怎麼古江古漓兩姐弟都有這樣怪癖的喜好呢？從桌上拿起兩本書，猜想這一定是六年級的課本，翻開上面一本，果然是。不過裏面還夾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幾個娟秀的鋼筆字，林一林一看，忍不住無聲的笑了。
“林妖，姐很看好你哦。記住你的誓言，二中見。屆時我一定送林妖同學一份禮物。知名不具。”
晚上，林一林一鑽進房裏，便迫不及待的翻開六年級課本，不知不覺沉浸其中。
“咚”一聲輕微的響動忽然驚醒了他。林一林抬起頭，見秋水將一個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杯子輕輕的擱在書桌上，笑吟吟柔聲道：“累了吧？歇會，喝杯牛奶。”
一股暖流從林一林心田淌過，他兩手捧起杯子，輕輕的啜了一口，微笑道：“姨，你真好。”
秋水在他身邊坐下，伸出一隻手，輕柔的摸了摸他的腦袋，瞟了一眼桌上攤開的課本，笑道：“姨可沒你想的那麼好。怎麼，在溫習六年級的功課了？”
“嗯。”林一林點點頭：“下午古漓姐給我送來的。”
秋水沉默了一會，輕聲問道：“一林，你跟姨說實話，自從有人叫你‘神童’以後，你是怎麼想的？驕傲？自豪？心裏壓力大不大？”
林一林獃獃的怔楞住，好半天才道：“姨，我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呢。怎麼說呢？驕傲自豪都是有的，但不多，更多的是內心歡喜。壓力，好像有一點，也不大。”
秋水眼睛亮晶晶的，笑眯眯道：“跳級的感覺是不是很好？你準備多久參加考試，升上六年級？”
林一林自信滿滿的笑道：“不是很好，是非常好。以前我不能上學、還總留級的感覺有多難受，現在升學、跳級的感覺就有多美好。姨，我告訴你，其實五年級的功課我早已經學完了，正想着是不是過兩天請你跟校長說說，讓我進行一次測試呢。另外，姨，你能不能把初中的教材給我弄一套來？我覺得…小學的知識，好像有點…吃不飽。”
林一林有點羞赧的笑了。
秋水點點頭，卻沒吱聲，反而長時間的陷入了沉思。
林一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牛奶，一雙純凈的眼眸靜靜的看着秋水。
等林一林喝完牛奶，秋水輕手接過杯子，忽然道：“你等我一會。”說罷，起身走出房間。
林一林沒有多想，跟着站起身，走到書櫃前，目光在一排排書籍上快速的劃過，腦海里同步閃過每本書的大致內容。如此“看完”幾排書，聽見秋水細微的腳步聲，才滿意的收回目光，轉過身，看見秋水手裏拿着一本書走了進來。
秋水微笑着將林一林按在椅子上坐下，將手裏的書翻到折好的一頁，攤開在他面前，輕聲道：“一林你先看看，完了和我談談你的想法。”
林一林定睛一看，原來是王安石的散文《傷仲永》。其中最後一段文字下面，用鋼筆粗粗的劃了道黑線。林一林猜測應該是秋姨標記的重點符號，遂看完一遍后，出聲念道：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
念罷，林一林皺眉沉思，許久，才抬起頭，有點羞澀的對秋水道：“姨，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能給我講講嗎？”
秋水點點頭，沉吟道：“我給你講兩個我自己親身經歷的小故事吧。”林一林饒有興趣的點點頭。
秋水娓娓道來：“第一個小故事，和一年級數學有關。有一次批改作業，我發現一個學生的答題很奇怪，誰都知道1-1=0，可他的答案卻是0、1、2、3、4…我就問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答案呢？你猜他怎麼回答的？”
林一林腦子高速運轉，頃刻間給出幾種答案，可他沒說。
秋水笑了笑，自問自答道：“他告訴我，他家院子後面曾經種過一顆蓖麻樹，樹上結了好多蓖麻子，一顆蓖麻子裏又有幾顆種子，每顆種子種下后，又都可以發芽長出一顆新的蓖麻樹。他反問我，從一顆蓖麻樹上摘下一顆蓖麻子等於幾？於是他的結論是，1-1=0隻是大多數情況下會出現的結果，但在特定條件下，比如對於懷孕的人和貓狗魚樹等動植物來說，1-1，答案就有無數種可能。呵呵，當時我聽了，覺得腦洞大開。哎呀，現在的孩子們怎麼會有這種奇思妙想呢？真是了不起。”
秋水臉上洋溢着一種幸福的微笑，嗓音更加柔和：“第二個小故事，是關於一個五年級學生的作文。作文題目是《天真熱》，老師要同學們描寫今年四五月份那段高溫乾旱時的情景。一個學生的作文讓我們所有老師看了都忍俊不禁。作文不長，我給你背背，文章一開頭就把人震住了：今天我還活着，要歸功於兩個人，一個叫詹姆斯·拜倫，美國人，他發明了電風扇；一個叫后羿，中國人，他射落了九個太陽。如果沒有這哥倆，我們都得熱死。”
背到這兒，秋水忍不住呵呵笑了，林一林也覺得新奇幽默，咧開嘴巴呵呵傻笑。
秋水繼續背誦道：“四娘家的小黃狗趴在電風扇下啃小魚乾，大白鵝大搖大擺走過來，一嘴咬在它屁股上，把它趕跑了，自己舒服的躺下，一口把小魚乾吞進肚子裏。小黃狗委屈的汪汪直叫喚：有本事你到河裏摸魚去啊，欺負人家小孩子算什麼？大白鵝哦哦叫道：小苕溥，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是個憨巴嗎？河水那麼燙，我下去還不得一下子就變成蒸鵝了？”
林一林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心裏暗暗笑罵道：這他麻誰寫的，怎麼連帶着把我也給拐進去了？
等等，五年級？四娘？鵝？古江和石頭、汪少甫現在不就都在五年級嗎？難道作者是……
沒等林一林繼續猜下去，就聽秋水笑着繼續背道：“今天我才懂得，能打敗我的不是天真，而是天真熱。最後，我要對老師說：親愛的老師，天氣炎熱，注意防暑。哪兒涼快，您哪兒獃著去。”
林一林忍不住和秋水哈哈哈開懷大笑。
等笑夠了，秋水理了理鬢角的頭髮，柔聲道：“這一年和孩子們打交道，我對教學相長這個詞真的感受很深，孩子們真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百人百面，千人千法，一千個人就會有一千個想法。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應該就是告訴我們，要借鑒吸收別人的長處，開啟和拓寬自己的思路。”
說到這，秋水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一個人的思想和思維方式一旦固化，那麼他的智力水平和思考、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會基本固化，從此止步不前。一林，你才九歲，你雖然有你自己的一套學習思路和方法，但我不希望你因為一時的成功，就早早的妄自尊大，固步自封，畫地為牢。我覺得，對你來講，結果並不很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博採眾長，不斷的成長、進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一林本是個極聰明的人，如果說聽秋水講兩個小故事時還有點雲遮霧繞、不明究竟的話，此時經秋水一番細說，早已一點就透，像個小大人似的無比認真道：“你的意思是說，絕大部分正常人其實是活在他們思維固化的那個年齡里？就像，汪少甫那樣？”
秋水沉思片刻，點點頭：“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覺得是這樣。如果不學習，不思考，不求變，從他們固化思想的那一天起，這種人無論再活多少年，其實也不過是在將那一天的生活不斷的簡單重複而已，如…”
“如行屍走肉。”林一林接過話頭：“那真是太可怕了。”隨即眼神生動活潑如一條靈動的魚：“姨，我將來肯定不會過這樣的生活。我要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天都要去思考和解決不一樣的問題，過不一樣的生活。”
秋水讚許的點頭、微笑。
林一林一手支頤，獃獃的望着她，小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試探的問道：“姨，那你說的這種人里…包括你嗎？”
“噗嗤”秋水綳不住笑了，開心道：“當然。但我還有秋葉，有你，你們每天都在充實和改變這我。尤其是自從我當了老師，和學生們思想發生碰撞火花以後，我覺得自己又重新煥發了生命的活力，有了更多更新的變化。”
林一林張開嘴唇，欲說還休，突然起身，在秋水笑吟吟的注視下，快步走到書櫃前，從密密麻麻的書籍中準確的抽出一本，翻了翻，返回到書桌前坐下，拿起筆在幾段文字下逐一劃下一道杠，然後將書攤開在秋水面前，小聲道：“姨你看看，你想要我明白的是不是這些道理？”
秋水低頭一看，卻是《論語·述而》篇，林一林划杠做了標記的共有三段話。
第一段，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第二段，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第三段，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秋水欣然笑道：“古文我不是特別精通，就是這個意思吧。你能懂這些道理，姨真的很欣慰。小學初中高中都是打基礎的階段，姨期望你不要一味只圖快，更要把這基礎打得牢牢的，活到老，學到老，將來才能行得穩、走得遠。”
林一林望着秋水，純凈的眼神里透出堅毅：“這是一定的。姨，你曉得的，我不是個憨巴，這屋裏的書，還有我們在鳳城鯤鵬小區房子裏被燒毀的書，再加上村圖書館裏大部分書，我都讀過了。以前我不記得，其實它們都印在我腦子裏呢。你別擔心，我現在特別特別喜歡和珍惜這種讀書的感覺，純粹就只是想多讀書，讀很多書，並沒有要和人比試什麼的意思。有您在我身邊這樣提醒，我不會被天真打敗的。”
兩人會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