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神劍非神劍
了青仍在主動出招，五十年前的舊怨歷歷在目，邪戾的光頭少年如今卻成了劍道宗師，歲月混沌，人世浮沉，若沒有當年的變故，了青、孟守仁、蘇禾、採薇，如今也不會是這般天人兩隔、此生難見。他步如鼓點，攜劍而來，劍斷而去，指望君子非——天下第一劍客與他赤膊交戰，那是笑話。
全力以赴，才是尊重！
了青又一次被殺退，血跡斑斑，然而鬥志悲壯，無人不為之動容。在這場光明正大的比武論劍中，只要沒有倒下，便不能停息。細眼少年看得熱淚盈眶，他再也忍不住，彈出座位，躥步射向他埋劍之地，在眾人疑惑並逐漸清晰的神情當中，將一把把利刃從泥中抽出，拋向少林武僧。五把寶劍先後劃過夜空，一一落在了青跟前。武僧朝他念了聲阿彌陀佛，便又起招式。這是一套連招，喚作“萬佛來朝”，場上也只有丐幫樂爺數得清了青已經攻了七十五次，無一不是因為劍斷而不得不收招後撤。君子非此時的狀態也沒了開始的遊刃有餘，逐漸顯得吃力，鬢髮紛飛，青衫上也種下幾隻偌大的拳印。想必在那衣衫之下，也是團團經日難消的淤血。了青提起一把利劍，旋即又將剩下四把長短不一的寶劍踢到空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攻擊。
噹噹噹噹當——
每一擊都是雷霆萬鈞之力，每一把劍都死在對拼之中。這五把劍不負眾望，百分百地發揮出了功夫的威力。在場之人，隱隱約約還看見空中同時出現五個身影，招式各不相同，卻圍繞着中心一點展開攻勢。君子非也知道決勝關頭，提息蓄力，使出華山絕學“君子七劍”，一劍破星河，二劍開華山，三劍四劍水火滾，五劍六劍妖魔滅，七劍齊出，江湖暗，武林息。正所謂：自古劍道出華山，華山君子劍超凡，世人若遇難解事，君子提劍保平安。
每一擊都旗鼓相當，君劍顫，僧劍折，五劍之後，君子非仍有兩招出手，了青倉促躲閃，右腹中了一劍，翻滾在地。君子非乘勝追擊，當此之時，就算是投降認輸，也免不了挨上這最後一劍。華山君子七俠，各自擅長一招，直到君子非才將七劍融合貫通，以往對決當中，只有遇到真正的絕頂高手，君子非才會使出這祖傳絕學。但能讓他出齊七劍的，了青乃當世第一人，帶着這樣的尊重和榮耀死去，也對得起少林武僧的大名了。
不死上幾個英雄，算什麼英雄大會！
前五劍，了青兵器盡碎，若是點到即止的仁善之輩，便會假模假樣地收回劍來說聲承讓。然而君子非實在打得痛快，而且也不相信這少林武僧真到了絕境之地。
他必定還能再戰！
他還有什麼驚喜！
君子非抱着這樣的心思發出那最後一招。
......
躺在地上的了青，看着圓滿無情的明月，彷彿看到了從前同孟守仁、蘇姑娘還有採薇一起山行的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光。也是這樣的夜晚，浩氣山莊被屠，他帶着故友唯一的孫兒逃離，撿回兩條命來。含辛茹苦，撫養成人。他知道老友已經故去，是帶着恨吧，恨了青自廢武功，恨義兒固執不屈，恨這些為了區區一塊石頭犯下滔天罪孽。那是怎樣一把劍呀，他來這裏不是為了打架，也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那一把沾滿鮮血的神劍。
它是屬於孟飛星的劍！
君子非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飛撲過來，了青看不清他手裏的劍。
不能死！
要活着回去，向老友謝罪！向狗子說明一切。
了青掙扎着想要坐起身來，一手封住右腹傷口，一手在地上摸索可用之劍。摸到劍片、石頭之類便通通射向君子非，稍作爭取時間。君子非也不着急，揮劍將來物打落，繼續逼近。了青從來不怕死，含住一口真氣，他甚至不以為自己在垂死掙扎，只是陷入困境，只需一把稱手的兵器，便能脫身。地上並不缺劍片刀片，了青雙手並作，後仰踢石，始終同君子非保持一定距離。直到，他摸到一把劍。
之所以說是把劍，是因為有稱手的劍柄，至於劍身，烏漆嘛黑，凹凸不平，像是一塊醜陋的略像劍一樣的石頭，被烈火燒得焦黑猙獰。沒有劍鋒，像是未經打磨的木劍，又像是燒火用的棒槌。只是這劍握起來相當稱手，手感柔順，輕重長短皆如心意。在手之後，如同身體的一部分，給予人莫大的勇氣和無窮的力量。了青低頭皺眉，又細細瞧了一眼此劍，竟覺得有些眼熟。但來不及多想，同樣疑惑卻神情不顯的君子非已經逼近，正是最後一招“仁者無敵”。了青旋步一周，借力起勢，使出佛門劍蒂從未在江湖露面的一招，名為“回頭是岸”。
周圍的江湖人士多有惻隱之心，以為了青必輸無疑，甚至不少人想要起身，請君聖留武僧一命。但無人起頭，便無人跟從。樂爺的葫蘆倒舉朝天，只剩最後一口，喝罷重重嘆了口氣。眾人見一貫救死扶傷的丐幫樂老也不願出手，各自嘆息。這位不知名的少林武僧雖然死在此地，但今夜之後，少林之名，必將再次震蕩天下。
華山劍聖，也將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那把烏漆嘛黑醜陋無比的黑劍，也就無人在意了。
君子劍，一斷為三。
在這必定傳遍江湖的英雄大會的最後關頭，無人發聲，目瞪口呆，恍如白日做夢。了青以手中不知名的黑劍與君子非對招，捲起滿地風沙碎石，地有裂痕，天有碎雲，劍鋒怒吼，萬兵狂飆，險峰震蕩，壁松搖落，空谷徹響，遠山哀鳴，群雄瞠目，垂死回光，毛髮聳峙，兩股顫驚，張口無言，側目無聲。
君子非也是這般，無神無情，無波無浪，他與了青對招過後，各自抓住機會，劍指敵喉。兩劍長度相當，穩穩地落在對方命喉之處，均流出血來。眾人離得遠，瞧不清血流，但君子劍剎那間斷裂落地，卻是有目共睹。
君子非手握劍柄，在剛才的交手中，他感受到一種壓力，彷彿與之對戰的是整個世界，無窮無盡的力量，無邊無際的壓迫，腳踩虛空，四圍寂靜，了青金剛怒目，三頭六臂，黑紅的鐵劍龍紋蕩漾，嘶吼着衝殺過來。君子非燃燒內力，化氣為霜，劍尖波動旋飛，身體隨之轉動，這一刻，鬥志達到巔峰，發出他畢生絕學中最強大的一招“仁者無敵”。
他沒有輸，只是他的劍斷了。
像之前了青的劍斷了無數次，這次終於輪到了他。
那是一把怎樣的劍？
丑而彌堅，堅不可摧。
了青覺得痛快，他沒覺得自己勝了一招半式，實話實說，君子非的劍術登峰造極，天下無二。但他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想做的事情也湊巧做了。脫身不是件容易的事，當越快越好。
了青放下黑劍，合十行禮，向君子非說道：“君施主劍術無雙，貧僧敬佩。”他沒有說君子劍的事情，因為他知道說出來會有些難堪，自己也無法補償。
君聖一笑泯然，道：“少林武僧，君某佩服！”
“承讓！”轉過身來，了青向天下英雄拜謝，“貧僧謝過諸位賜劍之誼，阿彌陀佛。”在眾位英雄仍未歸神之際，了青使出十里鶴步，準確來說，應該算百里鶴步了。在易筋元經的加持下，不僅快速穩住大戰後的心神，而且再度激發潛力，踏步而飛。在場之人無人吭聲，但到兵墓入口處時，吳青喝道：“和尚留步，還請把劍留下。”說話中，鹽幫子弟便圍將過去。
了青理也不理，稍一分神，想起吳青便是當年嫁禍自己的奸佞小人，於是凌空換了方位，踢步向前，沖吳青揮出一劍，可憐一代鹽幫幫主，眼看就要身首分離。可就在這時，了青察覺到身後有殺機襲來，當即變招躲閃，落地之後，側目一看，竟是君子非。他不作言語，當即衝出重圍，往山下殺去。
“謝君聖救命之恩，只是那和尚拿走的——”吳青拜服在地，額頭冒汗。
“無妨。”君子非道。
這時，一眾江湖人士也圍將過來，一陣唏噓，窸窸窣窣，交頭接耳，倒是無人敢追出去。
出鑄劍峰山門時，了青又遇一人攔截，竟是老熟人。五十年前，那一掌之仇，在這有生之年，竟有幸得報。
“了青大師，五十年未見，身體可好？”說話之人，乃五十年前了青帶着狗子逃離山莊時背後那雙眼睛的主人，當時兩人對了一掌，經脈半殘的了青不是對手，還種下傷疾。
了青揮劍便砍，不到三招，便將這鐵劍山莊資格最老的客卿鬼手陸濤斬成兩截兒，心中愈發覺得自己直覺不錯，手中這醜陋的劍槌，正是神劍流星。只是這模樣，必有玄機。下山之路只有一條，遠遠望着唐百鍊已經攜門內弟子殺將上來。他最想殺的便是此賊——浩氣山莊被屠的幕後黑手，但一來身心疲憊，精力不足，二來來眾甚多，殺人之後難以脫身，只得選擇躍下陡坡，從野林毒道間另尋出路。
他得回去。
山頂小屋。
“三爺，那少林武僧帶走的，莫非就是——”老僕唐溫眼裏滿是血絲。
三爺並不回答，閉目養神，指了指床下。
唐溫直挺挺地彎腰下去，從床下端起一把劍來，拔出劍鞘三分，流光璀璨，光耀絕峰。
“唐爺，那武僧拿走的，是——”
三爺並沒有回答，而且再也回答不了。
三爺死了，笑着離世。
次日，鐵劍山莊昭告天下，華山劍聖君子非武功蓋世，劍術絕倫，江湖稱頌，武林拜服，又得神劍機緣，流星在手，當為一代武林盟主，號召天下俠客豪傑，共舉盛事。江湖幸甚，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