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狗子初入少林寺
月色依舊皎潔,照亮了前行的路。狗子的屁股早就磨疼了,但唐爺問起的時候,他還是咬着牙說沒事兒。一路上,唐爺教狗子騎馬的技巧,狗子一學就會,小黑(狗子這樣叫他的馬)也很通人性,只一個動作,就知道左拐還是右拐,加速還是停下來。每當唐爺誇狗子的時候,大青也沖小黑哼哧哼哧。在一個岔路口,唐爺走的是與澤州府不同方向的那條路,狗子仔細記了記方向。在無人的大路上,大青奔跑起來,小黑不甘落後,狗子卻因此吃了不少苦頭。此話暫且按下不表,說兩人兩馬走了一夜,直到天將將明的時候,路頭瞧見一個小鎮,比澤州府要小許多。噠噠的馬蹄點醒了這個小鎮,醒了的小鎮卻找不到馬蹄聲的主人。鎮子外面有條河,兩人兩馬在這駐足休息,唐爺拿出乾糧和酒,對付兩口,就找了個地兒打瞌睡。狗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頭看看不遠的鎮子,又向前看路的盡頭,他不知道旅行的終點,唐爺也沒告訴他。這第一天闖蕩江湖的熱情被一夜的疲憊消磨殆盡,很快,狗子也在路邊睡著了。大青和小黑就在邊邊兒上閉着眼吃草。
狗子做了他的大俠夢,記不清細節,只記得很美。他是被吵醒的,睜眼便瞧見一個凶臉和尚騎在大青身上威風。和尚膀大腰圓,豹眼熊臉,眉毛如同粗毛筆隨意劃了兩道,斑駁的僧衣敞着,露出黑乎乎的胸膛。大青就跟馱了一頭狗熊一樣不自在,怎麼叫罵都不動,卻也沒力氣把人摔下去,只是原地委屈地跺着腳。小黑早已躲得遠遠,生怕糟了池魚之災。
“老施主,你這馬真是山間百姓家買來的?”和尚禮貌問道。
狗子大吃一驚,長這樣子的和尚少見,這樣子的和尚講禮貌就更少見了。
“老夫我哪敢騙大師,這就是我爺倆兒準備來少林寺的時候,專門在十里八鄉買的馬,我們就住在柳樹村,往北二百里左右的山溝溝裏面,大師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問。”唐爺說道。
“施主莫怪,貧僧只是好奇罷了。這馬,可是世間少有的山間雲,古人有言,‘登峨眉山,遇青雲藏於山間,緩緩而升,近觀之,乃大青馬也,高八尺有餘,長丈二左右,渾身青絲,筋骨如龍,常于山間騰躍,遠處觀之,猶如山間雲也’。可惜,老矣。”和尚惋惜地說道,手一撐,便從大青身上躍下來。足不點地,幾步到了小黑邊上,看看毛髮,摸摸筋骨,搖頭說道,“這是匹雜種呀,可惜了山間雲的血脈,不過比尋常馬還是要堅實一些。”小黑似乎聽懂了人話,哼哧兩下鼻子,又躲到了狗子身後。
“不知大師如何稱呼?老夫姓唐,百姓一個,這是我孫兒狗子。”唐爺介紹道。
“說來慚愧,貧僧法號不鬧,興起便容易胡鬧,還請唐老施主見諒。”和尚擺擺手。
“大師,我想打聽一件事,敢問現在少林方丈是哪位大師?我孫兒想學武強身,想來想去,也只有少林最適合修身養性,去去他頑劣的根本,還請大師介紹介紹。”唐爺作揖請教。
“嘿,這事呀,現在是我不滅師兄當方丈,但收個徒弟的事,我還是做得了主的,小屁孩兒,準備好吃苦了嗎?”和尚點步到了狗子跟前,不待躲閃,就被按住了肩膀,“小子,練過呀?”
狗子下意識的躲閃漏了七里鶴步,“你們怎麼都喜歡按人肩膀,都長不高了我!”狗子不見害怕,好奇問道。
“嘿,你爺爺沒教你呀。老頭,小老百姓可不會這步子。”和尚鬆了狗子,點步到唐爺跟前。不過唐爺毫不躲閃,還咳嗽兩聲。和尚及時收力,“老頭,受過傷?”
“大師,請問了心大師還在嗎?我跟他有幾十年的交情,還希望能轉達一下。”唐爺平靜地說道。
“阿彌陀佛,了心正是我恩師法號,敢問老施主......”和尚頓時心生敬意。
“我在少林的時候,師傅賜我法號了青。”唐爺微笑說道。
“師叔在上,不鬧拜見師叔,還望師叔見諒。”不鬧立時跪倒在地。
狗子在邊上瞠目結舌,他何曾聽過這樣的故事。
“起來吧,大師,我早被逐出少林了。”唐爺口氣滄桑,老目渾濁,往事不可追。
“師叔,恩師了心大師去了方丈之位后,一直在竹林修禪,他說自己之所以不敢坐化,是在等一個人。”和尚沒有把話說完,但他感覺恩師就是在等他的師弟,也就是面前這個老人。
“五十年了。”唐爺感慨一句。
狗子還是雲裏霧裏,上山的路同樣也是雲裏霧裏。大青很喜歡走山路,比平路走着還要興奮。小黑倒是有些拘謹,旁邊的懸崖,看都不敢看一眼。此時,山腳稍遠一些的人,正因看到了山間行走的雲彩而爭論呢。
“你們快看,那裏有朵青雲在爬山呢。”
“喲呵,還是真是,後面那個黑點是什麼?”
“是塊兒烏雲吧應該。”
......
到了寺裏面,不鬧大師給爺倆兒安排了房間,又叫人送了些素餐。唐爺叫狗子在房內休息休息,他要去見個朋友。狗子從唐爺眼睛裏看到了懷念與歷史,甚至還有些激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打小就知道,爺爺不是個普通的老百姓。他的想法得到了證實,這成就感暫時壓住了好奇心,而且,自己的親爺爺,重要的事情,遲早會告訴自己的。於是吃了兩口齋飯,他準備接着做沒做完的大俠夢。
不鬧領着唐爺山行數十步,過四院三殿,後門出來,一條山溪橫迎於前,樹木豐茂,水草交橫,溪流清澈見底,游魚悠哉,白石樂然。不鬧恭敬在前,唐爺蕭瑟在後,步步皆是回憶。唐爺生於斯,長於斯,往日歡聲勁語,推掌踩石,一一在目,這山林草木不見多大變化,他卻由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如今蒼蒼惶恐的老人。曲徑通幽,禪房清靜,這原是他的恩師空空大師禪修之地,只是歲月沉浮,人世動蕩,恩師已去。這是五十年來他第一次重返少林,是勇氣也好,不甘也罷,到底是想葉落歸根的。三里地外,竹林翠暈,時有林鳥輕喚,不知是歡迎新人,還是舊客。
“師叔,恩師了滅就在屋內,平時閉門修禪,從不見客,請您稍候,容我通秉。”不鬧說道。
“無妨。”唐爺咳了兩聲,揮揮手。站在此處,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懷念這片山林,他後悔了,但不知道是從下山那天開始後悔,還是從殺人那天開始。唐爺是個孤兒,七十多年前,中原兵災、旱災並至,兵荒馬亂,飢荒滔滔,餓殍盈路,哭聲哀絕。他的父母兄弟全部死於這場禍亂,他麻木地在路邊挖坑,想着把親人埋進去,那時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過來幫忙,不說話,也顧不上流血的手指,重複着挖土的動作。埋完之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說,便牽着唐爺的小手,倔強地朝前走去。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座山,卻再沒力氣站起來。快睡着的時候,他們看到一個渾身發光的和尚爺爺。
不鬧閃身出來,推開竹門,唐爺像是花了很大力氣,慢慢地,慢慢地,一分一厘地,才把腳落在門內,後面的步子快了些,看起來卻不堪重負,像背了一座大山。他記得這個院子,也是他同師父師兄告別的院子,他走得毅然決然,只花了半個呼吸,這趟回來,卻花了一輩子積攢的勇氣與愧疚。他推開房門,房間佈置跟從前一模一樣,青燈,古佛,斷椅,斜桌,三個薄舊蒲團,一位老和尚,木魚嘀嗒嘀嗒,逐漸失去了聲音。
“師兄,我回來了。”唐爺老淚縱橫。
“回來就好,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