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命的底色
我想我的父母應該就是中國絕大多數父母的樣子吧,父親木訥,母親絮叨。他們和他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一樣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之上,靠着幾畝薄田養活着一家人。農閑的時候男人們聚在一起打打小牌,喝喝小酒,女人們聚在一起做做女工,聊聊八卦。農忙的時候大家先各忙各的,等把自己家的活幹完了,看誰家勞動力跟不上了就一起出手幫忙。幫完忙了主家做上一頓飯,幾家人一起樂呵呵的吃上一頓,下次別家再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也一樣。
如果沒有那場影響巨大的改革,我想我的父母也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一生紮根在那個小山村裡。靠着那片貧瘠的土地養活他們的孩子們,父親也會在農閑的時候跟村裏的叔伯們一起打打牌。而母親則和嬸娘們一起坐在廣場的台階上做着女工,聊聊村裡誰家的豬生了幾個小豬,誰家的女兒嫁的女婿嫁得怎麼樣。他們也許會支持學習成績尚可的我繼續求學,又或者會早早的給我找個木匠師傅讓我學一身木工本領。在他們看來,天干餓不死手藝人,這句老祖宗留下來的古訓是不無道理的。
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會在我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給我蓋個新房子,再托村裏的吳阿婆給我介紹村裡或是隔壁村裏的某個姑娘認識。因為兩家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片不大的山村裡,大家知根知底,而我們也曾經無數次在學校的操場上擦肩而過。所以不需要太多的過程,自然的我們就在雙方家長和十里八鄉鄉親們的祝福聲中喜結連理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會在我們婚後一年之內出生,農忙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會一起下地幹活,孩子由母親或是妻子照顧。她們一邊看着孩子,還得負責給我們準備飯菜。農閑的時候我就會背着我的工具箱到處去給別人做點零工,掙點錢補貼補貼家用。而母親則會帶着妻子用新出的棉花給孩子做一身新的棉衣,再給全家人一人做兩雙千層底的布鞋。
只是很顯然,我們生活的那個距成都不到一百里地的小山村,並不能隔絕外界的聲音。隨着改革的深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出了大山,近的去了成都,重慶,遠的去了上海,北京,廣州,深圳。而剛剛成年的父親也按捺不住他蠢蠢欲動的心,跟着村裏的幾個伯伯去了成都,去見到了那個更大的世界。在跟母親結婚有了我和姐姐之後,更是為了滿足日益增加的花銷不得不去了更遠的東北,這一去就是十幾年。也正是這他這十幾年的打工生活,讓我的父愛一直缺失。好不容易等他回到身邊的時候,卻發現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我的世界裏好像已經不需要這個叫“爸爸”的人了。而他面對一個身高已經跟他差不多,十幾年時間裏相處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的兒子也是束手無策。就這樣我們錯過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光,也錯過了我們父子生命里幾乎全部的溫情。
在那段野蠻生長的時光里,我一邊帶領着村子裏同齡的孩子們上山下河四處為禍,一邊努力的適應着父愛缺失給我帶來的各種不安。父親對於一個男孩子而言就像是一座燈塔,不管你在滔天巨浪里如何的隨波逐流,如何的迷失方向,只要看見他,你就知道你應該往哪裏去了。而我的燈塔卻迷失在了自己的航向里,一邊努力的適應着日新月異的世界,一邊牽挂着家裏的妻兒老小。愁雲爬上了他的臉龐,眉眼睛的英氣逐漸被深深的溝壑取代,挺撥的身軀也日益佝僂。
在為數不多團聚的日子裏,他總是會自豪的向我們講述,他和他的工友們又一起建設了一座什麼樣的偉大建築。而他又在裏面扮演了什麼重要的角色,起到了多麼重要的作用。而母親一年裏賒下的化肥,農藥,種子,豬崽錢和我們姐弟的學費卻時常讓他面露難色。這個曾經用手裏的磚塊壘起一座又一座高樓大廈的漢子,不敢,也不能承認他無力搭起一家人生活的責任。因為在他的身後站着的是他窮盡一生要去守護的人,單純善良無欲無求的妻子和兩個無知懵懂的稚子。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都無法卸下他肩上的重擔,更沒有辦法面對一雙雙失望的眼睛。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咬牙堅持,不斷的燃燒自己的生命和熱血,一點點的挖掘自己的潛能。
可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他並不會因為你是弱者或者你經歷過重重苦難就對你手下留情。他只會越發的變本加厲,直到徹底的倒下為止。可是偏偏有些人是不能倒下的,比如——父親。在中國,絕大多數的父親都不曾倒下,任憑生活如何的蹂躪,他們始終堅韌,始終屹立不倒。因為他們的羽翼之下,瑟縮着的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寧可燃盡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的希望。同樣的,我的父親也不曾倒下,他用他佝僂的身軀為我們支撐着那個風雨飄搖的家,支撐着我們一家人對未來的憧憬。
父親在我心裏變成了一個複雜的符號,他目光幽怨深邃,背影寬大厚重,手掌粗糙有力。他深深的根植在我的心裏,卻又遙遠得難以觸及。父子這層關係決定了我們之間有着無比親昵的關係,卻又疏遠得像兩個陌生人。我努力想要靠近卻又總是被他的冷默嚇退,只能遠遠的佇立在遠方。我們的關係就像拱衛着恆星的行星,遠遠的圍繞着轉圈,卻無法靠得更近。我想我們就是中國絕大多數父子關係的寫照了吧,內斂,嚴厲,木訥,甚至是冷默。
而在城裏為了生計打拚的父親,也同樣經歷着他人生中的巨大不確定性。那些從父輩手裏學過來的耕田種地的技能,在花樣繁多的機器和設備面前明顯是毫無價值的。而小學四年學到的知識,也同樣不足以支撐他看懂各種圖紙上那紛繁複雜的公式。他只能用他孔武有力的身體去扛起一堆磚頭瓦塊,將他們一塊塊的堆疊成一幢幢高樓大廈。而他一生都沒有機會住進那些他自己一磚一瓦的建起的大樓里,甚至從來不曾親眼目睹過它們的雄姿。因為當這些大樓被裝典一新,準備迎接他們的新主人的時候,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已經在另一個工地上為另棟大廈的落成揮汗如雨了。
短短十幾年時間裏,從父親口中得知他們參與建設的大大小小的工程不計其數。可是他曾經那些夢想,也隨着他堆砌的一塊塊的磚頭瓦塊被築進了那一棟棟的大樓裏面。當父親真正回到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已經過了年富力強的年紀,他的工作被比他更年輕,更能吃苦耐勞的人取而代之。父親只得回到他闊別了多年的家鄉,回到他已經忽略了很久的妻兒身邊。
父親的回歸意味着我們一家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短暫的修整之後,父親又不得不再一次的踏上了新的征程。只是這一次不一樣的是,他帶上了母親和姐姐。是的,在的命運搏鬥了半輩子之後,他選擇了妥協。讓姐姐踏上了跟他們同樣的人生道路,臨出發的前夜,他們只是默默的收拾行李。母親偶爾叮囑我兩句,卻並沒有向我袒露過多的傷感。是的,十幾年的分離讓我們都已經把分離當作了常態。
南下的長途大巴帶走了父母和姐姐,第一次出遠門的母親一路上都很興奮。到千里之外的浙江,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就是不斷的向我介紹她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比縣醫院還要高一大截的大樓,滿大街到處飛馳的汽車,比村裡曬穀場還要乾淨的柏油路。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奇的,而一天在車間裏工作十個小時就能掙到五六十塊錢,更是讓她樂開了懷。用她的話說,她再也不用挑着幾十斤的糞水爬幾十米的山去澆莊稼,再也不用頂着三十幾度的高溫去田裏干農活了。
比起母親的新奇姐姐的表現則在淡定得多,當她踏上南方土地的那一刻,她應該就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未來。比起聒噪的車間,我想她更喜歡教室的那份安靜和詳和。只是很可惜,命運之手並沒有停止對我們一家人的摧殘。她明知無力抗爭,便只能被迫的選擇了順從,還好她還在向命運吶喊的底氣。至少她不像母親一樣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也不像父親一樣需要承擔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她唯一需要負責的只有她自己,她只需要向這個世界宣瀉出她自己內心的忿懣。
而我則彷彿又看到了命運的又一次輪迴,從姐姐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明白了命運的轉輪已經回到了起點。而這一次的主角不再是父母,而是我和姐姐。姐姐臨掛電話的時候小聲的告訴我,有什麼需要就儘管說,她會盡量滿足於我。我想這次她也扮演了父母曾經扮演的角色,她要用自己作為我向上攀爬的基石,而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甘之如飴。
坐在車裏向外望去,我在想當初姐姐坐在大巴上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的我一樣靜靜的等待着命運的宣判,是不是也像我現在這樣對即將到來的生活充滿着不安和惶恐。看着道路兩邊不迷倒退的建築,聽着吳爸吳媽對吳凱和我沒有考上大學,尤其是我名落孫山的小聲斥責。我心裏竟然湧起一股濃濃的暖意,的確我的落榜在父母和了解我的人看來是無法接受的。雖然我不是什麼超級學覇,但是一直名列前茅的我突然的敗北,還是讓他們多少有些不理解。而我也沒有過多的去辯解,面對所有關心的質問,我只是啞然一笑。
從小生長在那片寧靜的小山村裡,我所見到的人生大抵都是沒有脫離那片土地的。對於金榜題名,魚躍龍門什麼的我並沒有特別的嚮往。尤其是在見識過父母和姐姐在浙江的生活環境之後,我更是無法理直氣壯的去接受他們源源不斷的饋贈。於我而言,大學或有或無都不影響我自己的成長。但是要讓我坦然的接受他們將辛辛苦苦掙回來的血汗錢交到我手上,再由我一分一分的花出去這確實是我的良心無法面對的。所以我選擇放棄,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父輩同樣的命運。
對於我的選擇,父母都沒有做過多的勸解。我想在他們看來比起我那些在小學初中就輟學進入社會的同學,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本去闖蕩江湖了。至少在殘酷的命運面前,我比他們更有抗掙的底氣。當然,我這個決定也在一定程度和減輕了他們的壓力,他們不用再為我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操心了。母親甚至一直在提醒我,我努力工作攢錢。一家人一起努力,早點回老家蓋個房子,完成她和父母半輩子的宿願。
對於他們的這個願望,我是非常理解的。因為村子裏幾乎家家戶戶都已經通過外出打工蓋起了二層,甚至有些人已經蓋起了三層的小樓。只有我們家的茅草屋因為年久失修,已經破爛不堪,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住在裏面的我一直都是提心弔膽的,特別有每年的雨季,真是天上下大雨,家裏下小雨。這也成為了父母的一塊心病,一直壓在他們的心上,現在因為我這個決定,無疑讓他們離實現這個願望又近了一步。
對於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家村的我們來說,回到農村很顯然是無法逃離的宿命,尤其是父母他們這一輩人。城市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遙遠了,儘管已經在城市裏生活了十幾年,但是刻進骨子裏的很多習慣還是沒有一點點改變。出門習慣了步行,兩塊錢的公交車對他們來說還沒有半個小時的步行方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堅持自己做飯,因為廚房裏的煙火才是過日子應該有的樣子;路上碰到誰都要打個招呼,寒暄上一陣子,就像以前在老家時一樣;家裏做好吃的一定要給鄰居拿上點,似乎分享早就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
他們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成天吃着外賣,門對門住了幾年卻互相都不認識,一出門不是公交就是打車的生活。在這個鋼筋水泥交織而成的世界裏,他們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他們必須要小心翼翼的去學習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去遵守一些他們聞所未聞的規章。他們每時每刻都局促不安的倦縮在一個他們認為安全的小天地裏面,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護着自己。這個世界對於他們的不友好是顯而易見的,可是他們卻不得不努力的去討好這個世界。笑意盈然的去面對那些不友善的人,那些不和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