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勳章 身世

第十六章 勳章 身世

第十六章勳章身世

喧鬧過後,便是寂靜;歡樂過後,即是平淡。如果沒有人文的因素,所有的日子其實都是一樣的,春夏秋冬,往複循環,春榮秋落,更替輪迴。

次日一早,眾小齊集學校。“林家鋪子”依舊生意興隆。

古江、林遠志、徐衛兵三人前嫌盡釋,臉色僵硬的有說有笑的坐在一張小方桌旁,等待林爹給他們下粉。

“古江,大兵,”林遠志手裏把玩着一雙筷子,笑眯眯說道:“都是自家兄弟,我們今兒就把話說開嘍。”

古江點點頭。徐衛兵臉色有點難堪,在兩人的注視下,終於也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林遠志繼續道:“之前是我和衛兵做得不對,對不起古江兄弟,之後古江你也把我們打還了原。兩下里現在都扯平了。從今往後,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們還是好兄弟,啷么樣?”

古江心情大好,爽快道:“行。之前老子心裏憋着一股子怨氣,現在嘛,這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就是小黑說的,個把馬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徐衛兵面露不善道:“我…我只看了你姐一個,也只看了大志老爸一個,但我爺姆媽都給你們看了個精光,你們當然不會有怨氣,可老子太划不來了。”

古江、林遠志兩人一聽,頓時不高興了。古江伏低身子,臉幾乎貼在桌面上,低聲罵道:“狗入的徐衛兵,個把馬你他麻就是一個整天只會打小算盤的小會計,心眼比針尖還小。你扳起指頭自己算算,你啷么只看一個了?余寡婦算不算?那些上廁所的女生算不算?還有大志他小姨你班主任蔣老師呢?你他麻再這麼小眉小眼的精打細算,大不了老子們和你一刀兩斷,一拍兩散,等會咱們就去派出所,讓警察給評評理,看你狗入的划不划得來?”

徐衛兵一聽,氣不打一處來,瞪着兩隻眼,嘴巴一張一翕,憋了半天,最終心不甘情不願的泄了氣,說出六個字:“好吧,聽你們的。”

話音剛落,就聽見汪少甫那熟悉的大叫聲老遠傳來:“岔七,嘶,古江,岔七。”

古江轉過頭,見汪少甫和林一林、石頭、芳芳、秋葉一起走過來,笑嘻嘻的沖他們招手,喊道:“來,苕溥,老子這兩天高興,既然答應了你的,說話算數,岔吃!石頭、一林、芳芳、小葉子,個把馬你們也過來,今兒都算我的。”又沖正忙着的林爹喊了聲:“林爹,再多下五碗粉。”

林爹喜得眉花眼笑道:“江娃子,你爸請我們看電影,你請他們吃米粉,你們爺父子一個樣,都爽氣。”

古江聽了,越發高興,又喊了聲:“林爹,每人再加一根油條。”

林爹:“好勒,馬上來。”一瘸一拐的忙的歡喜。

待眾人圍坐下來,汪少甫鼻孔下兩條白狗像聞到了香味一樣,“哧溜”一下躥了出來,林一林熟練地掏出一張衛生紙一把揪住他鼻子,汪少甫極為配合的使勁一擤,鼻孔下立馬變得光潔溜溜。

古江笑嘻嘻問道:“苕溥,個把馬早聽說你背《詠鵝》最拿手,林家灣第一。今兒再背給我們聽聽,好不好?”

汪少甫正高興着,馬上站起身,抬頭挺胸,扯着喉嚨大聲背誦:“唩、唩、唩,抬頭向天鍋,白毛浮清水,赫掌撥洶波。”

眾人哄然大笑,笑着笑着,聯想到這兩天夜裏所見所聞,林一林、古江、徐衛兵、林遠志、石頭等五個觀賞過“中秋夜景”的,忽然不約而同的咂摸出味來,什麼“白毛”浮“清水”,什麼“黑掌”撥“洶(胸)波”,該不是在影射白頭髮的徐躍進、“水做的”的余寡婦和黑炭似的林家康、“第一都不止”的蘭英等人吧?幾個人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古怪,最終完全收斂住。

糊湯粉陸續端了上來,徐衛兵、大志不敢繼續往下深想,連忙低頭吃粉喝湯,只有古江兩隻眼睛骨碌碌在他倆身上轉啊轉啊,忽然抬起頭,“哈哈哈哈”爆發出一陣恣意的狂笑,邊笑還邊拿手拍打着桌子道:“哎喲,哎喲,笑死我了,苕溥,你他麻真的好有才,一首古詩都被你背出了新意哦,好,白毛浮清水,黑掌撥胸波。好,真他麻絕妙好詩!什麼林家灣第一?個把馬,第一都不止啊。哈哈哈。”

林遠志、徐衛兵一聽到“第一都不止”,同時臉色“刷”的一變,兩眼差點冒出火來,怒氣沖沖的瞪着古江,可責問他不是,附和他也不是,和他申辯更不敢,此刻好像說什麼都不行,只好忍氣吞聲的埋頭“呼呲呼呲”大口吃粉,大口喝湯,大口嚼油條,三扒兩呼吃完了,留下還在呵呵呵傻笑的古江和苕溥,一聲不吭的背起書包狼狽而去。

周圍過早的其他人看着他們,覺得莫名其妙。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第一都不止”竟然成了林灣村比較時髦的流行語,無論誇什麼,都要來一句“第一都不止”。比如:哎呀呀,你家的魚苗長得不錯哈,第一都不止哦;或者是,喲嗬,你家這豬餵養的好,膘肥體壯的,第一都不止哈;還有,你娃兒真是聰明,第一都不止喲;你這胸衣好漂亮,第一都不止啊。等等。

若干年後,終於演變成林灣村乃至鳳凰城一帶傳播甚廣的一句歇後語:蘭英姆媽穿背褂子--第一都不止。此是后話,不表。

眨眼便是九月底。學校舉辦了一場例行月考,檢驗一個月來學生的學習和老師的教學狀況。

讓林一林無比苦惱的是,他不幸又中彈了。一年級新生六個班三百多人中,他居然位居倒數第五,只排在幾個智障學生前頭。

雖然經歷過上次張富貴的考試之後,他曾一度信心百倍,但接二連三的慘敗,還是讓他備受打擊,再度陷入到痛苦、迷惘、鬱悶、自卑和彷徨之中無法自拔。任張富貴、石頭、秋水、秋葉怎麼安撫勸慰也無濟於事。

國慶假期到來前夕,林一林三扒兩呼吃完晚飯,丟下碗筷,一個人怏怏的爬上二樓,關進他自己的小房裏,靜靜的坐在窗前,看斜陽西下,看暮色四合,看校園空寂,看遠處泉山和更遠處的鳳凰山漸漸模糊,感覺自己就像斜陽里的一條毫光,校園裏的一粒粉筆灰塵,泉山山巔上的一顆正在枯萎的野草,暮色里窩在樹梢巢穴等待父母覓食歸來的一隻幼鳥,卑微、渺小、孤單、脆弱。

在內心裏,他十分羨慕憨厚的石頭,有四爺四娘舅伯;羨慕調皮頑劣的古江,有父母和姐姐;即便是這兩天被他們幾個嘲笑的徐衛兵、林遠志,他也有點羨慕;就連失去父親只有母親的秋葉和汪少甫,他還是羨慕。

只因為,他們都還有家,有溫暖。

雖然他也有疼愛他的三爺、四爺、四娘和秋水、秋葉母女倆,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都缺乏那種堅如磐石有衣有靠的安全感,覺得自己像一葉無根的浮萍、一片從樹梢飄落的秋葉。冥冥之中,腦海深處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着他“林兒,林兒,我好想你。”他不止一次的想像過,他還是“神童”時父母會有多麼的疼愛他,為他驕傲;他也不止一次的幻想過,如果父母親突然出現,看到現實中這麼弱小這麼無助的他,又會是怎麼樣心疼他,怎麼樣幫助他。可是,現在的他,就連父母親的印象都記得不是那麼清晰了。只有每次獨坐窗前或夜深人靜,凝視彈殼相框裏那張大火中唯一保存下來的三人合影時,他才會重新記起他們的五官相貌,一顰一笑。可是,一旦他放下照片,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將他們的模樣忘記的乾乾淨淨。

一切都源於這該死的記憶力啊!

這讓他無比的惱怒。他痛恨自己,痛恨這顆存不住任何知識、任何信息的腦袋,痛恨自己雖然知道問題所在卻束手無策的無奈與悲哀。雖然每次考試的成績高低他並是不是特別的在意,他更喜歡沉浸在閱讀時的快樂里,沉浸在自己構建的精神世界裏,但總是墊底的那種羞恥,被同學同齡人嘲笑的那種屈辱,被老師親友勸導安慰的那種憐憫,他都十分的討厭和抗拒。

痛到極處便是不疼不痛,傷到極處便是不傷不悲,失望到極處呢?是無望無念,還是義無反顧的一往無前?

我終究還是一個沒爸沒媽的林憨巴,一個病病殃殃的病齁子,一個一無用處的“廢物”嗎?林一林趴在窗台上,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仰頭問天。

同一時刻,一號院,堂屋,飯桌旁。張富貴和秋水對面而坐。

“怎麼辦?三哥,這次月考對一林的打擊好像蠻大的。昨晚,他又做噩夢了,折騰了大半夜。”

“我曉得…噯,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暫時還沒有。我只是感覺,一般性的安慰好像沒什麼用處。上次你用的那種辦法很管用,這回還能不能再試試?”

“嗯,讓我再想想。不解決失憶這個根本問題,再管用的辦法也只能一時有用。但專家教授們說了,如果沒有強烈的刺激,他的問題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化解。所以,我想試試其他法子。”

“那行,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開口。”

“好的。這些天辛苦你和葉兒了,謝謝。”

“都在一個屋裏住、一個鍋里吃飯這麼久了,你還和我這麼客氣?”

……

天已黑透,一彎殘月掛上天際,細細彎彎,如一隻沿着甲床完整剪下的指甲殼。月光淡淡的,襯得漫天星光燦爛。

“篤篤篤”,迷迷糊糊中,有敲門聲響起。

林一林從床上驚醒,揉了揉眼睛,拉了下燈繩,起身去開了門。張富貴進來,問道:“怎麼穿着衣服睡覺?入秋了,小心着涼。”

“嗯,”林一林輕聲答道,站在那裏,靜靜的看着他。

張富貴愛憐的在他頭上摸了摸,笑道:“坐下吧,三爺想和你說會話。”

林一林見他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書和一個陳舊的木盒,本能的有點抗拒,遲疑道:“三爺,我…不想背書。”

張富貴哂然一笑道:“哪個要你背書了?只是想給你看兩樣東西。有興趣嗎?和你爸爸有關的。”

林一林眼睛驟然一亮,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急迫的表情。

張富貴暗自一笑,拉着林一林在書桌旁坐下,將書和木盒放在桌子上,一隻大手覆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神情嚴肅道:“一林,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很多疑問。說句真心話,因為你年紀還小,所以我一直都沒主動和你說這些。今晚,我想聽聽,你憋在心裏的那些話。在這之前,我先給你看看,你爸爸留給你的幾件東西。”

說罷,張富貴揭開那本厚厚的書,拿出一疊邊角泛黃的黑白照片,遞給林一林。

林一林迫不及待的雙手接過來,捧在面前,仔細看去。

第一張照片上,九個年輕的戰士一身戎裝,前五后四,分兩排站着,面部表情輕鬆快樂,明顯是在照相館裏照的。林一林馬上認出前排中間那位正是他的父親,三爺、四爺、六爺也都在其中,其他五個人他就不認識了,照片右上角,寫着一行字:“××軍××師直屬老虎連偵察班”,下面露白處,標着“百花照相”四個字;

第二張照片上,還是這九個人,除了一身戎裝外,個個頭戴鋼盔、全副武裝,表情嚴肅,背景則是一片連綿的大山;

第三張照片上,卻只有包括他認識的四人在內的五個人,背景似乎是在一座醫院裏,五個人或坐或站或躺;

另外還有四張照片,是三爺四爺六爺還有一個他不認識軍人的四張單人照,個個胸前掛着軍功章。

可唯獨沒有他父親的。

林一林疑惑的看了看張富貴,正想發問,張富貴卻將那隻木盒拿過來,塞在他手中,示意他自己看。

林一林剛接過盒子,頓時感到手裏一沉,心裏馬上明白,這木盒材質不凡,定眼一看,木盒表面平滑如鏡,光可見人,色澤暗紅,微有輕香,紋理交錯,結構細密,沉甸甸如大理石一般,應該是紫檀、花梨木之類的紅木,整個盒身沒有任何雕飾,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銅質搭扣。

“吧嗒”一聲輕響,林一林解開搭扣,掀起盒蓋,只見一層鮮紅的絨布上,靜靜的並排躺着兩枚顏色已經有點發暗的軍功章。

一枚二等功勳章,另一枚則赫然是枚一等功勳章!

林一林伸出手,手指輕輕拂過軍功章,一種清涼的感覺從指尖清晰的傳來,卻像電流一般,讓他渾身一陣戰慄。他趕緊縮回手指,閉上眼睛,彷彿看見了父親佩戴着這兩枚軍功章,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模樣。

“他是功臣,不是罪犯。”林一林自言自語道。

張富貴不接話。好半天,林一林留戀不舍的放下木盒。抬頭繼續問道:“三爺,你說,他是不是罪犯?”

張富貴沒想到劇情的發展偏離了他預設的線路,林一林居然緊抓這個問題不放,謹慎的回道:“按照法律規定,沒有經過人民法院的審判,所有人都不能定罪,不能被稱為是罪犯。”

“可法院肯定了公安局的處罰決定,沒收了他的財產。如果他沒有違法犯罪,誰敢這麼做?如果他是功臣,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人管他他是怎麼死的?還有,三爺,我們家是被誰燒毀的?我爺爺我奶奶到底是怎麼死的?我叔我嬸又去了哪裏?是不是也死在外頭了?”

林一林連珠炮似的發問,一下子將張富貴打蒙了,他看着眼前的林一林,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似的。

幾年來一直寡言少語、憂鬱陰沉的林一林如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突然爆發,變得很陌生,很伶牙俐齒,情緒也很激動:“三爺,我們家的魚塘,你為什麼不能收回來?家裏現在為什麼這麼窮,連一頓過早錢都拿不出來?別人都有外公外婆,我的外公外婆在哪裏?石頭有你這個舅伯,我有沒有?為什麼我們家遭了這麼大的難,卻從來沒有見我外公外婆他們出面來幫幫我們?更重要的是…”

林一林根本不顧張富貴驚詫不已、一臉見了鬼的樣子,臉色漲得通紅,語氣里已有哭腔:“更重要的是,三爺,我媽還活着嗎?她在哪裏?…自從那一年家裏發大火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媽,有人說她被燒死了,有人說她被燒毀了容。…可在我的印象里,她沒有死,她應該還活着。但每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總是說,等我長大了再告訴我。所以這幾年,我一直忍着不問。可是,三爺,你曉得嗎?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我偏偏就記得…那個夢…我想她呀…每次做夢,我都夢到了她…她在大火中掙扎,她那麼疼,嘴裏卻還喊着我的名字…你知道嗎三爺,我也疼啊…嗚…好疼好疼啊…疼醒了,她也不見了…嗚嗚…我一直等啊等啊,可一直都沒等到你給我的答案…嘶…”

林一林用袖子一擦鼻子裏留下來的鼻涕和眼淚,繼續質問道:“還有,三爺,在來鄉下以前,好長好長一段時間,為什麼總有人在我們家附近晃悠,好像在跟蹤監視我們?這些人是誰?是你的仇人,還是我爸我媽的仇人?我們都這樣了,他們還不放過我們嗎?”

……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林一林臉上掛着淚珠,靜靜的等待着三爺的回答。

張富貴瞠目結舌,說話也有點結結巴巴了:“你…林兒,你有點嚇着我了。你今天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你才不到九歲,怎麼會想這麼多複雜的問題?這…是有人教你的嗎?”

林一林一聽,頓時又淚如泉湧,哭叫道:“我要誰教我?誰會來教我?我爹爹婆婆?我爸我媽?還是你、四爺、四娘、秋姨?嗚…三爺,我自個兒不會看、不會想么?我只是記不住東西,又不是真傻…三爺,你告訴我,是不是連你也真把我當成一個憨巴和苕溥了?嗚嗚…”

林一林越哭越傷心,彷彿這五六年來所受的羞辱、委屈、欺侮和誤解,此刻都匯聚到一起,化作眼淚奔涌而出。

張富貴眼眶一酸,站起身,一把將林一林摟在懷裏,更咽道:“傻兒子,啷么能這麼想呢?三爺…嘶…在三爺眼裏,林兒一直都是最棒的,三爺啷會把你當憨巴苕溥看待呢?…這世上,三爺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三爺的家、三爺的親人都在這林家灣,都在這一號院、二號院呢…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苕話了,這話…傷三爺的心吶…嘶…”

張富貴扭頭擤了一把鼻涕,強笑道:“只是三爺沒想到,我家一林已經長大了,能想這麼複雜的問題了。三爺高興…嘶…三爺真高興。這比三爺自己得了軍功章還要高興哇。”

張富貴轉過身去,雙手捂着臉,後背微微戰慄。

好久,他才轉過來,看着滿臉淚痕的林一林,疼愛的替他擦去眼淚,雙手按在他的肩頭,讓他坐在自己面前,沉聲道:“一林,你的這些疑問,三爺還不能全部回答你。因為有些問題,三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請你告訴三爺,你還保留了多少記憶?還記得你三歲及以前發生的事情嗎?”

林一林毫不遲疑的搖了搖頭:“我只記得那一年我病了好長一段時間,還有我們在鳳城區的家着火的事情。其它的,包括上幼兒園、小學的具體事情我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我沒有朋友,經常被人欺負。三爺,你能跟我講講我爸爸和媽媽的事情嗎?我特別特別的想知道。”

張富貴輕輕點頭,兩隻大手捉住林一林的小手,將它們捧在手心裏,輕柔的摩挲道:“你也看見那幾張照片了。照片上的九個人是同一個偵察班的戰友,擔任班長的,卻是年齡最小的一位,那就是你爸。”

說到這,張富貴臉上露出了微笑,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過去那激情燃燒的歲月:“其實,剛參軍那會,你爸的表現並不突出,可他身上永遠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每一項軍事科目,他都要去爭取拿第一。所以,後來軍區組建特種偵察連時,他順利入選了,並且憑藉著過硬的本事成為了我們八個人的班長,從此也帶着我們書寫了一段老虎連的傳奇。那段時間,我們和華夏各大軍區偵察兵比武,無一敗績,獲得無數榮譽。在這期間,我們九個人結成了生死弟兄。1979年南越戰爭爆發,我們偵察連作為尖刀中的尖兵,提前兩個月,化妝第一批入境南越,在敵人的地盤上迂迴穿插,搞到了大量的情報,為全軍發起總攻並最終取得勝利立下了第一功,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大軍撤離一個月後,我們才回到國內,但九個人,只回來了六個傷殘,其他三個,永遠長眠在了華夏南疆。”

林一林聽得聚精會神,不想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任何一個字。張富貴繼續道:“勝利凱旋后,我和你四爺、八爺因為傷殘退伍。你爸見我和四爺無處可去,就讓我們來到了鳳凰城,我在你爺爺的公司里幹事,四爺來到林家灣修養。你爸和二爺、六爺三個繼續留在部隊,參加兩山輪戰,後來二爺也犧牲了,你爸提幹當了連長。可是,過了兩三年,82年底83年初,你爸卻突然退伍回來了,成了你爺爺公司里一名普通員工。”

“為什麼?”林一林眉頭皺成了一團。這是一個極為關鍵的環節,所有的變化都從此開始。

張富貴一臉糾結的沉默了一會,苦笑道:“具體原因,你爸好長一段時間都不願跟我們說。後來,你六爺也轉業回來,告訴了我們一些事情,我們才知道,當年你爸是因為殺俘受了處分而被開除軍籍、遣送回鄉的。”

林一林瞪大眼睛,看着張富貴,滿腦子不可思議。

“不說你,就是我們,都也覺得不可思議。你爸受黨教育多年,在軍隊這個大熔爐里又經歷了最嚴格的錘鍊和生死考驗,紀律性無話可說,應該不會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張富貴滿臉痛苦:“可事實擺在那裏,誰也無法否認。說起來,事情還是因為我們九個弟兄而起。”

張富貴從荷包里抖抖索索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銜在嘴裏,點燃,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唉,說起來,冤家路窄呀。在一次偵察中,你爸他們突然又遭遇到了老對手,也就是當初殺害你大爺、五爺的南越某部敵軍。你爸他們順利的擊退了敵人,並抓獲兩個俘虜,在審訊結束后,把俘虜給宰了,同時殺死的,還有十幾個婦女兒童。”

“啊?!啷么會這樣?!”

林一林愕然而起,兩眼骨碌碌亂轉,想像不出當時的情形。林家鯤殺俘甚至殘殺婦孺,是出於為死難弟兄報仇泄憤?還是僅僅因為殘忍嗜殺?抑或是因為敵人來援、對方逃跑?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他根本不得而知。

張富貴卻並未細說,又接上一支煙,繼續吞雲吐霧道:

“這是一種說法。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和你有關。”林一林嚇了一大跳,問道:“和我有關?三爺,你還沒老糊塗吧?我那時還沒出生呢。”

張富貴吸了口煙,呵呵一笑道:“正是因為你沒出生,所以才和你有關咧。”

“呀,三爺,你別吸煙了,快點說吧。”此時,林一林恢復了一個八九歲孩童應有的模樣,顯得好奇心十足。

張富貴掐掉煙頭,在腳底下碾了一碾,彷彿說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怕拍手笑道:“知道你為什麼取名林一林嗎?呵呵,因為你媽媽的名字裏也有一個琳字:智琳。智琳當時是軍區文工團的文藝骨幹,美麗大方,能歌善舞,人稱軍中一枝花。你爸在英模報告團巡迴演講時,和你媽一見鍾情,私定了終身,後來,一不小心就有了你。”

林一林急紅了臉,兩隻小手緊握成拳,憤然道:“他倆結婚不就行了嗎?”

張富貴笑着道:“傻孩子,這你就不懂了。我們的軍隊,和其它國家的軍隊不同。部隊裏,第一緊要的,就是紀律,只有鐵的紀律才能打造一支鐵的軍隊。軍隊幹部結婚是必須經過組織上審查批准的。而你外公,是我們部隊裏的一位大首長,堅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因為你媽媽智琳原本是已經和他的一位老戰友的兒子定了親的。所以,呵呵,他們的結婚申請報告沒有被批准。後來,你媽媽不惜和你外公大吵一架,甚至斷絕了父女關係,跟着你爸義無反顧的回到了鳳凰城。從此,兩家不再往來。”

林一林眨巴着眼睛,疑問道:“哦,那就是說,是我外公和另外一個人聯手,將我爸給遣送回來了?”

張富貴點點頭:“傳言中,是這樣的。”

林一林坐在那裏,默想了半天,猶豫道:“那,三爺,還有問題呢?你能給我說說嗎?”

張富貴定眼看着他,輕聲道:“一林,我現在只能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件事:關於你的記憶力問題。你真的從小就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可是在你三歲那年,發生了一起嚴重的纜車事故,你和你爸從高空纜車上摔下來,你爸傷重不治,當天去世了。你雖然沒有受太大的傷,但也昏迷了一段時間,從那以後,在你身上就發生了選擇性失憶、記憶力嚴重衰退等很多不可思議的變化,幾年時間裏,我帶着你看遍了省內外各大醫院,找遍了這方面的專家教授,但始終都沒有找到好的辦法。”

林一林怔怔的望着他,心裏面翻江倒海。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曾有過這樣瀕臨死亡的經歷,而自己的父親竟然就死在他的身下,而自己學習成績不好的根本原因就在這裏!

林一林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難受,輕聲問道:“三爺,當時車廂里還有別人嗎?”

張富貴搖搖頭,盯着林一林眼睛道:“林兒,三爺明白你的意思。當時車廂里就你們父子倆,沒有別的人。經事後調查推斷,你們摔出纜車,應該不是被人推出來的。再說,以你爸爸的身手,很難有人能在那麼近的距離傷得了他。”

林一林疑惑道:“那,是纜車出了故障?”

張富貴又搖了搖頭,沉聲道:“沒有結論。事後我去現場查看了,纜車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誰也查不出事故發生的具體原因。我和你四爺、六爺幾個至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是自殺。”

林一林稚嫩的臉上浮現出哀傷的表情:“我爸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嗎?”

張富貴點點頭又搖搖頭,面部表情變換不定,顯得有點糾結,最終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沉聲道:“準確的說,按照當時的情形,你們爺父子都無生還的可能。我們復原了當時的情景,確定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爸在最後關頭,翻身在下,把自己當成了你的肉墊,在他落地前的一瞬間,將你往上奮力托舉,這才使你沒有直接摔在地上,而只是落在他懷裏受了驚嚇,沒有直接摔死,甚至沒有受一點點外傷。所以,你能活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迹,是你爸爸這一生中創造的無數個奇迹當中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個奇迹。誰要想複製這個奇迹,簡直是天方夜譚。”

房間裏一片靜謐,只有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一輕一重的呼吸聲。

好久,林一林才又發問,一開口,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原本稚嫩的嗓音突然變得暗啞無光:“那,第二件事呢?”

張富貴點點頭,眼睛盯了林一林好久,才突兀的拋出一句:“你媽媽智琳,她還活着。”

林一林先是愣神了一刻,接着便猛地跳起來,眼裏冒出兩團炫麗的光芒,聲音變得高亢而又尖厲:“三爺,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在哪?我要見她,我要見我媽媽!”

張富貴連忙將他按住,手掌在他單薄的肩頭輕輕拍打了幾下,輕聲道:“一林你別急,你聽我說,你媽媽因為受到很多很大的刺激,情緒和…心神十分不穩定,現在還在繼續靜養,接受治療。短時間內你還不能去看望她。等她再恢復一些了,醫生同意后,我才能帶你去。好嗎?”

“不,我現在就要去,我想她,我十分十分的想念她!”林一林倔強道。

張富貴表情嚴肅道:“一林,聽三爺的話,你媽媽現在狀況不太好,大概,也許…”張富貴費力的咽了口唾沫,彷彿在艱難的選擇怎麼用詞:“可能,她根本就…認不出你。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她見了你,情況會變得更加糟糕。你要乖乖的。等過一段時間,條件允許了,我一定帶你去。三爺向你保證。”

林一林驚愕了半晌,見三爺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神情還十分難受的樣子,心裏霎時有了一個無比可怕的猜測,猶疑再三,還是不死心的問道:“三爺,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她…瘋了?還是像汪少甫那樣,變成了一個…苕?”

問完,林一林兩眼緊張的盯着三爺。希望他搖頭,不要說出他最害怕的結果。

但,張富貴緩慢而沉重的點了點頭。

林一林張大了嘴巴,呆若木雞。日思夜盼五六年,怎麼會是這麼樣的一個結果?!

巨大驚喜之後的巨大失望,剛剛得到隨即而又失去的巨大痛苦,讓他一下子難以接受,眼淚如決堤的河水一樣,“撲簌簌”成串滑落,“嗒嗒嗒”掉在地板上,清晰可聞。但他咬着牙硬是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張富貴心裏十分的難受,眼角潮潤,將林一林輕輕地摟在自己懷中,粗大的手掌輕撫着他的頭。他無法用語言來安慰這個命運多舛受盡苦難的孩子,也不知道用什麼語言才能安撫這顆幼小的心靈。

也許,所有的語言,在家道中落、年幼失祜、倍受欺辱這等殘酷的事實面前,都顯得那麼的蒼白那麼的無力。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偵察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偵察班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六章 勳章 身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