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鳳凰涅槃

第十八章 鳳凰涅槃

第十八章鳳凰涅槃

林一林站在鳳凰涅槃處,腳下不遠便是陡峭的鳳凰洞。一股股熱浪迎面襲來,像針一樣扎在裸露的皮膚上。但林一林卻渾然不覺,一雙大眼裏空洞無神,茫然的望着鳳凰洞上空蒸騰而起的熱浪。只見那一團白得耀眼的光芒中,兩隻各拖着一條炫麗長尾的鳳凰正在那灼熱的氣浪中翩然飛舞,昂首啼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化作一首和婉動聽的樂音,帶着林一林進入到一個如夢如幻的境界裏,陶然不知歸處。

古江、古漓一行輕手輕腳的走到林一林身後,看見陡峭的石坑,不覺感到詫異,林一林來時不是特別害怕深淵絕壁之類的嗎?啷么現在又不怕了?見他抬頭痴痴的看天,便也一齊望向天空,卻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有白霧翻騰,哪裏能看得透?

就連秋水、秋葉和石頭也覺着有點摸頭不知腦,不知道林一林又犯了什麼魔怔。還是秋水心細,特意跑到林一林身側,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林一林卻彷彿她根本不存在似的,絲毫沒有反應。秋水頓覺不安道:“一林這會子有點不對勁,我們仔細點。先不要驚動他,讓他自然清醒過來…”

話音沒落,就見古江、徐衛兵兩個躡手躡腳的走上前,一左一右如玩捉小雞遊戲一樣,一手抓肩,一手抓臂,將林一林牢牢抓住,猛地向鳳凰洞一推又一拉。

“胡鬧!”吳老師炸雷一般大吼一聲,不僅嚇着了古江和徐衛兵,也把迷迷濛蒙的林一林從恍惚中驚醒。

“啊!--”林一林突然高揚着脖子,歇斯底里般尖利的長叫一聲,順着古江徐衛兵兩人一拉之力,兩腿一彎,哧溜一下,仰面朝天直挺挺的朝後倒去。

古江、徐衛兵被這聲驚叫嚇得毛骨悚然,鬆了手,往後一跳,兩眼獃滯的看着緊閉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林一林,七魂丟了六魂,茫然不知所措。兩人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一個小小的玩笑,竟然闖出了這麼大一個禍。

秋水、秋葉和石頭急忙上前,卻見林一林雙眼緊閉,牙關緊咬,臉色慘白,連叫了幾聲,林一林卻毫無回應,竟是昏了過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秋水一下子急的慌了神,忙叫道:“吳老師,你快來看看,一林這是怎麼回事。”

身高馬大的吳老師半跪在林一林身側,用手探了探他的頸動脈,試了試鼻息,疑惑道:“心跳呼吸都還正常,不應該這樣啊。秋老師,林一林他以前有什麼其它的病史嗎?”

秋水簡潔道:“有過眩暈、低血糖…可能還,恐高。”

吳老師雙手一攤道:“這樣啊,那我就沒辦法了。給他灌點水試試。”

古漓心亂如麻,情知古江、徐衛兵兩個是受了自己過峭壁時那番話的影響,這才有了他們試試林一林的舉動。萬一林一林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她可是脫不了干係的,於是着急問道:“吳老師,你在體育課上不是教過我們好多急救方法嗎?啷么不能快點把林一林救醒呢?”

吳老師略微有點尷尬的笑道:“我那主要是針對運動中受傷的急救,可他這個,不屬於運動性傷害…”

“別說了,快給林哥哥點水喝。”秋葉罕見的發火道,眼裏淚水潸然。

“哦,好的。”古漓慌忙火急的從背包里摸出一瓶水,擰開瓶蓋,遞給秋水。秋水坐在地上,將林一林橫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托起他後腦勺,一手給他喂水,可林一林嘴唇動也不動,灌下去的半瓶水全都順着他的嘴角流到秋水身上。秋水恍然未覺,心如刀絞,眼淚跟着撲簌簌淌了下來。

石頭見狀,忽地起身,猛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小彎刀,紅着眼,一聲不吭的朝古江和徐衛兵沖了過去。

林遠志驚得大叫一聲:“石頭,搞不得地!”不顧一切的攔腰抱住石頭。古江和徐衛兵嚇得臉色發白,轉身向將軍嶺方向狂奔。石頭還不依不饒,兩手揮舞,雙腳亂踢,如失心瘋一樣,口裏含混不清的吼叫着:“老子弄死你,老子要弄死你兩個狗入的!”

吳老師急忙上前,一把擒住石頭的手腕,下了他的刀,吼聲如雷道:“住手!弄死他們林一林就醒過來了嗎?現在不許再胡鬧,趕緊和我一起把林一林背下山,救人要緊!快!誰他麻再鬧事,老子一腳踢下山去!”

說罷,一彎腰,將林一林抱起來,在秋水的幫助下,又將他轉移到背上,甩開大步,急匆匆往回趕去。

一隻巨大的火鳳凰托舉着林一林冉冉升空。林一林感覺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團如棉絮一般的雲霧裏,鳳凰展翅,扇起一股輕柔的鳳,托着他漂浮在空中,渾身暖洋洋的,如同浸泡在溫泉里;耳邊傳來一陣天籟,像極了秋姨哼唱似的呢喃,催的他昏昏欲睡。

忽然,遠處黑雲滾滾,傳來一聲悶雷,豆大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臉上,滑落進脖子裏,像針一樣刺的他生疼。緊接着,從黑雲深處鑽出一隻只風箏般大小的蜈蚣、黃蜂、蠍子、烏蛇,向他疾衝過來,口裏噴吐着一柄柄毒箭長矛。林一林嚇得怪叫一聲,急忙扯過雲絮,一層又一層將自己纏了一道又一道,像個蠶寶寶一樣,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任憑外面毒箭如雨、長矛如林,也傷不了他半點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紅日升天,光耀大地,如山一般厚重的黑雲像冰雪一樣,迅速消融瓦解,頃刻間消散一空。一縷陽光穿透厚實的雲絮,照射在林一林的額上,倏地一下鑽入印堂,在額前稍稍徘徊了片刻,似乎找准了方向,對着聚集在前額葉和后額葉之間的一團烏雲電射而去。那裏,曾經有一縷白光從軍功章里飛出,經囟門穴射入,后被這團烏雲遮掩包裹。霎時間,烏雲被撕開一個巨大的洞口,熾熱的陽光如飛鳥投林一般撲向被包裹在裏面那一團光。剎那間,那團光一下子驟然光芒大作,似乎發生了核子大裂變一樣,不斷地升騰、翻滾,向四周擴散,頃刻間將那些烏雲蕩滌殆盡,同時,光團如一朵蘑菇雲一樣急劇膨脹,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翻騰扭曲間,形態上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最後竟像一個巨人一般矗立在他腦海中,將他前後額葉映照得一片光明。光明巨人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頂,將一絲絲毫光度入他神庭、囟門、前頂、百會等幾個穴位,有一絲溫暖,又有一絲清涼,令他感覺特別的舒服,如夏天喝了一瓶冰汽水,冬天吃了一碗糊湯粉,渾身上下無比酣暢、通透和快意。最讓他驚訝而且興奮的是,在這光團的照耀下,他清晰的看到,在那如山巒般跌宕起伏的溝洄里,密密麻麻的,像列陣的士兵一樣擠滿排列着一顆顆黑色的東西,睜眼細瞧,那一顆顆黑色的玩意兒竟然是一個個黑色的鉛字。他嘗試着動了動意念,驚喜地發現,這鉛字居然真的動了,隨着他的心意,十幾個鉛字蹦蹦跳跳的排列組合,竟然形成了一首詩:《詠鵝》。不是汪少甫的改編版,而是駱賓王的原始正版。林一林大喜過望,這難道是記憶的恢復嗎?既然能夠想起一首詩,那會不會自己讀過、理解過的其它詩詞甚至書籍都能夠記起來呢?若果真如此的話,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前的書並沒有白讀,他們不過是像阿里巴巴寶藏一樣,暫時隱藏存儲在這些大腦溝洄里,只要找到了“芝麻開門”這把金鑰匙,這寶藏豈不是真正的歸自己終生所有了嗎?林一林越想越興奮,想再試一試,繼續編排幾組詩詞,可是,那光團忽然間驟然一暗,一排排一列列鉛字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林一林急了,只見那光明巨人收回巨掌,一點一點慢慢萎縮,一直縮攏到像只嬰兒的拳頭般大小,才緩緩轉動着,最終懸停在前後額葉之間,如一顆夜明珠一樣,恆久不息的散發著淡淡柔和的光暈。林一林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只要烏雲不再、光團不熄,記憶恢復的希望就不會破滅。

“老尤,你是全省鼎鼎有名的精神科專家,你給我交個實底,這孩子到底怎麼樣了?還能蘇醒過來嗎?”

江北大學人民醫院一間病房裏,一身西服領帶的杜建國焦躁不安的站在一位同樣衣着打扮、外套一件白大褂的醫生面前,滿臉憔悴。

“老,哦不,小杜啊,你急個啥子塞,我不還在研究着呢嗎,這個精神上的疾病,可不比你們這些刀斧手,麻煩得很吶,必須要慢點卡來,就像嚯酒一樣,要一口一口的咪,像文火熬腳魚,要慢慢的熬。急不得地。”

杜建國跺腳道:“我入你爹喲,老尤。你他麻別跟我賣關子了。快說你的結論,五分鐘之內你要不給我個准信,你這個同學老子就不認了,還要拆了你狗入的辦公室”。

“哦,狗入的小杜,真瞧你不出呢,提了個正院長,長本事了,還學會拆屋了哈?五分鐘給你准信?我給你一個呸雀!五天老子都冇得結論。你他麻也不想想,這是骷髏子裏的問題。骷髏子,懂嗎?”尤醫生拿手指戳了戳杜建國的額頭:“就是腦闊。你曉得人腦闊里有多複雜嗎?老子今兒免費給你上一課,小杜同學,一個人的腦闊里有1000億個細胞,850到860億個神經元,老子就是不吃不喝,一天研究一億個細胞,一億個神經元,也要850天到一千天。”尤醫生兩隻眼睛在眼鏡片后瞪得如牛眼,兩隻厚嘴皮子上下翻飛,滿嘴唾沫鋪天蓋地的濺到杜建國臉上,嘲笑道:“你就耐心等着吧,小杜同學。嘿嘿。”

杜建國差點要跪了:“老尤啊,尤大鍋,尤大爺,你老就積點善行點德吧。老子今兒大婚,這娃兒要是不醒過來,老子那兩個兄弟根本不讓我出這個門。那還娶個屁的親啊。你說,老尤啊,老子打了三十幾年光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老天開眼,終於有人願意嫁給我,你還要我不急,要我等850天,我能等、能不急嗎我?老尤,兄弟我苦哇…”

尤醫生哈哈大笑道:“狗入的小杜,今兒才曉得急了?老子實話告訴你,你娶親,居然敢不接老子,老子就是對你有意見了,啷么樣?”

杜建國一聽這話,心知老同學肯定已有結論,並且肯定還是個不錯的結論,頓時心裏大定,眉花眼笑道:“狗入的老尤,嚇死人了,今兒晚上老子要是不舉,明兒一早老子就來把你揍成神經病,呵呵。車在下面等着呢。得了准信,我們直接開拔到酒店。”

尤醫生這才嬉笑道:“龜兒子的,這還差不多,老子今兒特地西裝革履的等着你請我去喝喜酒呢。告訴你吧,這娃兒沒事,前後兩次受到強刺激,大腦一部分溝洄都陷入了自我保護性休眠,禍福相依,福禍難料,陰陽更替,否極泰來,這次說不定會有後福呢,就算又是禍,也不會比以前更差。但到底情況啷么樣,還要多觀察兩天。”

杜建國被他陰陽、福禍、否泰的一通神侃,繞的骷髏子裏如裝了一盆子漿糊,根本沒明白他的結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是聽了“這娃兒沒事”這一句,就明白自己終於能夠出門娶媳婦了,喜出望外,忙顛顛兒的跑去跟張富貴、大劉、秋水他們幾個報信去了。

國慶節最後一天,整整昏迷了兩天的林一林終於從沉睡中醒來。

日夜輪換守在病床邊的張曉嬌、秋水兩人喜極而泣,一邊一個抱着林一林痛快淋漓的塗了他一臉的淚水和鼻涕。

按照尤醫生和六爺杜建國的意見,徵得林一林自己同意后,張富貴決定讓林一林出院后休學半年,在家靜養、自修。

古江、古漓和徐衛兵、林遠志等人終於從忐忑不安中擺脫出來,暗自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裏不禁后怕的不得了。僅從石頭那天的強烈反應來看,要是林一林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真的難以想像張富貴、大劉、張曉嬌幾個會做出什麼樣的瘋狂舉動。心裏倒是對林一林多出了一份忌憚。

林一林恢復了春季來林灣村時的作息,白天大都在圖書室看書習字,晚上睡覺時,他給自己加了一個安排:記憶恢復訓練。用大白話說,就是反覆回憶當日所看書籍內容,努力冥想以前所看書籍內容。

剛開始時,這項工作進行的十分不順,往往下午看的書、背下的東西,到了晚上時,無論他怎麼回憶,就是記不起任何一點點內容。這讓他十分的苦惱。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在秋水房間的一個角落裏看到她曾經做過的一個賬本,才心有靈犀的想到,既然記不住,那何不用筆記錄下來,實時觀看默讀背誦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林一林便漸漸養成了隨身攜帶紙筆記錄所看所思所想所感的習慣,慢慢的,他欣喜地發現,大腦里能夠記住的東西漸漸多了起來。

但讓他感受最為深刻的,還是那團光。只要是在那團光明照耀之下清晰可見的東西,根本不需要他用心去記憶,只要他願意,那些內容就會在腦海里瞬間呈現出來。比如駱賓王的《詠鵝》、王昌齡的《出塞》,比如辛棄疾的《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李白的《將進酒》。但可惜的是,自從醫院出來之後,那種光明巨人摩頂的舒爽感覺便再也不曾出現過。那顆夜明珠般的光團依舊是那樣昏蒙蒙的,散發出來的光也不甚明亮,讓他無法分辨得清那山巒般起伏的溝洄里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假如有那麼一天,那顆夜明珠突然如太陽一樣大放光芒,將這些黑暗的溝溝洄洄映照得恍如白晝,他能夠輕而易舉的看清藏在溝洄里所有的文字,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嗯,一定和阿里巴巴完全佔有了四十個強盜隱藏在洞窟寶藏時的感覺一樣,不,比那個還要更爽、更刺激、更牛掰,讓人興奮得發狂!

如此這般過了近兩個月,年關將近,魚池上漸漸忙碌起來。一天早上,林一林無來由的忽然提出,要和張富貴他們一道去魚塘。張曉嬌勸道:“哎喲,一林我的兒欸,這寒冬臘月的,魚塘上風大得很,你去幹麼事咧?凍病了啷么搞?還是乖乖的在屋裏看書哈,屋裏暖和。”

林一林從她懷裏掙開,撅着嘴道:“四娘,屋裏也冷。一個人坐着看書更冷。手都凍僵了。”

“啊,凍壞了沒有?快讓四娘看看。”張曉嬌急忙將他雙手捧在手裏,手心手背看了幾遍,粗糙的大手在他手背上搓了幾搓,心疼道:“哦喲,兩隻手涼冰冰的,都凍紫了,沒事趕緊多搓搓,要是長了凍瘡,那就麻煩噠,以後年年都要發的。”

大劉憨笑道:“你那手,跟樹皮一樣,別把他搓破了。昂。讓他去吧,跑一跑也能熱乎些。”

張富貴笑道:“也是,說句真心話,這鬼地方,屋裏屋外一個樣,跟個冰窟窿似的,到魚塘上活動活動也好。”

就這樣,濃稠冷冽的霜霧中,林一林頭一次踏上了鳳河南岸低湖田區的千畝魚塘,第一次正面接觸到他父親林家鯤留給他的“遺產”。

元旦將至,臘月已近。已是早上九點多鐘,太陽才姍姍來遲,懶洋洋有氣無力的掛在半空,像制粉機壓制米粉一樣,細細密密擠出一條條陽光,驅散着瀰漫在低空的霜霧。寒風像刀子一樣“嗖嗖”的刮過空曠的田野,將陽光里蘊涵的些許暖氣收颳得一絲不剩。

張富貴沒有開車。幾個人快步走在寬闊平坦的田間生產路上,頭上熱氣騰騰。四下里全是一塊塊方方正正整齊劃一的魚塘,差不多所有魚池上都有人在抽水干塘或拖網收網,整個漁場顯得熱火朝天、生氣勃勃。

林家魚塘位於整個漁場的西邊,靠近水源地月亮河。200畝魚塘共20口池子,每口面積10畝,除了大劉、張曉嬌和張富貴三人自己經營的50畝以外,其餘150畝被村裡租賃給其他5戶漁民在經營。

每口魚塘之間是大約寬五六米的魚草田,春夏季節,草地里長滿細長嫩綠的魚草,是草魚、鯿魚等的最愛。大劉、張曉嬌差不多每天都要來草地上割草餵魚。進入秋冬季后,魚草早已收割殆盡,田裏被翻耕后,栽上了大蒜、菜薹、大白菜等越冬蔬菜,此刻綠油油一片,分外養眼。

草田中央,蓋着一溜三間白牆黛瓦小平房,一間卧室,一間廚房,一間倉庫,倉庫邊上,還搭建了一個簡易廁所和一個用漁網圍起來的雞圈。雞圈裏散養着一隻公雞和十幾隻母雞,見主人歸來,一個個歡快的跑到圍網邊,“咯咯咯”的討食。

張曉嬌沒搭理它們,換上一身印着某某飼料廠字樣的藍色長褂,從倉庫里扛出兩袋魚飼料,步履輕鬆的跑向相鄰一口魚池,踏上一條架在魚塘上、伸進池子約莫四五米的木板橋,走到盡頭,麻利的扯下飼料袋包裝線,摘下腰間掛着的一隻葫蘆瓢,從袋子裏舀出飼料,裝填到投餌機里,一連舀了五六瓢后,掀開一隻鐵盒蓋,扭動裏面的開關,只聽“突突突”一陣嗡鳴,“噼里啪啦”,以投餌機為圓心的扇形水面上像下起了一陣細密的大雨,緊接着便可見無數條青色的魚脊從水底浮了上來,爭相吞食,水面上頓時出現一圈圈波紋,沒多大一會就投食完畢。然後張曉嬌風風火火的,繼續沖向下一口魚塘。

這只是她忙碌一天的開始。接下來,她還要餵雞、摘菜,幫忙抬魚、過稱,生火做飯等等。

林一林跟在她屁股後面,饒有興趣的看她完成了一個魚塘的投食,便又踅摸到大劉和張富貴這邊,看他們撈魚。

張富貴、大劉兩人和其他幾戶漁民打過招呼后,進倉庫穿上齊胸的軍綠色連體水衣,出來時,一人帶着一隻空竹籃和一隻抄網,走到塘邊扎着網箱的地方,將竹籃置放在岸邊,一手扶地,一手拿抄網作支撐,彎着腰,先後順着土坡滑進魚塘,慢慢走到網箱中間,用手扯動圍網,只見“撲稜稜”“嘩啦啦”水花亂濺,無數條肥大的草魚、鯉魚、鯽魚翻騰不已。兩人不疾不徐,看準了一條,便閃電般下手,抄網一抄一甩,一條魚便飛進竹籃里,沒多大功夫,兩隻竹籃里就裝了個七七八八。其中一隻竹籃里全都是兩尺長短的大草魚,另一隻竹籃里則是清一色半斤以上的鯽魚。

“五十斤,差不多了吧?”張富貴問大劉。

大劉抬眼看了看兩隻竹籃,手中抄網連抄幾下,分別撈上來一條草魚、一條胖頭魚和三條鯽魚,這才道:“夠了。”

兩人正要收工,忽聽林一林急喊道:“三爺,四爺,紅臉巴,一條紅臉巴。我要。”

張富貴一聽,笑着折轉身,扯動圍網,剛剛平靜的網箱裏再次沸騰起來,大劉眼疾手快,看見紅光一閃,手裏的抄網便已遞了出去,收回時,一條金光閃閃的鯉魚正在網兜里翻滾撲騰。

“一林,到廚房裏拿只桶來。”張富貴叫道。

林一林樂顛顛的跑到廚房,擰起一隻水桶,喜滋滋的跑回來,用力甩給大劉,大劉接過水桶,在塘里舀了半桶水,將紅鯉魚倒進桶里,擰着爬上岸。

這時,張曉嬌已經從田裏採摘了一大把大蒜、菜薹和一兜大白菜回來,正在房側壓把井邊手扶一隻鐵柄,一上一下的使勁按壓,一股清澈的井水嘩嘩的流進井邊一隻紅色的大塑料盆里。旁邊,還有一台磅稱、兩隻盛了半箱水的白色塑料箱。大劉和張富貴兩人將兩筐魚抬到井邊,大劉從框裏撿出一條胖頭魚、兩條鯽魚,一條草魚,扔在井邊水泥地上。又和張富貴將兩竹籃草魚、鯽魚抬到磅秤上過稱,不多不少,都是五十來斤,然後將兩籃魚分別倒進兩隻塑料箱裏,又添加了些水,這才憨憨一笑道:“沾一林的光,我們今兒吃一頓全魚宴。”

嘴裏說著,手下動作飛快,一手按住魚頭,一手拿刀,“呲呲呲”三下兩下,將魚鱗打盡,然後,刀尖刀刃連續閃動,就見魚鰓掏出,魚腹剖開,魚腸魚肝魚膽魚籽一股腦全都被摘到一邊。隨即,刀光閃爍,一條草魚頃刻間就被片成一塊塊刀背厚薄的魚片。張曉嬌在一旁熟練的配合著清洗、歸類、碼料、腌制。等大劉將手上四條魚處理完畢,張曉嬌那邊已經將腌制好的胖魚頭上了蒸鍋,一堆晶瑩剔透的魚片像一個倒立的陀螺一樣整齊碼放在一個大腰盆里,鐵鍋里酸菜“咕嘟咕嘟”冒着泡,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

夫妻兩人一番眼花繚亂的操作,看得林一林目瞪口呆,連嘴角流出一條涎水也不知覺。

張曉嬌見了,哈哈哈開懷大笑道:“一林我的兒,今兒有口福了,你四爺好久都沒給我們下大廚了呢。”

張富貴坐在一張竹椅上,手裏夾着根煙,嘴角含笑道:“嗯,是好像有年把沒嘗他的手藝了,饞啊。”

“三哥,你是在說四哥嗎?啊呀呀,好香欸。”人未到聲先聞,屋外突然響起杜建國那熟悉的腔調:“自從你們幾個吉祥寶寶來到林家灣,我這運氣就爆了棚,提了幹部娶了親,娶親不久又添丁,沒想到哇沒想到,今兒又見伙頭兵。”

杜建國眉花眼笑的出現在廚房門口,手裏擰着兩瓶鳳河大麴,笑嘻嘻道:“啊呀,四嫂,四哥,都是自家兄弟,有一盤花生米、一碟腌黃瓜,再清炒個紅菜苔就差不多了,沸騰魚別搞一大鍋,母雞湯也不要燉。咦,這桶里還有條紅鯉魚噯,這個可以有,清蒸,紅燒,都闊以地。”

一席話,說的張富貴、大劉、張曉嬌笑呵呵的樂不可支。

唯獨林一林大叫一聲:“不要!”搶前幾步,從杜建國腿邊擠出門外,一下子撲到水桶上,兩手護着桶沿,眼睛瞪着杜建國:“這是我的紅臉巴,不許你吃。”

杜建國愕然:“哦,一林,你不曉得吧,這紅鯉魚,紅臉巴的肉最嫩最鮮最好吃的了,就像大姑娘新媳婦的粉臉蛋,滑溜溜香噴噴的,啷么親都親不夠哦。你四爺做紅燒紅鯉魚,是最最拿手的,你不想嘗嘗?”

“不!”林一林依舊瞪着他,好一會才憋出一句:“它是我的吉祥寶寶,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哦,”杜建國突住了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剛才還說張富貴、林一林是自己的吉祥寶寶,給自己帶來好運連連,這下子好了,吉祥寶寶的吉祥寶寶,這能吃嗎?敢吃嗎?

杜建國和林一林大眼瞪小眼,半天,杜建國舉起雙手,頹然道:“行,林小子,六爺認輸,你贏了。”

一碗鋪着一層鮮紅碎辣椒的剁椒魚頭,一個嫩如豆腐白如玉、無刺無骨、香飄四溢的酸菜魚火鍋,兩條外皮金黃、肉質白嫩的豆瓣鯽魚,再加上一盤點綴着紅椒青椒的酸辣菜苔、綠油油的清炒大白菜和一碟四四方方的醬蘿蔔條,五個人圍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頤。就連張曉嬌也忍不住在自己面前擺了一隻只酒盅,和三個大男人一塊頻頻舉杯,傻呵呵笑着,下筷如飛。林一林額頭冒汗,一口氣連吃了三碗飯,兩眼依然直勾勾盯着菜碗,意猶未盡的摸着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兩個飽嗝。

“這才幾兩天啊,弟媳婦就懷上了?”張曉嬌邊吃邊問道。杜建國嘿嘿嘿邪笑道:“幾兩天?整個蜜月,我就沒讓她下過床。每天24小時集火射擊,積攢了三十幾年的槍炮彈藥全他麻發射一空,這都要打不中一發,那還叫老虎連偵察班的兵嘛?”

“鬼子六,就你這小身板?還每天24小時集火,一個月不下床?”張曉嬌鄙夷道:“哼,那還不得把你掏空成個骷髏子了?”

“一天不吹牛逼你會死啊?昂?”大劉瓮聲瓮氣道。

“哎哎,一林在桌上呢,葷素不忌的瞎說什麼。”張富貴不滿的敲了敲桌子。

“好好,不說了,喝酒。哈,真他麻的爽。”杜建國和幾人碰杯,一揚脖子幹了杯中酒,滿臉通紅,轉移話題道:“四嫂,老四這身手藝,不去開飯館真是可惜了哦。”

張曉嬌斜了他一眼,道:“你說的輕巧。鬼子六,我問你,這裏啷么個情況你還不知根知底呀?大劉開館子,去哪開?開多大?哪來的錢開?把車子池子褲子都當了還是你給我們本錢呀?我們走了,誰來打理這魚塘?誰來照顧石頭和一林?沒有了這魚塘,你逢年過節拿什麼給人送禮?每次還都點名要最大最好的魚?”

一連串的質問,直把個杜建國問的張口結舌,一根醬蘿蔔條吊在嘴邊,就像叼着一顆煙。

“老六,”張富貴橫了張曉嬌一眼,手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別聽她咭聒咭聒的。五十斤草魚、五十斤鯽魚,活的,都給你備好了。說句真心話,網箱裏還養着兩條大青魚,兩隻腳魚,等會走時一起帶上。”

杜建國眼圈都紅了,正言道:“三哥、四哥、四嫂,我喝多了,就這麼隨口一說。等你們老六我、杜建國、堂堂杜院長發達了,一定不會忘了你們的恩情,一定要讓你們都他麻過上好日子…”

“行了,”張富貴拍了拍他的肩,掏出煙遞給杜建國和大劉,兩人接過煙,點燃,默默的吸了一口。

張富貴看着杜建國,聲音里微微顫動:“老六,委屈你了。”

大劉、張曉嬌聽得一愣,心裏疑惑:哥這是啷么啦?喝酒喝糊塗了嗎?我們好像沒說什麼過頭話,沒做什麼苕事呀,怎麼就委屈他杜建國了?

就連杜建國也是微微一愣,看着張富貴不語。

張富貴沒理會他們,輕輕一笑,問道:“老六,老家新家兩邊都安排好了?”

杜建國聽了大驚,嘴一抖,煙掉了下來,慌忙伸手,在半空中接住了,卻又被煙頭燙的“嘶”了一聲,一陣手忙腳亂的,方才拿穩了,重新含在嘴上吸了一口,表情鎮靜的問道:“老三,你說啥呢?我啷么聽不太明白,怎麼就委屈我了?還老家新家的,不都平平安安的嘛,要做什麼安排?”

張富貴伸出手,重重的拍在杜建國肩背上,哂然一笑道:“他麻的鬼子六,還想瞞着我們弟兄呀?當初你轉業,死活要留在江北,窩在我們這窮鄉僻壤的,我們沒說什麼。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們這幾個弟兄。可說句真心話,你河南老家的兄弟也都是你的親兄弟,你的老娘也就是我們弟兄們的老娘,養老盡孝是我們做兒女的本分。現在你也成家立業了,也要有自己的娃兒了,肩上的擔子更重,負擔更大。所以,說句真心話,以後你的那點死工資,就全部留着養家餬口吧,不要為此搞得家裏雞飛狗上屋的。撫恤基金上的事,暫時不要你操心了。”

杜建國的臉霎時就紅了,像犯了錯一樣,低着頭,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自己做的蠻隱蔽的,你啷么全曉得了?”

張富貴嘴裏噴出一口煙,笑道:“啷么說,你就是一大夫,搞偵察弄情報不是你的特長。說句真心話,就你那三腳貓功夫,早被我發現了,只是怕傷你自尊,不好揭穿你。”

見杜建國悻悻的還要爭辯,張富貴搖手打斷他:“不要再爭,就這麼說定了。說句真心話,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弟媳婦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考慮呀,你要牢牢記住一點,我們弟兄們當年在戰場上和敵人生死搏殺,為的不就是讓成千上萬個父母子女家庭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嗎?說句真心話,你以後再啷么匿名或者是換個什麼方式,把錢寄到我賬號上,我也拒收,一概退回。老六,我告訴你,年前年後,我們就可以把那150畝魚塘都收回來,增加的收入比你拿出來的那點要多得多。以後情況會變得越來越好的,你不用擔心。說句真心話,三哥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老九還能把這事一直交給我來辦?”

此刻,大劉、張曉嬌哪裏還聽不出張富貴話里的意思?兩個人驚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敢情杜建國一直暗中在貼錢給他們呀。張曉嬌馬上給杜建國斟上一杯酒,雙手捧杯,遞到他面前,難得一見的面帶赧色道:“鬼,老六,嫂子文化低,說話沒有分寸,你可不要往心裏去。”

大劉憨笑道:“老六不是那種人。昂…他要是心裏記恨哪個了,一下手不是卸腿子就是砍腦殼的,昂…手底下准沒有一個是全乎的。”

杜建國“咚”的一聲將酒杯墩在桌上,怒道:“老四你個癟腦殼,骷髏子是不是真的壞了?老子救你命你不記得,啷么揭開你頭皮這點小事偏要記一生呢?當時不把你腦殼砍開,那嵌在腦殼上的彈片能拿出來么?”

大劉悶聲道:“那你也不該把那塊骨頭連彈片一起丟了呀,昂…害得後方醫院醫生想補也補不了,成了個癟腦殼。”

杜建國嬉笑道:“好,老子明兒就去菜市場,給你找塊豬腦骨頭,請專家給你安上,這總行了吧?”

張曉嬌喝了酒後,腦子裏一時有點迷糊,不知真假,忙道:“不行不行,鬼子六,你又罵人呢吧,癟腦殼不好聽,豬腦殼就好聽了呀?要換也要換個狗腦殼、猴腦殼。”

杜建國癟嘴道:“真是個婦道人家,沒文化,見識也少,嘛都不曉得。我告訴你昂,經科學家研究表明,在豬啊、貓啊、狗啊之類動物中,豬和人的基因相似度是最高的。所以,最適合老四地,是豬腦殼。”

見她哥一直笑而不語,張曉嬌方才明白,這杜建國故態復萌,肯定又在胡說八道了。便也嬉笑道:“隨便你啷么說,豬腦子是最不好聽地。本來我哥就老罵我長了個豬腦子,大劉再換個豬腦殼,那我們兩個不都是豬腦子了。不幹。”

杜建國呵呵呵笑了,一連聲應道:“好好好,不要豬腦子,換個狗腦殼、猴腦殼。以後,他就是弟兄們的狗頭軍師,你的一碗下飯菜、猴頭菇了。等哪天老八來了,再跟他接上一根狗腿,讓他給你這個狗頭軍師當狗腿子,絕配。老三,你說呢,就這麼定了。來,為狗頭軍師,乾杯!”

“等我長大了,用金子給四爺做塊骨頭。”一直一聲不吭坐在一旁的林一林突然發聲,一本正經道。

四個大人都被他這句話給驚到了。

張曉嬌歡喜的眉花眼笑,一把將林一林拉過去摟在懷裏,在他臉上“叭叭叭”連親了幾下,道:“哎喲,一林我的兒,真是好大的志氣,這麼小的個人,就曉得攢金子幫四爺了,不枉四娘疼你。以後四爺開了館子,天天做好的給你吃。”

杜建國兩隻眼睛在大劉和林一林之間來回睃了幾遍,嘴裏哼哼道:“嗯,不錯,一林娃真不錯,能想到給你四爺腦殼上鑲一塊金子,太有才太有創意了。老四,老六我恭喜你了,要不了幾年,你就會擁有一塊世上獨一無二、無與倫比的狗頭金了。”

幾個人聞言,哈哈大笑。

飯後,杜建國讓人帶着那兩箱魚,辭別而去。

張曉嬌在洗洗刷刷,張富貴和大劉在卧室里小憩,下午他們還要繼續起魚。

林一林拿着個抄網,到魚塘網箱邊弓着腰捅來捅去,但見魚兒翻滾,水花四濺,噼啪作響。張曉嬌聞聲,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嚇得臉都白了,一把將他從魚塘邊抱開,一疊聲道:“哎喲,一林我的兒,這寒冬臘月的,掉進水裏可不得了。你想要的什麼魚,四娘給你撈。”

林一林仰頭道:“我還要紅臉巴。”

張曉嬌犯了難:“呀,要紅臉巴呀,這東西可不好找,一個魚塘里有一條就不錯了。兒啊,你還要紅臉巴做么事?”

林一林扳起手指頭道:“我一個,石頭哥一個,小葉子一個,還有汪少甫、芳芳。我想一人一條。”

張曉嬌“吧唧”又在他臉上親了口,笑眯眯道:“和你爸你三爺四爺一樣,我家一林真是個仗義的小夥子,幹啥都想着自家兄弟呢。四娘喜歡。行,等哈我讓你四爺到其它魚塘里要去。一人一條。”

臘八過後,學校期末考試,準備在大寒時放寒假了。秋水特意拿回來兩套試卷,讓林一林在家裏掐着鍾測試。結果還是不太妙。秋水、秋葉看着滿卷子一個又一個紅叉叉,愁眉苦臉,林一林卻並未上心。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自從元旦前到魚塘上去了之後,每天到魚塘和田裏活動小半天,或者和餵養在水缸里的幾尾紅臉巴鯉魚嬉戲玩耍一會,再看書習字時,效果竟好得出奇,較之以前簡直是一日千里。腦海里的那顆“夜明珠”近來越發的明亮,不僅看書讀書的效率大為提高,就連以前所學的東西也緩慢但堅實的開始呈現在腦海中。這讓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的感受到了勞逸結合、勞動也是學習的道理。他悄悄的給自己列了個計劃,這個寒假,他準備將一年級的課本通讀一遍,如果有明顯效果,甚至可以考慮自學二年級、三年級的課程。所以,短時間內,即使考試成績再差,他對自己的信心反倒是越來越足。

他自信,屬於他的春天怕是很快就要到了。對此,他無比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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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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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鳳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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