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遇
在回小鎮的途中,聽着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終歸還是回到了獨自一人的狀態。那個孤身一人抱着貓咪站在村頭的身影,那個孤身一人踩着自行車穿梭於顛簸小路間的身影,那個孤身一人在田野間閑逛的身影,那個孤身一人站在姥姥家院前眺望的身影,那個孤單小女孩的身影在腦海間交錯回放。
當一首《父親寫的散文詩》響起,李健那富有感染力的歌聲,喚出了深藏在我腦際間姥爺年輕時的模樣:右手肩膀處掛着重重漁網的背影;雙手緊握刨刀,專註刨着木板的側顏,他正在用一種特彆氣味的樹膠將刨好的木板塊粘貼成一條兩頭尖尖翹起,中間稍寬,像月牙一樣的小木船;他那時還沒有鑲金牙,他還一頭黑髮,他慷鏘有力;姥爺每個專心致志的神情在一一呈現。我瞬間奔潰的嚎啕大哭,像個被搶走了糖果的孩子。
在我十歲前的記憶里完全找不到留有父母的深刻印象,在我的感受里也從未體會過父母給予的溫暖與愛。在我最需要愛與陪伴的年紀是姥姥與姥爺給的,姥爺如同我的父親,但他走了。對他的懷念總會在某個不經意間的時刻就如決堤的洪水,比如歸途中的此刻…
一天,下班后我特意回了讀初中時的母校。舊的教學樓還在,舊樓的前後左右四面都建起了新的教學樓、宿舍樓、實驗樓。舊樓前面種起了一排可以遮陰的大樹,大樹旁邊是一排排的光滑石凳,石凳外圍是立定跳沙池,沙池旁邊是跑道,跑道中間圍着足球場。舊教學樓的對面是新教學樓,新教學的前面也是一排可以遮陰的大樹,大樹旁邊是石凳,石凳外圍是籃球場、排球場、羽毛球場…
印象中北面那片破敗的圍牆早已無了蹤影,唯有這棟舊樓依舊殘留着些許記憶。校園裏的學子歡聲笑語,有體育生在沙池裏練着立定跳遠。跑道里有三三兩兩的跑步者,足球場上坐着幾對交頭接耳的小情侶,籃球場上最熱鬧。真是神奇的空間交錯,我就像一個來自未來的造訪者回到了過去看着過去所發生的一切…
車停在校園外,我掃了小黃車,騎行至西街的盡頭,只是想重溫這熟悉的街道,並不帶任何目的,心中更沒有任何期盼。
停在小劍的舊家門前,望向眼前這棟在二三十年前非常漂亮的小洋房;如今再見,竟是如此普通,外牆有幾處脫落了瓷磚,一樓陽台與頂樓陽台排水口處有一大片黑乎乎的痕迹;那是苔蘚在日晒雨淋后,留下的歲月印記。院子圍牆大門右邊綁着一塊黑板,用白色粉筆寫着‘出售奇花異草’。
小靜說過,小劍很多年前就和他哥哥、姐姐、母親、爺爺搬到了距離這很遠的鄉村生活了。這裏只留給他奶奶獨自一人生活,我想,他奶奶比我姥爺年紀還大,估計早已不在人世,這裏是出租給了別人或者是早已賣給了別人吧。
鐵珊欄處爬滿了白色薔薇,房子正面的牆上攀爬着紫紅色的四季玫瑰,在頂樓陽台的左角落處有一大叢凌霄花,陽台右角落也有一大叢向下延伸的玫紅色三角梅。房子雖已破舊,但被這麼美麗的花叢包圍着,有種飽經滄桑的魅力。若果在新樓房前養花,反而沒有這種特別的味道。
停放好電單車步入院子,眼前呈現更多的奇花異草,有木本花卉、草本花卉、盆栽花卉和觀葉植物,擺滿院子的各個角落。能叫出名的有鬱金香、白玉蘭、海棠、杜鵑、芍藥、風信子、鶴望蘭、多肉植物,很多都是需要極大耐心栽培而又難養的花卉。
我正在盤算着要買些品種養在陽台處,很喜歡鬱金香和風信子但估計是養不活,還是買些容易養活的月季好了,陽台不大,要不放兩盆盆栽和些許多肉植物好了。我正沉浸在這片花海之時,聽見有人在叫我名字。
抬頭的瞬間,我本能的掉轉身體邁腿準備快速逃離,我竟如同少女時期一樣做出了同樣的反應,猶記得他有天突然出現在姥姥村裡與我偶遇時的心情。但只是一瞬間而已,我又迅速轉回身體面對着他,笑容滿面的說了一句:“嗨,好久不見!”
他變黑了,身體健壯了許多,臉也比以往圓潤了些許,但身材挺拔,沒有肚腩,也不脫頂。他似乎還是之前那個少年,但又似乎不是了,因為他那一排白牙和笑起來眯成一條線的模樣不再重現了。他只是眼神掠過一絲驚訝的看着我然後冷冷的回:“真的是你。”
“我回來一段時間了,今天心血來潮回來母校看看,順便逛了過去那些熟悉的街道,然後被這座房子的花海吸引進來了,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他並有想要訴說他為什麼依舊住在這的原因。他問:“是想在陽台上種還是院子裏種?”
“陽台上,但陽台不大。”
“那給你一些波斯菊和百日草的種子吧,好養活。”
他轉身走進房子,一會拿着一個小袋子出來遞給了我說:“裏面有一小包肥料和一些種子,除了波斯菊、百日草,還有太陽花,上面都有標着。”停頓了一下:“我去給你裝些泥土吧。”我接過種子,然後他就轉身去院子的角落裏裝泥土了,土堆旁邊還種着一株枸杞樹。
“第一次用種子種花,以往都是買現成的回去再換花盆。”
“用種子種出來的花更有趣,你能看到它的整個生長過程。”
“是的,只是我以前不懂還可以用種子種,以為現成的更好,其實不然。”我贊成的陷入了沉思,人,又何嘗不是呢?
他把泥土提出院外,幫我放上電單車前方的踏腳處,然後隨意的說:“在種子上面薄薄蓋一層土就好,前面幾天常淋水,但不要多,灑濕即可,肥料是放在泥土裏攪拌后再灑種子的。”
“總不能白拿吧,多少錢?”
“不值錢。”自此至終,他都沒有露過那個招牌笑容。
歲月真是無情呀,它時常讓我陷入物是人非的感慨中。我的社會面具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見人就笑,那副生人勿近的鎧甲早已丟失多年。而今在小劍身上重現了,他穿上了我當年的鎧甲,並帶上了那副原本屬於我的冷冰冰的表情。我與他竟在三十年後戲劇性的對調了呈現於人前的面具…
到家后已經沒有心情理種花的事情,洗漱完之後躺在床上一會,又坐起來翻着床頭的書籍,看了許久依然停留在前面的第一段,怎麼也沒法聚精會神往下看。
在過去,每個艱難時刻都是靠文學作品續命,文學才是人類精神的堅固庇護所。我們身為普通人,分身乏術,一生只能過一種生活,但通過文學,就能體驗各種趣味人生。我時常沉浸在作品裏,感受着主人公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所見所聞也是我的所見所聞。
我在小學時代沉迷於童話世界;初中時代痴迷着未知的事物,上至地球以外的其他外星文明,下至人類科學界一直被否認的冥界靈異文明;高中時代迷上了世界各地大文豪們留下的著作;自此,對文學愛不釋手,人生觀也在這段時期有了大致的方向。
過去,在面對煩悶的生活無法逃脫的時候,就會翻開某一本著作跳進去。那裏藏着通往各個年代的時空隧道,這些隧道會把我的精神帶到我想到達的地方。但在今晚,我卻無論如何也跳不進去,腦海里全是小劍那張冷漠的面容。他結婚了嗎?他戒毒成功了嗎?也許這些年他從不曾被生活善待吧?我該再出現在他面前嗎?他已靠養花找到了精神的寄託,我該打擾他的平靜生活嗎?帶着無限的疑問,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一周后灑在陽台處的種子都發芽了,這次我沒有用花盆,選擇用20厘米長、5厘米寬的不同顏色彩磚,按照陽台的形狀圍出了一條槽,在槽里鋪上防水膜,然後在膜上面倒入泥土。泥土太少,只填充了兩條彩磚的長度,如果要填滿這個陽台的長槽,還需要兩大麻袋的泥土。
看着那一撮撮的幼芽陷入了沉思。在過去的人生里,我時常被自己內心臆造出來的恐懼捆在籠中,行走的每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某一步踏錯就會捲入絲線交纏的麻煩中。我極害怕那種躺在網中等待被吞噬的感覺,就如同掉進蜘蛛網裏的小昆蟲。
此時,那一撮幼芽苗叢中就有兩個小人在爭論不休,一個說:“主人,你應該儘快去找小劍,你看你不止看不進書了,都茶飯不思了。”
另一個說:“主人,你別聽它的,小劍早已經不是過去的小劍,他會讓你卷進無盡的麻煩中,你就等待着蜘蛛的吞噬吧。”
“你胡扯,你怎麼知道他就是織網的蜘蛛,他手握甘霖,只有他能灌溉主人內心的荒蕪。”
“你那天沒有聽到他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嗎?他只是把你當成一個買花的普通顧客一樣,連多餘的一句問候都沒有,連笑都不想再對你笑了。”
“妄自菲薄,他會對陌生人不收錢嗎?他在三十年前給你帶來治癒憂傷的陽光,你就不能在三十年後為他帶去一點希望嗎?你就那麼自私自利只考慮自己嗎?”
“他萬一已經有家庭怎麼辦?如果人家有老婆小孩,你的打擾就是罪過。”
靈光一閃,在兩個小人的辯論賽中,我突然想起了已經失聯多年的小靜,以後的休閑時間有事做了。
憑着記憶,驅車來到了當年參加小靜婚禮的夫家村裡,打聽了幾戶人家,得知小靜一家已經離開小鎮,早已搬去縣城居住,但不知具體小區。我也住在縣城,但茫茫人海如何找起?
我想到小靜的娘家碰碰運氣,但必須要經過小劍家門前。出到小鎮,把車停在學校門口,掃了小黃車,騎行至小靜的娘家,看着家門禁閉的平房,與雜草叢生的院落,顯然是早已無人居住於此。
再次踏進小劍的花圃,他正在修剪一件新盆栽的枝葉,聽到有人進來,他抬頭望向我,然後恢復原狀繼續着他之前的工作。
“沒有耐心等待種子發芽嗎?”他淡淡的問着。
“已經發芽了,但是泥土不夠,還需要兩大包,我想種滿整個陽台。”
“住得遠嗎?不遠的話,我叫三輪車給你把泥土運過去。”
“挺遠的,在縣城,我再一點點拿就好。”
“住這麼遠,跑來這裏買花?”
我已開始窘迫得無言以對,停頓了片刻說:“我今天想來找一下小靜的,但是沒有找到,不知道你有沒有她的消息呢?”
“不知道,我跟過去的人都沒有聯繫。”
我的心像被他手中一直在剪葉子的剪刀咔嚓了一下。他在趕客,他不希望我再在這出現。而我,不識趣的再次出現了,還不加思索的談到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一切應該是他不願再提及的一切吧。
我後悔了這次魯莽的行為,但看着他那副輪廓分明、黑峻峻的像極了晒黑的古天樂側顏,又有種無以言說的心疼。
換在以往我早已高傲的轉身離開,但此刻,卻冷靜的戴上了多年修鍊而成的社會面具,笑容滿面的說:“一會見。”然後轉身踏出了院門,騎着小黃車找了一家水果店買了個榴槤,故意不讓店家開封,然後回頭往小劍的花圃方向騎行。
三十年前,在我們熟絡后的那個夏天,他常常在下課的休息時間出現在我的課桌旁邊,嘴裏時常含着榴槤糖。我總是捂着鼻子叫他滾,然後他偏要在我課桌上留下幾個榴槤糖讓我試過之後再考慮叫他滾。
我始終沒有試過一次他留下來的榴槤糖。第一次吃榴槤就是在他現在的這個花圃之家,我們在海灘看日出回來后沒幾天就是他生日。
一個晚自修下課後,他帶我去了他家,那是第一次來他家。我們進門的時候,院子裏已經扎滿了人,都是他們班同學。我班也有幾個,小靜也在,但當時我與她還不熟絡。我也見到了他媽媽、姐姐、哥哥、奶奶,沒有見到他爸爸和爺爺。
最記得的是,他在蛋糕前許願時竟大聲的說出了願望:“我希望瑤瑤從此愛上吃榴槤,與我臭味相投。”當時笑倒了一大片人,包括我自己,真的是好陽光的一個帥氣小伙。
那晚的蛋糕是榴槤味,桌上還有好幾個榴槤;他親手給我遞上了一塊蛋糕,他的生日蛋糕如果不吃真的說不過去了;我唯有屏住呼吸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嘴裏沒有散發出任何臭味,而且蛋糕挺美味的。然後他又遞上來一塊剛剝好的榴槤,我也吃了,入口即溶軟綿綿的,從此真的愛上了吃榴槤,他的願望實現了;為此他開心了一整個晚上。
當我提着榴槤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有一瞬間的驚愕。我放下榴槤開口說:“打開吧,我想吃榴槤了。”
“商家都會幫忙開殼的,你何必拎着這麼重來到我這邊開。”
“可能你開的比較甜。”我故意看了一下他的表情,他沒有笑,連嘴角都沒有彎一下。
他是孤身一人獨住,在剛才被他懟得無以言對的窘迫時刻,我看到了之前沒有留意的陽台上晾的衣服,只有他的一套男士衣服並沒有第二個人的痕迹,所以才有了去買榴槤的決定。
他起身去拿來小刀,拿來兩個陶瓷圓形碟子,用小刀對準榴槤底部尖尖的地方沿着縫隙撬開了榴槤。他放下小刀,走到水龍頭處洗凈雙手,用紙巾抹乾,然後把果肉一包包取出放到碟子上,然後他又去忙其他的花草了。
雖然失望,但我依然自帶陽光般開口說:“真香,已經好久沒吃榴槤了。”然後走到水龍頭處洗凈雙手,自顧自的吃了起來,他始終沒有看向我這邊。在過去,他早該打趣起我來了,但現在他選擇無視我的存在。
吃完一包果肉,我說了句謝謝就離開了,甚至忘了再拿一點泥土回來。我終於體會到了他當初默默跟在我車后那整個學期的心情了,真不容易呀!我想,他也曾起了無數次想要放棄的念頭吧…
在自我修復了幾天後,一個周六的早晨,天蒙蒙亮就驅車從縣城往小鎮趕。跟以往一樣,停好車,騎上小黃車,在蛋糕店買好早餐來到小劍家門前,他估計還沒起床,院門緊閉,我在黑板旁邊站了十來分鐘。聽到開門聲,趕緊站到門口正中央,他見到我的那刻嚇了一大跳。
“搞什麼鬼,這麼早。”
“來找你一起吃早餐。”
進到院中,坐在一顆石榴樹下的矮凳子上,把早餐放到旁邊一個簡陋的木板桌上,拿出來兩個菠蘿包、一袋小蛋糕、兩瓶牛奶,跟他當初帶着我穿山越嶺到半山腰的涼亭里吃的早餐一樣。這次,他嘴角翹了一下,還哼了一聲。
我猜不透他是嘲笑還是不屑,但我想找機會解釋一下當初為什麼會突然決絕的不理他的原因,雖然遲到了三十年,但我覺得有必要。
“坐下來嘗嘗熟悉的味道吧,這也是我穿山越嶺帶過來的,從縣城到這裏要一個多小時呢。”
他坐在另一張矮凳上,拿起菠蘿包自顧自的吃了起來。我會心一笑,也默默的吃着。我想:我不能問他的信息,我只可以輸出自己的信息,他如果回應就聽着,不回應,就繼續在空閑時間過來。
即使沒有任何進展,這也是一種陪伴。自從再次見到他之後,心裏有顆種子在發芽,每天都有了期盼;至少,那顆沉睡的愛情在蘇醒,我曾以為早已沒有了愛其他男人的能力。其實不然,只是,如果不是他其他人都隨便而已。這也是為什麼在最初我對前夫的印象與前夫情人對他的印象有着天差地別的評價的人原因吧。
在墜入人道之前,我們都是一個完整的蚌;墜落人間之後,蚌殼裂開散落於世界各地。幸運的人很早就找到了自己那曾經遺失的一半;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尋找;大部分人都是隨便撿起一瓣合起來想變回完整的自己。但,不符合就是不符合,無論如何磨合始終留着縫隙;只是有的缺口大,有的缺口小而已。缺口大到實在無法相容,唯有丟棄重新再找;缺口小的,將就着也能一生。前夫便是我隨便撿的那一瓣有缺口的殼。
小劍在青年時代就認出了我是屬於他的另一半,而我卻迷糊的尋找了大半生。再次見到他我才明白,兩片完整的蚌殼之間是有相互吸引力的,因為他們磁場相同那是無法替代的唯一。
“我姥爺前不久去世了。”拆着小蛋糕包裝的同時隨意的說起。
“嗯,是回來辦喪事。”
“我離婚了。”繼續輸出着我的信息。
“哦…”他沒有問為什麼。
“我回來生活了,在縣城打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
“在哪都是生活。”
很想問他結婚沒,但最終忍住了。不能操之過急,我要比他三十年前更有耐心,他從春季跟到了夏季,那我就彌補上秋季與冬季,餘生的一年四季都完整的輪迴着。
“我也很喜歡養花,只是不懂技巧,常常看着心愛的花卉在眼前枯萎卻無能為力。”
“枯萎是正常,養不活就丟了,無需耗費時力去救。”
“但我想跟你學,你能教我養花弄草嗎?”
“這個不用教,有耐心就行了。”
“好吧,那等下你要做什麼?”
“淋水,施肥。”
“我幫你。”
“不用,你以後不必要再過來,我不習慣。”
“我沒有去處,我也想有個消遣時間的愛好。”
“自己的生活自己安排好,不要冒冒然打擾別人的生活。”
“我打擾到你的生活了是嗎?”
“是的。”
真是冷漠呀!心裏頓時冒出了一盞接觸不良的燈泡,燈絲滋滋聲的冒着時滅時亮的微弱光線。
“抱歉,那我買些泥土就回去,你就把我當普通的顧客就好了,我只是喜歡你養的花而已。”
我走到角落拿起膠袋用鏟子準備裝泥土。他走過來,拿走我手中的鏟子利索的鏟着植物土。裝滿綁好之後,他提出來放到小黃車踏腳處就往回走。
“我加你微信轉賬給你。”
“不用加微信,直接掃貼在牆上的付款碼就行,10元。”
“上次也是這麼多泥土,那加上上次的就是20元,種子我不知道多少錢?”
他沒吭聲,我轉了30元之後落寞的離開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呀,回想起了三十年前他最初的幾周跟在我身後,有時拉近距離與我並排而走時,我總是惡狠狠的給他白眼,更別說會跟他說話了。果然是應了那句‘如果我用你對我的態度對你,你早已逃之夭夭了。’
之後的一周我都沒有再出現在他面前,周末到來之時我帶孩子們去了我和小劍之前去過的那片海灘。沙灘已沒有以往乾淨,貝殼也沒有以前多。但孩子們還是很高興,在他們所在的大都市可沒有這種洶湧滂湃的大海美景可欣賞。
孩子們在身邊時嬉笑打鬧,一日三餐,時間過得飛快,這人間煙火最撫婦人心。孩子們剛回到大都市,我像瞬間跳離人間煙火的仙子,精神似乎馬上又升華了似的,周圍的一切人、事、物都是虛無,好像剛才歡聲笑語的場景都是假象。
站在煙霧瀰漫的空間,腳下無一物,周圍漆黑一片,我好像聽到姥姥的說話聲,我大聲叫着“姥姥,姥姥,姥姥…”但她不理我,我也看不到她在哪個方向,恐懼、焦慮、無助,我在下墜,驚醒了,滿頭大汗,睡衣也是濕漉漉的。
過去了兩周,周末再次出現在小劍的花圃家門前,這次不再騎行小黃車,而是直接開了轎車停在他家門前,我如陌生顧客一樣沒有寒暄,沒有多餘的情感表達。
“我還需要兩麻袋泥土,想要一些其他花的種子,還要三盆不同花色的風信子,兩盆不同顏色的鬱金香,一株小的四季玫瑰。”
他起身找來麻袋裝好植物土,在花圃中挑選着風信子和鬱金香,把選好的一一移到裝着泥土的麻袋旁邊,然後轉身走進房子,出來之後遞給我一個膠袋說:“裏面有四個品種的種子,都是容易養活的。”然後拿起小木桌上的計算器計算着隨後面無表情的說:“兩百。”
“我想加你微信,有疑問的時候可以諮詢你,免得我大老遠跑過來問。”
“好。”
加好他微信並在微信上給他轉了200元,他收完款之後,把植物土扛到車尾箱,然後再把風信子和鬱金香放到適合的位置。我說了聲“謝謝”然後開車離開了。
在車庫把兩大袋泥土弄到電梯間,再從電梯裏拖到陽台着實不容易。點完外賣后,順手點開小劍的朋友圈顯示一條橫線,他應該不是屏蔽我。他那早已失去笑容的外表下怎麼會有對生活的記錄呢。點開頭像的大圖,是一張他坐在堤壩邊的隨釣背影。
吃過外賣后開始忙碌我的陽台,我想把這裏佈置成一個能讓人心曠神怡的發獃地方。
我沒有在微信上找過小劍,雖然曾幾次點開他的對話框,但就是覺得沒有適合的話語可輸出。我很想送他書,希望他能通過閱讀來釋放他那被困在深淵處的靈魂。每次看到他的樣子都會讓我聯想到《基督山伯爵》裏的詞句,‘精神上的創傷就有這種特性,它可以被掩蓋起來,但卻決不會收口;它是永遠痛苦,永遠一被觸及就會流血,永遠鮮血淋淋地留在心頭。’這也是我為什麼只能在他面前訴說自己,而不敢過問他信息的原因,我害怕觸及他的傷痛。
送書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在初中時代他就是校長眼中貪玩而出格的學生,在讀中專的時候他父親就被槍斃了,後來他母親又和爺爺在一起了,家中背景大變,他一定在極度痛苦下染上了毒品。如果我冒冒然送書,只會把他推得更遠。
假期已到來,整個暑假,三個小孩都是在我這邊度過的。女兒每晚都纏着要與我同睡,有一晚她躺在我床上傷感的說:“媽媽,我覺得我戀愛了。”
啊!只是轉眼間,我的孩子們真的長大了,我依稀記得十五年前她呱呱墜地之時的模樣。我曾喃喃自語在她面前起誓,要愛她入骨,護她周全,不讓她成為留守兒童。而今,她都戀愛了,與我初識戀愛滋味的年紀相仿,多麼神奇的輪迴呀!
我撫摸着她的長發:“為什麼是覺得呢,難道他不知道嗎?”
“也許不知道吧,媽媽,為什麼戀愛會這麼苦,戀愛不是糖果的味道嗎?”
“戀愛是糖果的味道,但是單戀卻是苦澀的味道,你可以試着告訴他,但你要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我沒有勇氣,我怕我們再也不能成為好朋友了。”
“是的,有這個可能,而且愛情很神奇,兩個互相喜歡的人是有相同的磁場的,他能感應到你的喜歡,你也能感應到他的喜歡。但你自己單戀得這樣辛苦而他毫無反應,說明他不喜歡你。”
她抱着我傷心的抽噎着,我心疼的輕拍她的後背說:“這是長大的必經之路,女孩最難闖的關就是情關,希望我女兒勇敢、堅強。”
“媽媽,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特別難過。”
“我懂,媽媽在你這個年紀也經歷過。但你要有耐心等待,你會找到那一半屬於自己的貝殼的。”
“那爸爸不是你找到的貝殼嗎,為什麼還是會離婚?”
正如我當初所擔憂的那樣,當孩子長大受挫的時候來向我求助,如果我自己都過不好自己的一生,如何在他們面前談論人生幾何…
“爸爸是媽媽隨手撿的貝殼,並不是我生命中真正的那一半;知道錯了有勇氣承認並扔掉重新再找也是一種勇敢。”
“嗯,我們來你這之前,爸爸帶着我和弟弟們和他女朋友一起吃飯了,我不喜歡她,妖里妖氣的,還是媽媽好。”
“要尊重爸爸的選擇,那是他的人生,我們無權干涉。”
“媽媽,真希望你的另一半貝殼快點出現,這樣你就不會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了。”
“媽媽有你們並不孤單,而且我有許多書陪伴…”
我已經找到那一半貝殼了,只是不知該如何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