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人望山，魚窺荷

慕涵看着暴漲的河水，眼中是她自己都沒發覺的悲痛，不過頃刻之間，剛才的刀光劍影，鮮血淋漓都隨着洶湧暴起的河水湮滅。明明剛剛還用那麼哀傷的眼神望着她，怎麼突然就不見了，連同一堆人一道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她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一痛，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之氣，慕涵麻木地伸手一擦，掌心間滿是淋漓的鮮血。看着這抹刺眼的紅色，她只覺得身子一輕，便不知天地為何物。

暗歌找到慕涵的時候她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浸透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一波又一波湧起的河水不斷拍打着她毫無血色的臉頰。暗歌不敢耽誤，主上早在行動前便已經吩咐他在此處等待暗號接應，又命他若自己有事定要照料好慕涵。

剛剛情景過於雜亂，明明見到她與主上一同歸來，可是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慕涵便不見了蹤影，待他原路返回去尋時，便看到了這幅場景，水中人微弱的鼻息讓暗歌不敢再耽誤，一把將昏迷的慕涵置在自己背上，一面腳尖用力，輕功飛躍間帶她尋醫。

而另一邊的顧南衣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顧南衣自幼不通水性。幼時一年上元節老嬤嬤帶着他在宮內的荷花池處看水燈，沒想到那黑心嬤嬤藉機支走身側的丫鬟侍衛偷偷推他入湖。

上元時分隆冬剛過，宮內人工融化的湖水僅能支撐一夜，那日傍晚時分甚至還飄飄揚揚地下了一陣雪。

雪水侵身，通體皆寒。

小小的他在湖裏被足足泡了半刻左右才被救了上來。

那次意外令他足足燒了兩日，在榻上躺了近半月，這才將養回來。自那以後他便不想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雖說不甚驚懼，但還是懶得學習。

已經被河水灌得有些迷糊的顧南衣緊咬牙關地小聲囈語道：

“今天的水比幼時冷多了。好冷，好冷。”

孟太傅見勢不對，急忙喚來隨行太醫命他看診。

太醫從未見過顧南衣，但從太傅的稱呼上便隱約猜出眼前者為蒼白的昏迷男子只怕就是早年戰功赫赫，威名遠播卻意外不知所蹤的翊王殿下。不對，如今若是他平安回來，便要稱呼一聲太子殿下了。

這軒轅只怕是要變天咯。

太醫的心思彎彎繞繞，面上卻分毫未顯，恭敬謹慎地替顧南衣上下查探，一會兒把脈，一會兒撥眼，看了一會兒后，俯身恭敬地回答道：“回太傅，這位公子當是無恙。只因初秋河水過於濕冷，寒氣入體受了些風寒外再無病症。身上並無任何傷口，瞳孔顏色，呼吸皆無問題，只是由於寒氣入侵，肺氣不足，所以呼吸與脈搏有些遲緩罷了，太傅敬請寬心。”

見太醫如此說，孟太傅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囑咐他要妥帖細緻地照顧外便起身走了出去。

太醫見他離開，這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詳榻上昏迷的男子。

傳言稱軒轅先皇后風姿綽約，容貌無雙，有天人之姿，這才能得先帝寵愛數十年不衰，甚至為其空懸六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如今這麼一看，傳言也未必虛假，這榻上的公子膚色白凈，稜角分明，眉毛烏黑濃密，就連眼睛上的睫毛都又長又翹。此刻那張有些乾枯的薄唇緊抿，即便雙眼緊閉，也能令人感到一種壓抑的不安與威震的王者之氣。

太醫猛地感覺自己脖子後面一陣涼風，當下便收回眼睛，不敢亂看，見他不進湯水但嘴唇乾裂，他只好尋一塊白布蘸水替他擦拭薄唇，小心伺候。

孟太傅起身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之上，馬車前行微微顛簸將他案上杯中的茶水灑出弄污了腳下純白的羊皮毛毯。他的心情也在一晃一晃的顛動中糟糕到極致。

任務失敗，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不出意外的話，小皇帝太后雙雙身死，鳳卿塵即位指日可待，只可惜這次沒能殺了他和他身側那個討厭的女人。

那個該死的女人，誰知道她居然那麼狠，不過一瞬的工夫便不再糾結拋下受傷的南衣救了鳳卿塵。

等到自己命人將南衣救上之時，他便已經昏迷不行了，不過還好無事，若是經此一遭能讓他看清那個女人的本質倒也不算白來。

眼下事已敗露，鳳國可是萬萬留不得了。只能快馬加鞭趕回軒轅再尋良策，再候時機，重頭再來了。

十餘輛馬車自鳳國北境一路向北飛快出城不敢耽誤，然而奇怪的是這一路到處都有人議論這場巨變，城門看似戒嚴，實則不過虛張聲勢，因此一行人一路十分順暢，舟車勞頓雖是辛勞，卻也安然無恙地踏入軒轅境內。

一行人在馬車上走了大概20餘天，顧南衣不過昏迷第二日便醒了，他換上了原本便屬於他的王侯制服。高冠玉帶，華衣錦佩，眉眼之間冰冷而又堅毅，周身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無情氣息。

見他恢復得與過去別無二致，太傅也十分高興。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及那天的事，只當那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沒了。

十餘天來，顧南衣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所有門人的拜見，他靠在顛簸的馬車上閉目養神，明明想要思考回京之後的對策，腦中卻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狐狸面具，那是花燈節那天他們一起買的。

長指不受控制地繾綣撫摸，可是一想到那天那些冰冷刺骨的河水又想起那人的無情，心中的惱怒瞬間襲上心頭。

掌心用力握緊，脆弱的面具應聲碎裂，破碎的面具裂成幾塊，在他的手中搖搖晃晃，像是幾隻失了翅膀展翅欲飛的枯蝶。

纖長的手掌自車簾內伸出，微微向下傾倒，碎片便應聲落地，被沉重的馬車壓進臟污的爛泥之中。

而做了這一切的顧南衣卻語氣冰冷麵帶不屑地嘲諷道：

“沒用的東西留着也是廢物。”

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他以為此刻富貴加身，歡聲笑語的無情人此刻在距離他兩座城池之外，早就已經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只剩半條殘命。

人世虛妄迷離，眾生悲苦難渡。

人望山，魚窺荷，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許早就已經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