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了青坐憶半生行
五十年前。
因為在飢荒年代,少林寺大開佛門,廣濟災民,救贖民眾,所以飢荒之後,佛門大盛,方圓五百里的老百姓都念着少林寺的好,常常來進香許願,布施齋戒,還有不少人隨着僧眾早晚念經,百日習武,一來修身養性,二來強身健體。其中一少部分人則是專門為習武而來,卻不願出家,空空大師於是特意開了俗家武院,專門傳授少林武術,但明令少林武術只為救人,不可殺生,違者少林必廢之。前三年,也是早晚念經,白日學武,武術只是一些簡單攻防自衛。三年之後,才可學習高深的少林武術。這樣一來,便勸退了不少心智不正之人,但也培養出不少德武皆備的大家。學成之後,他們或留在少林,常伴青燈古佛,或自創一派,傳教佛門正氣和少林武藝。因而有了天下武功出少林這麼一說。但武道一途,難免爭鬥,老派新門,便紛紛以少林出山弟子為試金石,上門挑戰,輸了暫且不談,贏了便說一句“少林武功不過爾爾”。但少林寺並不回應,就算有人親自上門挑戰,少林也只是閉門謝客,並不與之爭鬥。於是江湖上便稱少林和尚都是烏龜王八,一有事便縮進龜殼。寺內武僧紛紛請示空空方丈,要出門迎戰,以振少林雄風。方丈只是不許,“阿彌陀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天下爭雄,傷亡幾何?名利空空,我佛慈悲。”少林總不應戰,在江湖中漸漸消了名聲,上山習武之人年年減少,香客也只剩下飢荒年代的老人。
雖然方丈下了禁令,但禁不住人的念頭。少林寺有禪、武、戒、民院,禪指禪心院,主管坐禪講經,修習經書,弘揚佛法,普渡生民;武指修武院,主要是武僧習武創武之地,除了普遍修習的大力金剛經、擒拿手、少林棍法,還有佛門四蒂訣、三法印等高深武道,平常武僧若學會了四蒂中的一二種,便已經算得上出類拔萃,學會四蒂的還鮮有人,即使修武院主持空力大師,也只會兩蒂半;戒指戒律院,主管寺院弟子戒律,不管在寺內還是寺外,只要違反寺規,就得受罰,因而戒律院的僧人多來自修武院,因而兩院而僧人親近許多,但違反戒律的又常常是修武院的武僧,也埋下了不少隱患;民指民生院,主管寺內一切香火、僧人吃穿用度、香客進香、寺院日常運作等。這四院中,修武院和民生院是贊成應戰的,武僧脾氣暴躁,爭強好勝,受不了這個鳥氣,而民生院則是因為避戰導致信眾減少,香火日漸衰微;至於禪心院和戒律院是反對的,禪心院本就是讀經講義,與世無爭,戒律院是擔心一旦迎戰,怕犯了殺戒,於佛不敬。但後來,修武院的一位高僧主持了戒律院后,便成了三對一,空空大師不得已,提出一個條件,“誰能學會四蒂訣,便可代表少林迎戰”。聽到這個消息,懂事的已經明白了空空方丈的用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打敗一家不算什麼,難得是打敗天下。只要接戰,少林百年不得安寧,早晚都會有人找上門來,贏了好說,輸了才是真的輸了。四蒂訣是少林絕學,相傳為慧能祖師從佛教四蒂中演化而來的武道,分別教給四個徒弟,代代相傳,在江湖上有了名聲,百年無人能敵。這四蒂分別是力蒂、步蒂、刀蒂、劍蒂,修習順序也是從拳腳身法,再到刀劍。但江湖也有千百年的積蘊,出了許多人物,專門跟佛門四蒂比拼。結果就是少林敗了,四蒂分開,只求極致,放棄和合,已經算不了頂層武道。少林因此消沉至今。四蒂分離,並非不堪,只是難登絕頂。但只要四蒂合一,天下無敵。少林寺中,武功最高的當屬空空大師,據說四蒂皆成,但他本人佛法精神,不爭虛名,無意爭鬥。方丈之下,排名略有爭議,一個是禪心院大弟子了心,也就是跟了青一起趕路的那個孩子,他禪武皆修,而且年紀不大,二十七歲,天資聰穎,慧根深重,是禪心院的預備主持,按照傳統,也是預備方丈。另一名就是修武院的二弟子了青,已經將力蒂和步蒂練得爐火純情,正在尋找趁手的刀劍,好繼續練下去。了心和了青是空空大師最小的兩個徒弟,卻是最聰明進步最快的。他們兩個相差兩歲,親如兄弟,夜夜同寢,餐餐同桌,但性格完全不同。了心心似靜潭,動若大江;了青心如烈火,動似奔雷。一清秀儒雅,溫和如春;一凌厲強盛,瀟颯如秋。了青常常找了心比武切磋,了心從不跟人動手,除了了青。了青在修武院已經無敵了,但對於了心他一邊不服氣,一邊又覺得痛快,每次自己新練了招式或者突飛猛進,都會去找了心切磋,無一例外,從沒贏過,而且總是覺得差一點,就一點。之後,他會愈發勤奮練功,卻仍然越不過那一點。他氣急敗壞地問道,“師兄,為什麼我總是差你一點點?”
“因為我比你年長兩歲呀。”了心笑着說道。
“那我豈不是這一輩子都追不上你了?”了青不服氣。
“也不是,你比我讀的佛經多了,就追上我了。”了心又想勸了青讀經。
“我不愛讀經,我要練成四蒂,重振少林。”了青發誓道。
“我也希望有那麼一天。”了心說道。
“師兄,你練了到幾蒂了?”了青問道。
“我已經練成了。”了心雙手合十。
“我不信。”了青撇撇嘴。
“那你來試試。”了心笑着邀請。
“下次吧,我再練練。”了青拍拍屁股跑了。
三年後,了青終於練成了四蒂,當時他二十六歲。空空方丈召開少林盛典,由了青對戰四蒂傳人,只有全勝,他才算學成了四蒂。要知道這四蒂傳人,都是只精通一蒂的高手,並在歷代傳承中,秉持揚棄原則,革故鼎新,練得爐火純青。一個人可以成為刀槍拳腳樣樣精通的武學全才,但要是跟專門修習拳腳或者刀劍的大師來比這一方向的武道,那麼無論是時間還是經歷,都難以企及。當然,得排除一種可能,那就是天生的武學奇才。了青便是少林的武學奇才,四蒂傳人無一例外,都是年過半百的長老人物。力蒂傳人空山大師,人高馬大,金剛怒目,儼然戰神天降,黝黑的皮膚下匍匐着剛猛的勁道,拳頭上是一層層的老繭,他常年赤腳,縱使三九寒天,也不見冷。寺院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弟子們普遍遵循着不越級戰鬥的規矩,這是一種尊重。但對了青來說,這是讓人眼饞的香餑餑,他早就想找個了心之外的對手了。了青脫掉僧衣僧鞋,挽起褲腳,進了修武場。跟空山大師站一塊,了青像個孩童。
“師叔,請賜教。”了青合十問禮。
“來吧,不用留手。”空山合十閉目,他準備用肉體對抗了青的攻擊。
了青也不猶豫,蹬步向前,凌空一記飛拳,直擊空山面門。後者抬臂出拳,一氣呵成。雙拳相撞,空山大師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踏出深坑,最後一步右腳直接陷入坑中。了青則在空中翻了十幾個跟頭卸力,落地時已在武場邊界處。不等大家呼氣,了青疾步俯衝,又是一記凌空飛腿,空山大師身子後仰,出腿接招。兩腿相交時似乎暫停了幾秒,然後爆炸一般分開,了青又是翻身卸力,落在邊界,空山大師則順勢就地打坐,兩股深陷。等空空大師宣佈了青小勝之後,圍觀的人才大口呼吸,兩次碰撞只用了一個呼吸,很多人還沒看明白,戰鬥就結束了,還是了青贏了。場外有人指點到,空山修行五十年,埋首力蒂,雖然只是接招,但後退便意味着輸了。
“空山師叔,得罪了。”了青走向前去,扶空山起來。
“他奶奶的裝過頭了,小子,若不是差一輩兒,我非得跟你好好乾一架。”空山氣呼呼地說道。
“師叔承讓,等我回來,好好跟你打一架,找個別人看不着的地兒。”了青笑着應和。
“行,到時候就咱倆,沒人看我也就不用裝了,真他媽累。”空山大師說道。
確實,如果空山大師不顧及身份,主動出擊,或者同時出招,而不是原地接招,那勝負難說。只是礙於面子的問題,又是同門師叔侄,不宜過分認真,了青這才如此輕易贏了。
後面三天,身法蒂傳人空靈大師、刀蒂傳人空悲大師、劍蒂傳人空言大師,都同空山大師一樣,只是被動接招,但只要出招,仍是全力以赴。這其中既有對晚輩的包容和欣賞,也有對武道切磋的尊重和崇尚。少林寺處於沸騰之中,身在佛門中,猶是世間人,他們並沒有在佛經中完全丟掉人的七情六慾,只是淡淡地藏在心底不容易翻開的地方。雖然沒有告別儀式,但了青出門時,師叔的期待、師兄弟的崇拜與希冀是不言而表的。他的行囊中,除了木刀木劍和少量盤纏外,還有兩本經書,一本是空空大師手寫的靜心咒,一本是師兄了心贈送的讀經心得。
“了青,此番下山修行,為師只說一點,不可殺生,切記。”空空大師交代道。
“師弟,保護好自己。”了心說道。
這是了青最親近的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每次想起,都會看向少林方向,迎風落淚。
下山時候,了青是同孟守仁夫妻一同出發的。孟守仁是川府地區的大戶人家,這些年遊歷江湖,到了少林寺山下,自然忍不住上山拜訪。他為人謙虛親善,有儒俠之氣。其妻是山東地區的大戶小姐,兩人一見傾心,私定終身。孟守仁拳腳精通,尤擅使劍,兩人曾經切磋過,但點到為止。下山之後,了青一下子迷茫了,他是要重振少林雄風的,但怎麼振,找誰打架,他從沒想過。孟守仁聽了,出了個主意,“了青大師,這無非就是殺雞嚇猴,可以先把少林周圍的聲音聽聽,上門拜山,然後再去找遠處的,想省事的話,就找最炸毛的和名聲最臭的。”
“孟兄言之有理。”了青豁然明了。
“這種事業,非一朝一日之功,了青大師既然是第一次出山,就應該先了解一下江湖,看看人情世故,人間百態,再做籌劃,事半功倍。”孟守仁接著說道。
“就聽孟兄的。對了,孟兄,你我年紀相差不大,不用叫我大師,直呼了青即可。”了青坦率地說道。
“青兄果然天資聰慧,我這才點撥兩句,你就懂了。”
三人在山下小鎮買了馬,邊走邊逛。了青雖然年逾弱冠,但自從上山之後,再沒下去過。這時到了小鎮,新奇程度不比狗子到了澤州府弱。只是進了一次酒館,了青便對佛產生了疑問。孟守仁點了一瓶白酒,兩斤牛肉,了青趕緊念了幾十遍阿彌陀佛。
“青兄,我就佩服你們能一輩子酒肉不沾,換我的話是萬萬不能的。”兩人熟絡地很快,孟守仁也不再文縐縐地客套了。
“孟兄,佛曰,不可殺生。酒雖是糧食釀的,但喝多了容易破了其他佛戒,因而不可飲酒。”了青乾巴巴地吃了口素飯。
“也是,酒最容易壞事。”孟守仁嘴上這樣說,卻下了一大口。
“你也少喝點。”蘇禾勸道。
這時外面進來幾個大漢,手上拎着武器,刀劍棍斧都有。他們還沒點菜,就看到了一顆明晃晃的光頭。
“哎喲,這居然有和尚,哥幾個,你們見過和尚下館子嗎?”一名賊眼瘦漢吆喝着。
“還真沒,你們說和尚不吃肉是不是真的,他跟前有酒有肉,哎喲,還有個美人,這他也忍得住?”一名肥臉大漢叫到。
“你們說,和尚是不是也那個過,都太監了,所以看到美人心動也沒法子嘛。”賊眼瘦漢繼續說道。
“是啊是啊。”旁邊人附和着。
了青皺着眉頭問孟守仁,“這就是江湖中人?”
後者搖搖頭,“這是江湖裏的狗。”
了青和蘇禾都笑了。
“大哥,他說咱們是江湖裏的狗?”一三角眼兒跟班說道。
“他媽的,我聽見了。小子,咱們比劃比劃?”賊眼瘦漢向前兩步,刀子扛在肩上。
“滾!”孟守仁冷哼一聲,隨即出腿,只聽哎喲一聲,賊眼瘦漢已經躺在馬路上了。其餘幾個作勢就跑。江湖狗最擅長的就是欺軟怕硬,打得過就往死里欺負,打不過就溜之大吉。
“孟兄,你為何如此粗魯?”了青瞪大了眼睛。
“啊,蘇禾,我粗魯嗎?”孟守仁裝迷糊兒。
“孟哥威武!”蘇禾星星眼兒。
了青氣得噎住了,端起碗就喝,不成想是孟守仁的酒碗,真是噎不得,喝不得,左右為難,漲紅了臉。蘇禾趕緊倒茶,了青才吐了酒,通了喉嚨。孟守仁早起扶桌大笑,了青苦不堪言。
吃完飯,三人繼續前行。了青看着人來人往,一陣坎坷唏噓。
“青兄為何如此感慨?”
“我小時候,鬧兵災旱災,家裏人都被餓死了,只剩我一個,多虧恩師把我帶回少林,撫養成人。現在太平盛世,人人安居樂業,我佛慈悲,人間幸甚。”了青說道。
“是啊,現在年景好,人民過得舒服。但還是有些不好的因素,像剛才那幾個,一看平時就是欺男霸女之徒,我這幾年遊歷大江南北,見過不少為非作歹的人,山匪,奸商,賊子,仗勢欺人,濫用武力,受欺負的平民百姓叫天不應,叫地無門。我們習武之人,第一不是為了自保,而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懲惡揚善,替天行道。”
“孟兄說的不錯,我們習武之人,理當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而不全是爭強好勝,要那個天下第一莫須有的罪名。孟兄,受教了。”了青聽出了孟守仁的意思,他沒有勸自己不去重振少林雄風,而是告訴自己要去做更多的事。
“青兄,不用想了,這兩件事並不衝突,你先辦你的事,順便做些別的事就行,駕,這路寬敞,我們跑起來!”孟守仁說完便縱馬狂奔。
“等等我,孟哥。”蘇禾趕緊跟隨。
“有道理。”了青想。
不鬧踢開狗子的房門,拎狗一樣拎起來,“狗子,唐爺有事,把你交給我了,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你就是我徒弟,路上我也想好了,你是覺字輩,就叫覺醒好了,來了就睡覺,你還是頭一個。”
狗子迷糊着,很像被一巴掌扇醒的狗。
“師父,那我可以跟你學武了?”狗子很機靈抱住師父胳膊。
“早着呢,先去挑水吧!”不鬧甩了一句,把狗子丟下。
“挑水之後呢?”狗子從床上跳了下來。
“砍柴,掃地,做飯,念經,聽書,多了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