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詠鵝
第十章詠鵝
古東主持的聚會,進行的很成功,結局也很完美。
在友好而熱烈的氣氛中,與會人員觥籌交錯,暢所欲言,消除了誤會,彌合了分歧,同意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就三方關注的問題坦誠交換了意見並取得了預料之外的豐碩成果。三方一致同意,三方將建立全面戰略合作夥伴關係,以共同維護林灣村繁榮穩定、團結和睦的大好局面,促進林灣村全面發展,在全縣、全省率先進入小康社會。
兩天後,在廣東音樂《喜洋洋》歡快的樂曲聲中,林灣村廣播室及時向全體村民播報了這一經村兩委會研究同意並經村民代表大會最終確認的會談成果:
1,歡迎張富貴、林一林、秋水、秋葉加入林灣村,正式成為林灣村新村民;
2,自本學期起,聘任原鯤鵬集團財務總監秋水同志擔任林灣村小學數學、美術代課老師,試用期半年;
3,全面清理村級土地承包合同,明確合同雙方權利義務,對不合法不合規的合同一律終止執行、重新修訂;
4,全村所有種養殖戶必須按照縣裏規定的統一標準,按時足額繳納排灌水費;具體標準以及繳納情況在村廣場公示欄予以公佈;
5,對五組六組歷史遺留問題,由村兩委負責統籌規劃,按照“誰受益,誰投資”和“三個一部分(即村集體出資一部分,村民個人出資一部分,對外募集一部分)”的原則,結合村級集體經濟發展情況,分期逐步實施。
第二天,古東和農麗夫婦從自家座駕桑塔拉後備箱裏搬出一大摞新書,送到村圖書室,留下一位中年婦女當保姆,照顧女兒古漓和兒子古江。然後駕車離開林灣村,匆匆去了香妃湖縣城城關鎮。
當晚,沒人管束的古江徹底放飛自我,公然當面譏笑林一林“沒爹沒媽林憨巴,無朋無友小苕溥”。石頭憤而出手,和他兩個同齡男孩之間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鬥,石頭一拳打破了古江鼻子,古江一拳揍得石頭眼睛烏青,最終,死纏在一起仍不分勝負的兩人分別被古漓和張曉嬌揪着耳朵給擰了回去。
走了老遠,鼻孔里插着一坨衛生紙的古江仍不忘回頭跳腳,囂張的大喊道:“個巴馬石頭你跟老子記得,我爸古東。你他麻敢打破我鼻子,看我明兒怎麼捶死你,把你腦殼也捶癟了,讓你一屋人都成癟腦殼!哈哈哈。”
林一林氣得發抖,無奈身體矮小瘦削,力氣弱小,加上上次陰了童君格一把后,三爺又給他下了“不許再用掏當術”的禁令,此刻有心無力,只能被同樣弱不禁風的秋葉和芳芳兩人夾着,在一旁為石頭鼓勁加油。汪少甫手裏拿着一根小木棍,興奮的在一邊舞來舞去,兩根鼻涕吊的老長,不曉得他到底想要幫誰,但見兩人拳拳到肉,打在身上“噗噗”亂響,彷彿自己挨揍了似的,“嗷”的一聲叫,跑的遠遠的。
不知是不是受長輩們的影響,林家康的兒子、林一林的堂兄林遠志(大志)和徐躍進的兒子徐衛兵(大兵)兩人雖然都在現場,卻兩不相幫,嘴裏喊着“友好交流,點到為止,只許用拳,不許用刀棍”、“打呀,打呀,使勁打”,看戲不怕台高的為兩邊制定規矩,吶喊助威。
只是在張曉嬌和古漓聽到叫喊聲跑來時,林遠志才假模假樣的幫着將兩人拉開,嘴裏一個勁說道:“哎呀呀,好歹都是自家兄弟,下重手就不親熱了唦。散了,散了…”
於是眾人散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又沒過幾天,村裡突然傳出了張富貴和秋葉的一些風言風語,甚至有人深更半夜在一號院和二號院牆角聽壁根,探究真假,還有極個別的長舌婦人在小賣部、醫務室、理髮室等公眾場合故作謹慎卻實為張揚的聚眾議論。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竟然還有人將懵懂無知的秋葉拉到一邊,旁敲側擊的打探消息。
這一切,不僅讓張富貴頭疼異常,更讓秋水陷入無盡的煩惱苦悶當中。
大劉和張富貴略施小計,便馬上查到了謠言的起源地:林灣村小,並將目標鎖定在一個豐乳肥臀的女教師身上。無巧無不巧的是,這個女教師姓蔣,名新嬌,卻是村主任林家康的小姨子,表面上很古板讓學校學生都很敬畏的一個人。
至此,張富貴和大劉兩人只好暫且忍耐。
無論林一林和秋葉如何捨不得,也無論張曉嬌如何反對,咒罵林家康徐躍進背後陰人捅刀子,並暗地裏攛掇大劉找機會偷摸收拾收拾他兩個,在張富貴的強烈要求下,秋水仍然帶着哭成淚人一般的秋葉搬出了一號院,住進了學校教職工宿舍。
最終大劉到底還是沒有對林家康和徐躍進下手,不是不願意,更不是不敢,只是因為他沒得那個時間和精力。
一年之中,事兒最多最雜最繁重的農忙季節到了。
白居易《觀刈麥》詩云:“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壠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說的便是這個季節。
江北俗語:寧可睡田埂,不插“五一”秧(不插“八一”秧)。說的也是這個季節。意指即使再累再睏,也寧可在田間小憩,必須搶在“五一”之前插完早稻秧苗,否則一時錯,一年錯,誤了時節,必將會影響到“八一”前的晚稻秧插播,進而影響到全年收成。
臨近“五一”,整個三江平原所有農家都開始忙得飛起,男女老少齊上陣,勾背彎腰插秧忙的景象處處可見。
穀雨過後,氣溫接連攀升,最高溫度迅速突破30攝氏度。和搶插早稻秧的種植戶們一樣,林家灣南岸1000餘畝精養魚塘的養殖戶們也全面進入緊張的忙碌狀態,家家戶戶頂着烈日,簞食壺漿,日夜連軸轉忙着換水、增氧、割草、投食、防病,個個忙得四腳朝天。尤其是魚花池的照料,更是勞神費力,先要煮熟雞蛋,剝出蛋黃然後用紗布團起揉碎,按比例配合其它魚料餵養,同時還要分兩三批次精心選苗,淘汰發育不好的魚苗;清理備選的魚花池,將喜食幼魚苗的雜魚捕撈上來,為即將到來的分池、換池餵養做好充足準備。之後,每天至少還要早中晚三次巡塘,結合天氣變化情況,密切關注魚苗和成魚的生長狀況。可以說,漁民們一年能有多大收穫,很大程度上就看這一兩個月的付出和管理成效如何。
接下來的日子裏,每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張富貴就提着把鐮刀,跟着大劉、張曉嬌過月亮河橋去村南,為魚塘割魚草,挑選魚苗,跟着學習四大家魚的養殖技術要點。
在江北農村,每到農忙時節,農戶人家便開始了特殊的作息時間:摸着黑出門,摸着黑回家;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一天兩餐,肉酒肉飯。
尤其是入夏以後,為避免中暑、中毒(打農藥)和被太陽灼傷,農民們一般清早五點鐘左右就出門,十點左右太陽當頭之前收工,回家做早飯,這一頓也叫“早中飯”,兩餐並作一餐;午後三四點鐘太陽偏西時再下地勞作,直到晚上七八點鐘天擦黑時才收工回家吃晚飯。到了秋季“雙搶(搶收搶種)”時節,挑燈夜戰晝夜不休也是常有的事。
這段時間,由於體力消耗巨大,不下地的老人婦人們一般都要給家中農活主力軍、男女勞力們頓頓做乾飯的,在菜品上也盡量豐盛一些,多少都要弄點肉葷和酒,藉以消乏,並保證體能充沛。她們自己則就着剩菜或腌菜喝點稀飯。
連帶着孩子們的作息時間也跟着調整變化。甚至於家中勞力少的,稍微大點的孩子在放學后也要下地參加勞動,多少給自家大人幫點忙。
張富貴和大劉、張曉嬌三個大人全身心撲在魚塘上,自然難以把林一林和石頭兩個照顧的處處周全。開始幾天,張曉嬌每天大清早就起來洗菜淘米,一次性為林一林和石頭哥倆備好早餐和午餐,中午就在魚塘上給自己和張富貴、大劉三人做飯,晚上收了工,再由拖着一身疲憊的大劉給一家老小五口人燒火做飯。
可不到一個星期,不知道是由於體質問題還是因為蒼蠅叮過或飯菜變質,林一林吃了冷菜冷飯後鬧了兩次肚子。本就瘦削的身體更像一根竹竿似的,看上去弱不禁風。
張曉嬌心疼不已,怪自家兄長:“都是你,聽風就是雨,前怕狼后怕虎的把秋水趕到學校里去住,要是有她在,我林兒哪會遭這業?哥,我們還是把她接回來吧。”
張富貴堅定搖頭不同意。才幾天,他臉上胳膊上的皮膚曬得黝黑,人卻倒是精神十足。張曉嬌的提議他何嘗沒想過,他也不是那種胸量狹小整天活在別人眼中的人,可事關秋水、秋葉母女倆,他不得不尊重她們的意見,為她們考慮。
“嚇,萬一要是有人再在背後瞎嚼舌頭,我讓大劉一刀切了它。”張曉嬌賭氣道。
張富貴瞪了她一眼,仍不做聲。張曉嬌眼珠子轉了幾轉,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哥,要不,你把她收了吧,看林家康徐躍進他們還能說你倆什麼?”
張富貴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盡打胡說。”
“啷么,哥,你該不會瞧不起她吧?嫌別人是二婚?你不也是二婚嗎?”張曉嬌口無遮攔道:“再說了,娶了秋水,你還可以白賺一個漂亮姑娘呢,我看你平時‘葉兒’‘葉兒’叫得蠻親熱的,那孩子好像也很喜歡你呀。”
聽張曉嬌提到“葉兒”,張富貴眼神一下子變得柔和了許多,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但卻依舊搖頭道:“不要再提這事了,我沒這心思。”
張曉嬌一聽這話,頓了一頓,面露悲情道:“哥,我曉得,你心裏還念着嫂子,可是,哥,嫂子一走已經五年了,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了,老一個人單着,我這做妹子的也放心不下,嫂子在地底下也不安吶。”
張富貴不理她,直接起身走開。張曉嬌還想追上去勸說,卻被大劉一把拉住。大劉瓮聲瓮氣道:“不要再勸了。老三的心思我知道…昂,他心裏有個坎,不把殺害嫂子和家鯤父子幾個的兇手揪出來,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昂,在這之前,他是不會考慮個人的事的。”
張曉嬌聽罷,愣了一會,嘟噥道:“都過去這多年了,還能找到兇手線索嗎?再說了,一林娃兒吃飯的事啷么辦呢?”
大劉試探道:“要不你去找找余寡婦,看她能不能幫忙順便照顧一下。”
張曉嬌朝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還用你說?我都問過了,這些天余…余蘭也忙,到處幫四鄰鄉親栽秧呢。一天管兩頓飯不說,栽一畝秧還能賺一兩塊錢。唉,孤兒寡母的,也是個造業人。噯,你嘴裏別老是寡婦寡婦的,小心哥罵你。”
大劉站在那裏呆愣了半天,忽然一拍腦袋道:“你看這樣行不行,昂…每天晚上我多做點飯菜,放余寡…余蘭小賣部冰櫃裏凍上,隔天就讓石頭一林和苕溥三個小傢伙自己熱一熱就能吃。”
張曉嬌眼睛一亮,笑着在大劉寬厚的背上拍了一下:“還是你這癟腦殼好用,我們和余蘭說去,准行。”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第二天一早,石頭林一林汪少甫三人看着一坨坨凍得硬邦邦的飯菜,徹底傻了眼。這要等飯菜化開,恐怕一節課都要上完了。石頭和汪少甫只好空着肚子去了學校。
第三天,林一林主動提出要學習石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卻將余嬸提前解凍的飯菜炒成了一團團黑乎乎的東西。石頭和汪少甫只好又空着肚子去了學校。
這之後,掌勺的事就都由石頭一個人包了。還真別說,石頭好像傳承了他爸的衣缽,拿起鍋鏟就自信滿滿,除了顛不動鐵鍋,一招一式很有些大劉的味道。
石頭、汪少甫上了學,林一林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只好泡在圖書室里,昏天黑地的看書,倒也清靜。
但老天彷彿不折騰林一林幾次就不爽似的,沒過幾天,村裡接二連三的晚上停電,余蘭害怕得連冰棍雪糕都不敢進貨太多。大劉試着留了一次飯菜過夜,不想第二天一早全變餿了。石頭三人只得暫時和“美好生活”作別,再次過起了一日兩餐的日子。
這一天,林一林心裏有點牽挂秋葉,一早就起來,去了二號院。卻見石頭斜挎着書包,正準備上學,林一林默不作聲的跟在他身後,向小學進發。
林灣村村小位於村部北面,學校主體建築是一幢四層大樓,共有三十幾間教室,能容納一千多名師生,是林灣村以及附近幾個村的集中教學點,故也稱中心小學。
學校後面不遠,有山名“泉山”,據稱是因山上多溫泉而得名,屬鳳凰山支脈。山雖不高,但山勢連綿起伏,山上植被茂密,鳥語花香,或有清泉潺潺、小溪淙淙,涓涓細流,一路向東,匯進了奔流不息的月亮河或煙波浩渺的香妃湖。
從村部到學校約四五百米,中間連着一條寬闊的柏油路,路兩邊植滿香樟和桂花樹,一年四季亭亭如蓋,鬱郁青青。靠近校門五六十米,路兩邊各建有一排磚瓦結構的平房,一邊是經營各種文具、玩具和兒童用品的小店,一邊全是早點小吃鋪子。經營戶多是村裡無力下地幹活的鰥寡孤獨或特困戶。房子由村裡統一出資修建,以極為低廉的價格租賃給他們,讓其自食其力。
許多家境好的,大人便每天給孩子們一些零花錢,供他們在學校附近小吃攤上過早。林遠志和徐衛兵就在此列。
最受林灣村人歡迎的,當屬糊湯粉。用龍骨熬制的老湯打底,每天加幾根新鮮筒子骨,添幾顆八角桂皮紅辣椒,灶膛里烈焰升騰,滿鐵鍋鮮湯咕嘟咕嘟翻滾不停,熬得又濃又釅,涼水桶里浸着白白嫩嫩細細長長的米粉。顧客來時,師傅便用長竹筷從桶里撈出米粉,盛到竹勺子裏,再將竹勺子放進滾沸的湯鍋里浸燙幾秒鐘,同時用鐵湯勺舀一碗濃湯,然後左手將竹勺撈起,右手長竹筷在竹勺子上“啪”的敲個脆響,將竹勺子裏燙的軟軟乎乎的米粉倒進碗裏,撒上一把蔥花,澆上半勺佐料,再淋上幾滴芝麻香油,那股子濃香一瞬間便撲進你的鼻孔,充滿你的口腔,穿透你的五臟六腑。如果再配上隔壁攤上一根炸的金黃金黃的油條或者是一個烤的酥脆酥脆的鍋盔,那可真是堪稱龍骨鳳髓,人間絕味。
林一林跟着石頭走到小吃店前,被糊湯粉和各種吃食混合的香味勾引的頭暈目眩,一雙腳怎麼也挪不動了,肚子裏咕嚕咕嚕唱響了奏鳴曲。
“哎,一林兄弟,你也來過早啊。”林一林正徘徊不定,忽聽有人和他打招呼,循着聲音看去,見堂兄大志(林遠志)和大兵(徐衛兵)兩人坐在一個名叫“林家鋪子”的小店門口,一人面前擺着一碗糊湯粉,手裏各拿着一張油餅,一口湯一口油餅吃的正香。大志叫了他一聲,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嘴唇油光水滑。
林一林曉得這不過是村裡人見面時的禮節,遂也不答話,咽了咽口水,笑着朝大志搖了搖頭。忽見徐衛兵向他招手,嘴裏含混喊道:“苕溥,苕溥你過來。”
林一林有點惱火。自從古江惡作劇的給他取了“憨巴”和“小苕溥”兩個綽號以後,慢慢的在這幫同齡人中也叫開了,為此,石頭沒少和人打架,但越打這名聲傳的越快。時間稍長,林一林也就當狗叫了,懶得再理會。但不知為什麼今天聽着卻格外的刺耳,心裏不由得一陣厭煩,正欲扭頭走開,忽聽背後響起汪少甫的聲音:“嗷,大兵鍋,嘶,粉,我要七。”接着便是“噗踏噗噠”快跑的腳步聲。
林一林這才明白原來徐衛兵是在叫汪少甫,不禁啞然失笑,心道:原來自己還是挺在意這“綽號”的,不然怎麼會變得如此這般敏感多疑,看來自己真是有點餓暈頭了。
汪少甫跑到徐衛兵跟前,撲上去就要抱過他面前的湯碗,卻被徐衛兵一把護住,一臉鬼笑道:“慢來。苕溥,這是我的。你要是能背一首詩給我們聽,我就給你…五分錢,讓你自己買半碗糊湯粉。好不好?”
“好…不好,嘶,一毛,我要一滿碗。”汪少甫躊躇着不敢答應,鼻翼一癟一癟的使勁吸氣,兩條“白狗”卻根本不聽使喚,仍不依不饒的拚命往外躥,看見石頭和林一林,眼睛一亮,拉過林一林含混道:“一林背,嘶,他看書多。”
徐衛兵搖頭:“我跟他不熟。這樣,一毛就一毛吧,我就喜歡聽你背詩。也不要你搞蠻複雜的,簡單點,就背你最拿手的《詠鵝》吧。”
汪少甫咧開嘴笑了,手臂一抬,拿袖籠擦去鼻涕,大聲道:“允唩,嘶,我會。”
說著,收腹吸氣,喚回又冒出來的兩條“白狗”,拉開架勢,學着鵝走路的樣子,兩手手掌心朝下,五指叉開,如划水一般,在身子兩側擺動,腳下邁着八字步,一步一搖,脖頸伸直,抬頭看天,扯着喉嚨大聲背道:“唩、唩、唩,抬頭向天鍋,白毛浮清水,赫掌撥洶波。”
林一林聽得渾身起疹,頭皮發麻。這是什麼《詠鵝》,怎麼聽着怪腔怪調的?
“哈哈哈,好,苕溥背《詠鵝》,林家灣第一。”徐衛兵和大志拍桌打椅,樂得前仰後合,開心不已。
汪少甫轉身“噗噗噗”跑回來,將手伸到徐衛兵眼前,含混道:“嘶,錢,大兵鍋,一毛。不許賴。”徐衛兵見周圍好些人都在圍觀,不好意思食言,從褲袋裏扣扣索索摸了半天,摸出一毛錢,“啪”的一聲拍在汪少甫掌心裏,故作豪邁道:“給,賞你的。”
汪少甫喜得眉花眼笑,樂顛顛跑到林一林跟前,將一毛錢拿給他看,兩條“白狗”好像也聞到空氣里混合的香味似的,也跟着歡快的淌下來,林一林忙從褲袋裏掏出一張衛生紙,覆在他口鼻上,熟練的給他擦去。
林遠志在一旁看得直皺眉頭,忍不住叫了聲:“一林。”
林一林抬頭,面帶笑容問:“大志哥,你喊我有事?”
林遠志點頭道:“來,坐我邊上。”
林一林順從的坐到他身邊,側頭看着他。林遠志壓低聲音說道:“一林,不是我說你,好歹我們是兄弟,你來林灣村時間不短了吧,應該也看到了,在林灣村,我們堂堂林家子弟,么時候給人低聲下氣過?你要是想吃糊湯粉,也犯不着跟那個苕溥討好賣乖呀。這叫人看見說出去了,還不把我們林家人面子都丟光了?”
坐在一旁的徐衛兵緊隨着林遠志,一句一點頭,嘴裏“吧嗒吧嗒”響個沒完,忙裏偷閑的“嗯,”“嗯,”“就是,”“就是”不停的附和。
林一林越聽心裏越是不爽,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變得越來越冷。待林遠志說完,林一林冷笑着問道:“大志哥,我啷么就跟人討好賣乖、丟你的臉了?”
林遠志不高興了:“嘿,你還嘴犟。你看看那個苕溥,一年到頭一天到晚掛着兩條濃鼻涕,袖籠髒的像兩張鞋底子,噁心死了,村裡人哪個不嫌棄?你呢倒好,像個小跟班似的跟着他,跑前跑后的老給他擦鼻涕。這不是討好賣乖是什麼?說你討好賣乖還是輕的,往重了說,你這叫犯賤?”
林遠志苦口婆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林一林也不耐煩和他多說,冷着臉擠出個笑,道:“那我在這裏謝謝大志哥的好意提醒了。要沒別的事,我就過去了。”
說著,起身便走。
林遠志見他仍向汪少甫那邊走去,急中帶怒道:“你啷么這麼倔、不聽人勸呢?你不嫌丟人,我還丟不起這個臉呢!哎,林一林,你回來!你不就想吃糊湯粉和油條嗎,全包在我身上了。嗟,給你一塊錢,今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脹不死你!”說著“啪”的一聲,將一張一元鈔票往桌上重重一拍。
四周坐着過早的、走路上學的都被他嚇了一跳,紛紛抬頭駐足往這邊看過來。
林一林臉上“騰”的一下變得通紅,一字一句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說罷,轉身牽着汪少甫,走到湯鍋前,親切的叫了聲:“老爹,麻煩您給他下碗粉。”
“好嘞,一碗糊湯粉!”掌柜的在熱氣騰騰的灶台後高聲吆喝道。
汪少甫迫不及待的站在湯鍋邊,眼裏閃着興奮的光芒。不一會,糊湯粉下好,一個年長婦人給端上來。
“一起,一林,一起七。”汪少甫扯着林一林嚷嚷道。
“好,好,一起吃。”林一林將汪少甫按在板凳上,另拿過一隻碗,小心翼翼給自己挑了一筷子米粉,倒了淺淺一點點剛剛蓋過碗底的濃湯,俯下身,鼻子湊到碗邊,貪婪的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味。
“真是she人賣獃!”林遠志喝罵一聲,拉着徐衛兵就要走。
林一林置若罔聞,喝了口湯,故意眯縫着眼,長長的大聲的吐出口氣道:“哈-好香”。
林遠志見了,眼裏含怒,咬牙切齒的低聲罵道:“賤坯!一碗粉都吃不起。”
哪曉得一向沉默寡言的石頭耳聰目明,不僅聽到了他的罵聲,而且還敏銳的捕捉到他眼裏閃過的一絲陰鷙,當即回罵道:“你才特么賤坯呢!你一家都是賤坯!”
“特么的,還真是無法無天了哈,大志,你看看,現在的小比崽子們,一個比一個欠收拾。”徐衛兵在一旁笑罵道。
沒等林遠志接話,一個囂張的聲音在眾人背後響起:“個巴馬‘小算盤’,不用猜老子就曉得你又在背後挑燈撥火。你他麻真要有種的話就站出來一次,和人正面硬搞行不行?喲喲喲,姐,我不說了,跟你走還不行?”
林一林扭頭,見古江站在柏油路上,笑嘻嘻朝這邊張望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卻被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個子不高但模樣周正的女孩一把揪住耳朵,幾乎是拖拽着向學校走去。林一林猜測,這女孩應該就是古東的女兒古漓。只是和古江四處張揚闖禍的個性恰好相反,這女孩平時深居簡出,極少在外露面,至今林一林也只是遠遠的看見過她幾次,還沒面對面打過交道。就算今天,兩人離得這麼近,也只是驚鴻一瞥。
被古江這一打斷,徐衛兵悻悻然不再做聲,對古江這個混不吝,他還真是孫悟空遇上如來佛---毫無辦法。林遠志本想裝腔作勢一番說兩句大話后借坡下驢,卻一眼瞥見石頭手裏把玩的小彎刀,心裏頓時就虛了,嘴裏嘟囔道:“算了,不跟這幫賤坯們一般見識。老子還當他得了好多遺產呢,原來是個窮鬼。”
話音剛落,卻見一個瘸腿的老人,手握一隻長柄大鐵勺,一瘸一拐的從店裏走到林一林眼前,長勺一傾,朝他碗裏倒了一勺濃稠的粉湯。林一林抬頭,見是店裏掌柜的,正笑眯眯看着他,問道:“你是家鯤的娃兒?”
林一林疑惑的點點頭,不曉得他怎麼認得自己,摸了摸癟癟囊囊的口袋,羞澀道:“老爹爹,我,沒錢。”
老人家轉身,又從涼水桶里撈出一坨細粉,用竹勺子在湯鍋里浸燙好了,再用鐵勺托着,一瘸一拐的來到桌前,小心傾倒進林一林碗裏,滿臉微笑道:“你娃么時候來吃,都不要錢。”
說罷,鐵勺向四下里一掃,大聲道:“這學校是你家建的,這路是你家修的,我們這兩排店子也是你家給蓋的。這條柏油路兩邊二十幾家,家家都享的是你家的福哦。你爺爺、你爸、你叔他們為我們做了這麼多的好事、善事,吃碗米粉算個屁。娃兒,天天來,我‘林家鋪子’、還有這條路上每個早點攤子,對你來說,都是岔(三聲,意‘放開、隨意’)的。伙介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一條街上轟然一聲:“是!”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一個個叫得天響:
“娃兒,我王老漢的豬油鍋盔是林灣村一絕,每天一個,儘管來拿!”
“林家娃娃,來嘗嘗我的熱乾麵吧,正宗的蔡林記。”
“小林子,我老馬的油炸糍粑和歡喜坨都是祖傳的手藝哦,一天吃一個,一年都歡喜。”
“林家小娃子,別聽老馬瞎吹牛,我張國老的苕面窩那才是國貨精品,你爹爹婆婆以前吃了都讚不絕口呢。”
……
鍋盔、油條、糍粑、苕面窩、雞公餃、歡喜坨、熱乾麵…一樣樣美食小吃流水般送到林一林、汪少甫和石頭這裏,在面前的小桌上堆成了小山。
林一林“忽”的站起身,像個小沙彌一樣,雙手合掌豎起在胸前,朝所有向他發出召喚、給他送來小吃的人們逐一拜望去,剛才林遠志和徐衛兵給他心裏帶來的陰霾蕩然一空,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一種無與倫比的自豪感、一股比糊湯粉還要濃香的親情鄉情從他心底迅速升騰而起,頃刻間讓他徹底淪陷在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和感動中。
五年多來,除了三爺、四爺、四娘、石頭和秋水、秋葉母女倆外,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其他人對他毫無條件毫無保留的真誠關愛,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旁人對祖父祖母和爸爸叔叔真心的擁戴和敬佩。
多年來,他甚至已經快要忘記父親母親和祖父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使剛回來時林灣村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強烈的視覺衝擊,他也很難把看到的一切和他們聯繫起來。可這一刻,他竟然從那一張張笑臉、一聲聲呼喚中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們離自己是如此的近,近在咫尺,他們的身影和魂魄就在這一幢幢房舍里,就在這一棵棵樹木花叢中,就在這濃濃的鄉情里。
“謝謝林老爹,謝謝爹爹婆婆們,謝謝大家。”林一林眼底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
回望終審判決以來的日子,此刻,他突然覺得,一個工廠,一座大樓,甚至無數的金錢,也許,都抵不上眼前這一張鍋盔、一碗糊湯粉、一個歡喜坨。
林遠志和徐衛兵兩個人看得目瞪口呆,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轉折。每有人笑呵呵的送小吃過來,他倆都覺得自己又被人打臉了一次,面色陰沉如水,十分難看。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上課鈴聲“叮鈴鈴”響起,早已過完早正在圍觀林灣村有史以來聞所未聞奇異一幕的學生們轟的一聲紛紛起身,忙不迭向校門口跑去。
林遠志和徐衛兵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濁氣,一聲不響的扎着頭跟在人群後面匆匆疾行。
林一林突然一把拉住石頭,任他怎麼掙扎也不放手。石頭有點急,卻見林一林拿手指了指桌上的小吃,頓時安靜了,咧着嘴憨憨的笑。
柏油路兩邊門店前頓時空蕩蕩的,清凈了許多。
“娃兒,哭個啥呢?快吃吧,粉要涼了。”林老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在一旁勸道。
“老爹,我沒哭,被爐煙熏着了。”林一林學着汪少甫的樣子,拿兩隻袖子左右開弓擦乾眼淚,靦腆的朝眾人笑了笑,拉着石頭坐下來,從自己碗裏挑了一大半米粉給他,將桌上的小吃留下幾樣準備給秋水秋葉帶去,其它的都分給了石頭和汪少甫,看他倆吃得唏哩呼嚕不亦樂乎,覺得滿心的歡喜。
“和老林、家鯤一樣,也是個善人吶。”林老爹在一旁看着,感慨萬千:“良善之家,必有後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