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布戰 掠邊 身份 勸納 婚禮1 婚禮2 家禮
雌雉事件一度成為軍營中的一則趣聞,在經過上萬人繪聲繪色的添油加醋后,雌雉夜半飛墮御帳,竟被預言成了一個吉兆——雌雉暗喻鳳凰,意指在不久的將來大金國汗將順應天意,納得一名賢妃!
這個預言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我先是吃驚得說不出話,後來卻難以克制的指着鳥籠里飼養的那隻肇事的正主兒,大笑不已:“這明明就是一隻野雞,如何就說得它成了一隻鳳凰了呢?”見一旁的皇太極不以為意的擦拭佩刀,我撇了撇嘴,好奇的追問,“你的看法呢?”
嗆地聲,皇太極利落的收刀入鞘:“我倒認為這是好事!”抬頭笑吟吟的睃了我一眼,意有所指的說,“可不就是一隻百年不遇的鳳凰么?”
“呸!”我嬌羞的扭頭,伸手去逗弄那隻雉鳥。
營帳內沉默了十來分鐘,皇太極低沉的嗓音終於再度響了起來,語音柔軟動聽,情意繾綣:“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我驚訝得睜圓了眼,皇太極咬字吐音極為清晰,聽他念起這首詩經中的《關雎》,我依稀恍惚的記起許多年前,在一處僻靜的窗外,我也曾聽人這般款款吟誦。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皇太極向我走來,拉起我的手,星眸閃亮,像是有股吸力般將我深深吸住。“漢人的詩詞寓意深長……悠然,我知你能懂這詩的含意,我信你能懂我的心!”
我點了點頭,只覺得這些年尋尋覓覓的辛苦,終是未曾白費。這一生能與他相知相守,我心無悔!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皇太極先是一臉迷惘的看着我,我將語速放慢,輕輕的將詩詞重複了一遍。他忽地眼眸一亮,唇邊綻開一抹幸福感動的笑意。
大軍在納里特河滯留數日不前,皇太極似乎極怕我會突然消失,每日無暇整頓軍務,只是窩在軍帳內守着我。
這時蒙古諸部貝勒率兵相繼來會,眾位和碩貝勒和將領對大汗莫名其妙的做法先是感到不可思議。如此挨了四五天,終於有人上奏諫言,請求速速拔營,否則將會貽誤大好軍情。
皇太極對我的緊張,我不是不懂,只是每日軟聲寬慰,卻始終難以抹去當年他失去我時的痛苦記憶,令他完全舒懷安心。
這個時候,眼前固執的守在我身旁的,不是大金國威名赫赫,名動天下的聰明汗王,只是一個深愛着我的男人!
我身上細碎的擦傷瘀痕,養了這麼些天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在大臣們的連番上奏,乃至到最後我不得不使出殺手鐧佯裝跟他翻臉的威逼下,皇太極終於下令大軍繼續西行,不過隊伍仍是走的很慢。皇太極原愛騎馬,但他不忍心讓我穿了男裝混在隊伍里吃苦,便堅持乘坐鑾輿,這下子愈發拖拖拉拉,竟是走了大半個月才得以靠近明邊長城。
從初遇時難以表述的震撼和驚喜中漸漸恢復冷靜的皇太極,終於又重新找回那種作為未來大清創始人的睿智和氣魄。可他在與眾臣商討和部署行軍計劃時,卻仍是執意讓我陪在一側。
我很難想像如果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們會如何理解和看待他們一向敬重、愛戴的汗王,於是我執意不肯,最後在折中選擇下,皇太極只得勉強答應在汗帳內豎一屏風,讓我躲在屏風后默默的陪着他。
汗王議會,和碩貝勒齊聚一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這麼近距離的聽到代善用熟悉的溫潤語調,細數軍情時,我仍會覺得手指微微發顫。
間或的爭辯聲中,多爾袞時不時的會穿插一兩句諫言,話雖不及多鐸等人多,卻極有壓服眾人的勢氣。
面對像一鍋粥樣的議會,皇太極始終一言不發,懶洋洋的靠在鹿角椅上。我在屏風后聽得一個頭比兩個大,這哪裏是在商討戰事,簡直就是各旗勢力在互相鉗制和打壓對方。我咋舌的從縫隙里鬼鬼祟祟的往外瞧,目光所及,隱約看見皇太極寬厚□的背脊緩緩坐直。
“嗒”地聲,有什麼東西輕輕的敲擊在書案上,原本嘈雜的軍帳頓時消了噪音。帳外知了吱吱的叫着,炎炎夏日的午後,空氣里有份壓抑的沉悶。
“都說完了?”皇太極的聲音透着凜冽的寒意,這似乎與我熟知的他完全對應不上。這些時日他對我總是和顏悅色,就連說話都是極盡低迷溫柔。
我不由愣了愣,很難把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與皇太極聯繫對應起來。
“說完了,就請諸位靜下心來聽聽我的意思!”言辭森冷,不怒而威,皇太極不需要任何錶情動作,相信僅憑這股王者的氣勢就足已壓倒眾人。
果然,底下一片寂靜,沒人再敢出聲哼半個字。
“德格類!”
“臣在!”
皇太極伸出一指微微示意,邊上立即有人將一枚金燦燦的信牌及兩面巴掌大小的信旗交到站列出位的德格類手上。
“命你率正藍旗固山額真覺羅色勒、鑲藍旗固山額真篇古、左翼固山額真公吳訥格及兩藍旗護軍將領、蒙古巴林、扎魯特、土默特部落諸貝勒之兵,組東路軍,破獨石口,會大軍於朔州。”頓了頓,“二十日啟行!”
“臣領命!”德格類捧着兩藍旗的令旗退回班列。
“大貝勒!”
“臣謹聽聖諭!”代善站了出來,頭略略向下低着,並不直視皇太極。
我隱約見他步伐強健,恍惚間仍是當年那個溫潤的男子,並不曾被歲月的蹉跎而抹殺去淡定儒雅的氣質,心中大感寬慰。
“命你與和碩貝勒薩哈廉、碩托率正紅旗固山額真梅勒章京葉克書、鑲紅旗固山額真昂邦章京葉臣、右翼固山額真甲喇章京阿代、敖漢部落杜棱濟農、奈曼部落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落塔賴達爾漢、俄木布達爾漢卓禮克圖、三吳喇忒部落車根、喀喇沁部落古魯思轄布、耿格爾等組成西路軍,自喀喇俄保地方入得勝堡,往略大同一帶,設法取其城堡,會兵於朔州。西路軍三十日啟行!不得有誤!”
“臣領命,自當竭盡全力,不敢有負聖恩!”說著,從皇太極身旁的男子手中接過了信牌及兩紅旗令旗,仍是微低着頭退回原位。
我忍不住朝那遞交信物的男子多掃了兩眼,不覺又是一愣。
這……這不是范秀才,范文程嗎?眨了眨眼,確信自己並沒有眼花,這個恭恭敬敬,一臉嚴肅的站在皇太極階下的男人果然便是范文程!
“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皇太極繼續頒令。
“臣在!”
“命你兄弟三人率正白旗昂邦章京阿山、鑲白旗梅勒章京伊爾登、阿祿翁牛特部落孫杜棱、察哈爾新附土巴濟農、額林臣戴青、多爾濟塔蘇爾海、俄伯類、布顏代、顧實等組成中路軍,七月初五自巴顏朱爾格地方,入龍門口,會兵於宣府。”
“是,臣等領命!”
“至於兩黃旗……”皇太極騰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環顧眾人,沉穩的語調絲毫沒有走樣,“阿巴泰!豪格!你二人與超品公楊古利、正黃旗固山額真納穆泰、鑲黃旗固山額真梅勒章京達爾哈、漢軍固山額真昂邦章京石廷柱、馬光遠、王世選、‘天佑兵’都元帥孔有德、總兵官耿仲明、‘天助兵’總兵官尚可喜、嫩科爾沁國土謝圖濟農巴達禮、扎薩克圖杜棱、額駙孔果爾、卓禮克圖台吉吳克善等,隨我一同率大軍入尚方堡,由宣府攻略朔州一帶。”從范文程手中徐徐接過兩黃旗令,冷聲,“如此……諸位可有異議?”
軍帳內寂靜了三四秒,忽然嘩地一聲,劈劈啪啪響起一片甩袖聲,我眯眼一瞧,所有人都矮了半截,齊聲高呼:“大汗決策英明!臣等心悅誠服!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倨傲的看着一列人奉旨魚貫出帳,最後只留下范文程一人。
“范先生以為如何?”
我些微吃驚,雖然對歷史上評述的皇太極對待這位滿清第一漢臣相當的禮遇和信任,但親耳聽到這聲“范先生”,我仍是不大敢確信。
“奴才無異議!”
皇太極點頭,忽道:“有件事想請教先生……”
范文程啪地甩袖,打千:“大汗諭旨,奴才洗耳恭聽!”
皇太極背着手離開書案,在帳內踱了兩圈,忽然停住,側目向屏風這邊看來。我在屏風后觸到那雙熠熠生採的雙眸,心裏怦怦直跳,紅着臉縮了回去。
“如若我要納一名女子為妃,該當如何?”聲音平穩有力,不容置疑。
范文程抬頭,露出困惑的眼神。皇太極逼近一步,擲地有聲的道:“我要給她最高的地位和榮寵!”
范文程明顯一顫,眼中滑過一道驚異:“大汗!奴才以為……中宮主位人選不可動搖,此乃國之根本!”
雖然他的回答甚是謹慎,但面對皇太極臉上升起的寒霜,仍是讓他嚇白了臉。
“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你需得讓她堂堂正正的站在我身邊!”
“大汗!”范文程緊張的滴汗,光潔的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頸子滑進衣領。
我嘆了口氣,悵然出聲:“何苦為難范先生?”從屏風后繞了出來,百感交集的迎向皇太極。
皇太極臉色陰鬱沉重,一言不發。
我轉頭面前范文程:“范先生起來吧。這件事只當大汗未曾向你提起,你忘了便是。”餘光瞥見皇太極拳頭捏緊,骨節竟是微微發白,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做不做你的妃子其實並不重要……”瞧他滿臉的不甘心,心底只怕早颳起了狂風暴雨。可是……我說的當真是真心話,做不做他的汗妃,一點都不重要!也許他會覺得這樣很委屈我,但是經歷了那麼多年生死別離,尋尋覓覓,我早把這些虛名看淡。旁人說什麼我都不在乎,我會回到這裏,只因為這個時空裏有一個他!
為了他,我什麼都不會在乎!前一生,我可以為了他而死!這一生,我亦只為他一個人而活!
“奴才斗膽出個不太高明的主意!”范文程突然略帶顫抖的拔高了聲。
皇太極眉骨一挑:“什麼?”
“如若大汗執意如此,那便先給出一個令眾人滿意的家世吧……”范文程乖覺的閉上了嘴。
他雖然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可皇太極如何會不懂。我眼瞅着他深邃的眼底閃過一道銳利的光澤,一顆心竟是沒來由的狂跳起來。
天聰八年,明崇禎七年七月初七,皇太極命豪格等人,帶兵前往尚方堡,拆毀邊牆。在此行動之前,大明邊關守軍竟是毫無察覺。翌日,皇太極親率大軍由尚方堡順利進入明朝邊境,直取宣化府。
同時阿濟格、多爾袞等人率中路軍攻打龍門。
宣府守軍用炮火防衛,大軍未能得手,被迫轉嚮應州。
初九日,皇太極率大軍至宣化城東南隅駐營,掠奪周圍牲畜財物,焚其廬舍,毀其莊稼。
十一日,中路軍在阿濟格三兄弟的帶領下攻打龍門未果,轉而攻下保安州、延慶州等地,戰火直逼大明京師。
皇太極在關注和統籌部署其他三路軍的轉戰路線的同時,將自身大軍向西推行至新城。
十三日,大金軍隊抵達東城,皇太極向明朝代王投送書函,約其遣使議和。同時,西路軍在代善的帶領下佔領得勝堡,轉而進攻懷仁、井坪,直至朔州。
七月廿二,皇太極領兵圍攻應州,下令代善等人率軍赴馬邑駐紮,阻御大明援兵。而中路軍則攻下保安州,趕到應州與大軍會合,一同攻城。
七月廿八,東路軍德格類率兵殺入獨石口,取長安嶺,攻赤城,最後亦至應州會師。
四路大軍基本按照皇太極戰前部署作戰,雖然過程中也有一些細小變化,但大體沒有脫軌,而且就算一開始有少許城堡未能如計劃的那樣攻克,但四路軍在不同地點同時作戰,皇太極審時度勢,指揮其進退有序,首尾呼應,照樣配合得天衣無縫。
短短一個月,讓我對皇太極這個天才,在軍事方面的統帥能力更加有了深刻的認知,以至於每次在他身後目睹他的豪情萬丈,我就像着了魔般,目光痴痴的追隨着他,貪婪的捕捉他在戰場上馳騁飛揚的每一個精彩瞬間。
如果……有架相機就好了!我舔了舔唇,有些痴心的想,如果能把這樣令人心折的皇太極拍下來,該會讓作為攝影師的我多有成就感啊!
滿足!自豪!我笑得合不攏嘴,這樣優秀的男人,居然會是我步悠然的愛人!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大軍順利攻下應州,八月初二,皇太極命令各路人馬進攻代州,分配作戰路線如下:東路軍至繁峙,中路至八角,西路至三岔谷應泰,大軍暫駐應州按兵不動。
這一日忽聞前鋒將領圖魯什自歸化城傳遞迴消息,上月二十五日察哈爾阿牙克喀塔喜木里克喇嘛寨桑、古木德寨臣寨桑等同察哈爾汗妃高爾土門福晉,率一千兩百戶來降。
聽到這個消息,皇太極喜怒不形於色,我卻是暗暗心驚,林丹汗的高爾土門福晉居然脫離丈夫,投降大金!這是否暗示着大草灘那邊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
八月十三,皇太極率大軍開拔應州,襲取大同。兩天後,東、西、中三路大軍在大同城下陸續會合,皇太極遣書大同守將總兵曹文詔、陽和總督張宗衡,令其議和。大同守將,甚至明代王之母楊氏亦一度贊同議和,然而沒過多久,大同方面傳回消息,明崇禎皇帝下達聖旨。
大同守將將聖旨張貼在北樓口,其文曰:“女真原系我屬國,今既叛犯我邊境,當此炎天深入,必有大禍。今四下聚兵,令首尾不能相救,我國人有得罪逃去,及陣中被擒欲來投歸者,不拘漢人、女真、蒙古,一體恩養。有漢人來歸者照黑雲龍養之,有女真、蒙古來歸者,照桑噶爾寨養之。若不來歸,非死於吾之刀槍,則死於吾之炮下,又不然,亦被彼誣而殺之矣!”觀其之意,竟是想反過來策動大金內部的漢人、蒙古人造反。
我原以為皇太極必然動怒,可誰曾想他聽范文程譯完那道聖旨之後,沉寂半晌,忽爾大笑三聲。一干武將在底下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皇太極冷笑過後,蔑然輕嗤:“自我入境以來,近兩個月余,蹂躪禾稼,攻掠城池,明邊竟無一人出而對壘,敢發一矢!”伸手指向范文程,傲然道,“你這就替我寫一份書信給張宗衡,就說我皇太極向他和曹文詔二人叫戰,命他們集合各路人馬出城與我大金會戰,一決勝負!哼……我且讓其十倍兵力,若他出兵一萬,我便只以千人應對;若出兵一千,我僅以百人應對!絕不食言!”
面對他的自信與傲氣,帳內所有人屏息無語,好一會兒,也不知誰叫了聲:“好!”大金官兵轟然喝彩,人人都咧大了嘴,對明朝文臣武將表現出極度的不屑鄙視之意。
“奴才……遵旨!”范文程恭恭敬敬的退開,研磨鋪紙。
我在屏風后心跳飛快,少時范文程書寫完畢,而皇太極的口諭也早在八旗軍營內傳開。比起崇禎那道略顯矯情做作的聖旨,皇太極豪邁與張狂的挑戰諭令,更顯其胸襟膽色。
兩者相較,崇禎以及他手下的那群虛妄無能的文臣武將,如何能和驍勇善戰的八旗將士相提並論?
果然,皇太極的挑戰書沒有得到明將的回信,大同守將緊閉城門,不但無一人敢出門迎戰,就連回應皇太極挑戰的膽量也沒有。
我噓嘆之餘,竟也有種失望之感,說到底我畢竟也算是個漢人。如今雖說跟了皇太極,兩國交戰,我必然傾向皇太極一邊,但是眼看大明王朝的漢人們如此不爭氣,也真是叫人灰心喪氣,對他們失望透了。
難道,大明自袁崇煥之後,就再沒一個像樣點的武將了嗎?
八月十九,皇太極棄大同,轉攻懷遠。
八月廿七,全軍正準備攻打左衛時,察哈爾竇土門福晉在部將多尼庫魯克的護送下,不遠千里的從大草灘趕到大金軍營,晉見天聰大汗。
事出突然,很多人覺得這就像是意外之喜,據說竇土門福晉帶來了部民六千戶,財產無算。
先是高爾土門福晉,如今又是竇土門福晉……林丹汗肯定出了什麼事了,想想當時他聽說毛祁他特想要投靠皇太極時,氣憤跳腳的模樣,就可以猜想得到他若是還有能力阻止,絕無可能會放縱妻子投奔自己的死敵!
來降兵馬被喝令停駐在木湖爾伊濟牙爾,不許近前,只由馬多尼庫魯克陪同竇土門福晉到大金軍營面見御駕。
多尼庫魯克在回答皇太極的詢問時,我瞅見巴特瑪·璪側坐在椅子一角,容顏憔悴,雖然臉上看得出精心打扮過的痕迹,但那縷勉強的笑容,卻始終彆扭的掛在她的唇邊。她顯得那般的落寂而蕭索,原本圓潤的臉頰凹了下去,下巴變得尖細,肩膀微縮,目光流轉間有一抹不確信的茫然和麻木。
我靜靜的留心了她小半個時辰,竟然連皇太極和多尼庫魯克之間的對話也未曾留心。過了好一會,巴特瑪·璪的雙靨噌地像是被火燒着般紅了起來,木然的眼色開始變得有些局促和羞澀。
我瞧她悄悄在座位上向皇太極羞怯怯的投去一瞥,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胸口像是猛地被人砸了一記重鎚!
“請大汗萬勿推辭!”多尼庫魯克誠懇的將手放在胸前,行禮。
皇太極冷哼:“別說林丹汗此刻還沒咽氣呢,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絕無可能會娶他的福晉!”
多尼庫魯克詫異的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皇太極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他:“你們暫且退下吧!”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威嚴,多尼庫魯克無話可說,訕訕的領着竇土門福晉出了幄帳。
我低着頭冥思,面前有團陰影籠罩下來,皇太極溫暖的手握住了我:“你別想太多……”
“我沒想太多……”我忽然笑了,歪着頭笑睨他,“是你想太多才對!”
皇太極像是鬆了口氣,輕輕將我鬢角的碎發往耳後攏了攏。
“林丹汗病了嗎?”
“嗯。”
“什麼病?”
皇太極沉默片刻,吐氣:“痘症。”
“痘……”我驚訝的仰頭。天花啊,這在古代不就是絕症嗎?
“會死嗎?”
“不知道。”垂目,似乎想起了什麼,輕描淡寫的加了句,“不一定出痘就會死,大貝勒在二月里亦曾見喜,如今不照樣生龍活虎?”
代善?!我瞪大了眼,代善得了天花?天哪,那該有多兇險,雖然最終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但在當時只怕也是生生的要去他半條性命。
皇太極神情極為淡漠,似乎代善的是生是死,完全與他無關。又或許,在他心裏巴不得代善早早一病不起。
“你……”
“心疼了?”他表情古怪的看着我,扯動嘴角,“他對你而言,果然還是特別的,即使老邁衰弱,不復當年之勇……這樣看來,十四那小子根本沒法和代善相提並論!”他目光深沉,裏面有我看不懂的漩渦在攪動。在我漲紅臉動怒之前,他突然伸指點住我的嘴唇,輕聲吁氣,“別惱!是我不好!”聲音里透着懊惱和無奈,“我會記得答應過你的事……只要他行事別太過分,我絕不會動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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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枯燥的打仗情節,可是在我卻是最耗心力。
皇太極的允文允武、文韜武略,不是在小說裏面用幾個形容詞一筆帶過,說他“厲害”他就變得很厲害的。
一個人到底有多能,還是得通過他實際做的事情和細節來描述,才能把人物的性格塑造得立體和鮮活起來。
如果對打仗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找地圖,參考地理位置,對應分析一下皇太極的作戰部署,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你會發現皇太極的精明與犀利……
這麼個恃才傲物的八八,有時候的確狂傲得讓人愛恨不得。
(旁白:后媽花痴中,路人請繞道!)
八月三十,皇太極率軍攻萬全左衛,代善統領正紅旗打頭陣,豎梯登城,明守軍四面皆潰不能擋。到得閏八月初四,金兵入城,搜剿明兵近千人。在城裏待了三日,皇太極決定班師出邊。
終於……要結束這場掠邊行動了!得知這個消息,不得不承認我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和歡喜,畢竟面對戰爭,特別是面對滿漢之間的戰爭,我是最不樂見的!
回城路上,由於擄劫的財物數目比較龐大,隊伍相對走的較慢。加上皇太極似乎有意拖緩行程,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逶迤而行,竟是比來時更慢。
我管不了那許多,如今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皇太極靜靜的依偎在我身旁,這樣平靜而又安詳的幸福感已經足夠令我感到萬分的滿足。這,不正是我苦苦追尋四百年時空阻隔,向上蒼懇求的幸福么?
我只需要默默的守在他身邊,品嘗着他給予我的幸福!這樣,就足夠了!
“別動!”
“噯,做……做什麼?”薄被下的大手在我□的肌膚上遊走,我犯困的睜開眼,雙靨滾燙。
腳踝上突然一緊,那隻手包住了我的右腳。皇太極側身背對着我坐直了,從這個角度看去,我只能見到他健碩的背部和小半張側臉,金燦燦的陽光從天窗的氣孔上投射進來,光線打在他的面頰上,令他周身的輪廓線條勾勒出一種若隱若現的神秘感。
他只是靜靜的不說話,抓着我的腳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微微發窘,撐起半邊身子,嬌嗔:“做什麼呢?”伸腿踢了踢,“你該起了,一會兒大臣們就該進來面聖議政了。”
“嗯。”他輕輕答應一聲,好像聽到我說的話了,又好像完全沒聽進去。
我嘆了口氣,正欲使勁抽回腳時,他忽然悶聲問:“這腳……冬天還會凍瘡裂口么?”
“啊?”我呆住,他扭過頭來,疼惜的看着我。
我微微抽氣。這雙腳……
在我還是東哥的時候,猶記得那年被拜音達理擄劫,以至於凍爛了一雙腳。打那個時候起,每到冬季,腳上自然會生出凍瘡,紅腫發癢,疼痛難當。若是冬日氣溫極低,凍瘡甚至還會潰膿。
所以,一到天冷下雪,皇太極就會習慣在夜晚入睡之前,替我按摩腳底,活血散瘀。有時候我麻癢得難以忍受,他為了防止我指甲細長將紅腫的腳面抓破,總是溫柔細心的替我撓癢。
想到這裏,我眼眶漸漸濕潤起來,往日的點點滴滴都匯聚和珍藏在我心頭,永不忘記。
“不會了……”鼻音濃重,我吸氣,展顏扯了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哦。那就好!”欣慰的笑了下,皇太極低下頭親了親我的腳面,我羞澀得漲紅了臉。“我希望你以後都不用再受任何的苦痛,我要你這輩子幸福無憂!”
少時洗漱妥當,貝勒和大臣們一個個進來,我仍是坐在屏風後面享受着“垂簾聽政”似的特級待遇。
“恭喜大汗!”今兒個不同往日,聽上去每個人都笑嘻嘻的,甫一見面,就有不少人連聲道賀。
“什麼喜事?”
“才在外頭接報盛京快馬傳到的喜訊,大妃在十六日順利誕下了八格格!”
怦!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隨即恢復冷靜。
皇太極忽然笑了起來:“是么?生了位格格?好!很好!果然是天大的喜訊!值得稱喜!”
帳內群臣頓時朗聲大笑,場面熱鬧非凡。
我心裏彆扭,不就是生了個女兒么?這幫大臣至於在那瞎起鬨嗎?明知道皇太極膝下男丁薄弱,科爾沁的子嗣尤其珍貴,如今哲哲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了,布木布泰亦是三女,這姑侄倆要是再生不出個兒子來,急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只怕這會子在盛京中宮殿,哲哲正抱着剛出生的小女兒在那痛哭流涕呢。
出了會神的工夫,朝會就這麼草草的散了,皇太極低頭漫不經心的說了句:“卓禮克圖台吉請留步!”
混在人群里的吳克善笑吟吟的接受眾人的賀喜,正準備邁腿出去,聽到這話,臉色微變,慢騰騰的靠了過來。
等帳內的人都走空了,皇太極從案上抬起頭來,我雖瞧不見他是什麼表情,可對面的吳克善卻是一臉的心虛,額上沁了一層汗珠,右手食指不自覺的伸入領口,輕輕扯松領子。
“吳克善!”人走光了,皇太極的語氣也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深沉和犀利,“科爾沁為我愛新覺羅的血脈延續又添了一分心力,我大金與科爾沁聯姻果然深得天意!”這兩句話說的不陰不陽的,似乎帶着一股子怨氣。
吳克善低下頭去,囁嚅:“臣等有負聖眷龍恩。”
“你別這麼說。”皇太極不冷不熱的笑了兩聲,越發的讓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麼,他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在高興,“吳克善,我想與你科爾沁再度聯姻,親上加親,你意下如何?”
吳克善神情大變,瞬息間雖強壓下驚愕之色,卻仍是不免惶恐:“臣謝大汗美意,只是……只是族中暫……暫無適婚女子……”
“哦?”椅腳拖動,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皇太極的聲音冷得像是長白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只是你家中無人吧,科爾沁總是會有人的……”抬頭望着帳頂,那隻雉鳥在竹籠子裏興奮的蹦達,“或許,我喊錯人了,應該讓巴達禮留下才對!”
吳克善明顯一顫,臉色刷地白了。
巴達禮,原科爾沁首領貝勒奧巴之子,奧巴死後,首領貝勒一職由巴達禮繼承。如果選了他們一族的女子進宮,那麼哲哲和布木布泰在後宮裏那麼多年的努力,換來莽古思一族興旺強大的成果將完全付諸東流。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太極的確需要仰仗科爾沁強大的實力支持,但是哲哲和布木布泰接二連三的生下六個女兒的事實,也逼迫吳克善不得不屈服。
“大汗……您……”
皇太極緩緩將目光收回,和顏悅色的看着驚慌失措的吳克善,柔聲問道:“我聽大玉兒說她有個姐姐,長得嫻靜秀麗,品貌出眾。你如何就瞞我不報呢,難道是捨不得這個大妹妹么?”
吳克善大吃一驚,嘴巴張了張,最終在皇太極的逼視下沉默的低下頭去。
“我見過你大妹妹的畫像了,很是中意。這樣吧,等這頭的事一完,你便直接回科爾沁準備親事,然後把你大妹妹送進宮來。”頓了頓,柔聲笑起,“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了她,不會虧待了你們科爾沁……”
吳克善啞巴吃黃連,僵硬的梗着脖子,從皇太極手裏將一副捲軸接過,啞聲道:“是,臣明白了。”
等吳克善踉踉蹌蹌的走出帳外,我茫然的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這樣做能行么?”
“怎麼不行?”嘴角含笑,一抹冷意籠罩住他的雙眸,“真該感謝哲哲的八格格,她可出生得太及時了!”
“哲哲的八格格?”我噘嘴,悶悶的說,“難道不也是你的八格格么?”
皇太極冰冷的面具迅速融化,他捏着我的下巴,輕聲嗤笑:“我的悠然在吃味呢。”
“胡說!”我拍開他的手。
“悠然……唉,悠然!但求你能明白我的心……”
“我明白。”我靠在他懷裏,盯着他衣料上的龍形紋理,細若蚊蠅的感嘆,“我愛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皇太極……愛新覺羅皇太極!他註定要成為一個不平凡的男人!所以……”我仰起頭來,點着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既然已經死心塌地的愛上了你,那麼我會選擇愛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
皇太極的眸瞳遽然轉黑,深沉而又柔情四溢:“悠然!委屈你了……”
我故作霸道的戳他胸口,鼓着腮幫子說:“既然知道委屈我了,那以後就要乖乖聽我的話……”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指,低哼:“疼……”我朝他瞪眼,他輕笑,“我是說你的手會疼!”
“貧嘴!”
“不敢……”他用力摟緊我,“以後我會乖乖聽你的話,只要你肯答應嫁給我!”
“哦——”我故意拖長音,“我要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他開始沉聲磨牙,十指動了下,作勢預備撓我癢。
我咯咯大笑,身子不自覺的扭動起來,他托住我的腦後,忽然壓下臉來,熱切的吻住了我。
“悠然……在這之前,請你先委屈再做一回哈日珠拉吧!”
唇舌糾纏,我含糊的逸出最後一聲吟哦。
到得月底,有線報傳回,察哈爾林丹巴圖魯汗病故!這位少年登位,雄心勃勃的想如同努爾哈赤統一女真那樣統一全蒙古的男子,最終在大草灘鬱鬱而終,終年四十二歲。
林丹汗死後,汗位由嫡長子額哲繼位,據聞喀爾喀卻圖台吉已率領他的人馬離開,轉入青海。林丹汗遺留部眾除一部分跟隨蘇泰母子由大草灘返回鄂爾多斯外,其餘人均作鳥獸散,大部分就和高爾土門福晉、竇土門福晉一樣,陸陸續續的輾轉投靠了大金。
林丹汗的叔父毛祁他特最終也未在科爾沁久留,我不清楚他和科爾沁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最終到底還是明智的選擇了皇太極。
許是這幾日日有所思,到得夜晚我竟接連數日頻頻夢見多羅福晉蘇泰、囊囊福晉娜木鐘、還有伯奇福晉、泰松格格、淑濟格格、托雅格格……夢裏顛倒,眾相凌亂,攪得我白天醒着時腦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
囊囊福晉……她應該已經分娩了吧?那個曾經被視為能帶來吉兆的嬰兒,沒曾想最後的命運竟是一出生就失去了父親!
我在屏風后長吁短嘆,額角太陽穴上隱隱脹痛,我用大拇指輕輕按着,沒揉上幾下,就聽代善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響起:“林丹汗之妻竇土門福晉,乃上天所賜,大汗宜娶之……”
我驚異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代善……他剛才在說什麼?
“我不宜納此福晉,把她配予家室不睦的貝勒吧。”皇太極淡淡的拒絕。
“大汗!竇土門福晉乃上天所賜,大汗若不納娶,恐違天意!”
“天意?”皇太極冷笑,“因何見得是上天所賜?”
“大汗難道忘了,三個月之前,雌雉西來,夜入御帳,這難道不是上天諭之吉兆?”
“呵……”皇太極猛地暢然笑起,殿上眾人許是從未見他們的汗王如此真心實意的歡笑過,不禁一齊愣住了。
我在屏風后苦笑連連,此時皇太極心裏想的可與代善他們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蒙古風俗與女真風俗大致差不多,但是蒙古女子的待遇可比女真女人強百倍,蒙古女子若是喪夫,有繼承丈夫財產的權力。但是在這個男權強盛的時代,女人又不得不依附男人而活,那麼等到這個寡婦再嫁時,前夫留下的財產將成為她最好的嫁妝。
如今既要合理的繼承林丹汗的財產和部民,又要讓這些部民心悅誠服的歸順大金,最好的辦法就是娶了林丹汗的福晉。
如果僅從政治面考慮,代善的提議確實不失為最最穩妥的好辦法。
“大汗非好色多納妃子之輩……若是大汗真如古代暴君那般,荒淫無度,貪戀女色,臣等不僅不會勸納,必當極力勸阻……然而我大金國汗修德行義,允符天道,受天眷佑。汗思所洽,凡兄弟臣民,咸安樂利,是以百姓擁戴,視汗如父!臣時常在想,不知該用什麼辦法使大金國庫充盈,治臻殷富……”
“你……”
皇太極氣噎,代善渾然未覺,仍是誠心勸諫:“汗若富裕,則國民康樂,汗若貧乏,則國民受苦。臣今日所言,若心與口違,必得天譴!大汗若娶竇土門福晉,則民心慰悅,若不娶,則民心怨甚……”
“代善!你大膽!”砰地聲,皇太極拍案而立,手指着階下的二哥,暴怒,“你這是在威脅我么?”
代善驚訝的看着皇太極,不明所以,階下眾人亦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臣不敢,臣不明白……”
“你不明白?”皇太極冷笑,“難道我就一定得聽你的,娶了那個寡婦不可么?我要娶什麼樣的女人,我自己難道不比你更明白!”
我在屏風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皇太極的小性子果然又發作了,好像……每次事情攤到代善或者我的頭上,皇太極就會失去冷靜。
“大汗息怒!”一時間帳內所有部將齊刷刷的跪地,“臣等以為大貝勒所言無有不妥!大汗請三思!”
皇太極沉默不語,透過縫隙,我清楚的看到他死死捏緊的拳頭,骨節凸起,泛成一片灰白。
死水般的沉寂!除了細微的呼吸聲,帳內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眾人仰望着頭,期待的看着皇太極,等待着他的答覆。
冷靜啊,皇太極!拜託你冷靜一點!
我在心裏默默祈禱,焦急的扒着屏風,恨不能衝出去勸阻他的衝動,撫平他的憤怒。
“此事……容后再議。”終於,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皇太極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吧!”他跌坐回椅子,整個人像泄氣的皮球,癱軟的倒在座位上。
總算沒有再起衝突,我鬆了口氣,等人走光了,從屏風后繞了出來。
“悠然……我對不起你。”他把頭埋在我胸口,像個孩子般無助的摟住我的腰。
“快別這麼說!”我勉力一笑,故作輕鬆的說,“你是大金國的汗王,將來還會是……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那麼多年的風風雨雨都經歷過了,生離死別尚且不能把我們分開,還有什麼能阻隔我們的呢?”
他身子有些發僵,動也不動的窩在我懷裏。
我蹲下膝蓋,仰望着捧起他的臉:“如果我沒有出現,你會不會娶竇土門福晉?”他面無表情的低頭看着我,“我要聽真話。”
“會……你不在,我娶誰都沒分別!”
我會心一笑:“那麼,請你不要顧忌我太多,按照你原本想的那樣,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當初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絕不允許你再有半點的猶豫!你是最棒的,你會……名垂清史!”
“名垂青史?”皇太極笑了,笑容里添了幾許欣慰,沖淡了無奈的抑鬱。“傻女人,我沒那麼偉大!你太高看我皇太極了!”
“愛屋及烏嘛!”我恬着笑臉打馬虎。心裏卻在嘀咕,我說的可是“清史”,不是“青史”……不過,不管是哪個史,關於愛新覺羅皇太極的功績,相信必然會永載史冊,功過自由後人裁奪。
迎娶竇土門福晉的事拖了三天,在朝臣們的極力再三勸諫下,皇太極終於應允了這門親事。九月初三,大金派遣巴克什希福前往木湖爾伊濟牙爾說親,多尼庫魯克聽聞后喜出望外,當即表示要把竇土門福晉送至軍幄中與皇太極完婚。
皇太極隨即拒絕,命希福等人將竇土門福晉先行送回盛京皇宮,又書信與哲哲,叮囑不可怠慢。
安排好竇土門福晉的事後,有關於我身份的事項也慢慢被定奪下來。我不清楚背地裏皇太極到底與吳克善是如何溝通商榷的,總之,軍隊快到遼河時,科爾沁等蒙古諸部的貝勒來向皇太極請辭,皇太極竟讓我也收拾了幾件行李,然後親自領着我,將我送到了吳克善的帳內。
吳克善瞪着死魚一樣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心裏緊張得半死。
“你好好待你妹妹……一個月後,我要在盛京見到完整如初的她。你這個大妹妹若是瘦了一兩,哲哲和布木布泰只怕會擔心得瘦上一斤!”皇太極冰冷的話語不僅讓吳克善打顫,就連我,也是一陣發寒。
交待完最後幾句,皇太極凝目盯着我戀戀不捨的看了好半天:“我在盛京等你……”
“嗯。”
“你一定要來!”
“我一定來。”
“我等你……”
“嗯。”
“我要你成為我的新娘!”
“嗯,我會是你的新娘,人人稱羨,天下最最幸福的新娘……”
吳克善強忍的不滿,在皇太極走後,終於忍無可忍的發作出來,但他又不敢對我太過放肆,只得沖我橫鼻子豎眼的哼哼:“會騎馬么?”
“會的。”我甜甜一笑。今後得有一個月的時間需要這位貝勒爺多關照,我如何敢對他無禮,拍馬奉承還來不及呢。
吳克善命人牽了一匹花斑母馬給我,我輕輕鬆鬆的翻身上馬。
“女真人?”他詫異的瞟了我一眼。
“不是。”
“難道……你是漢人?”
“不是。”我咧嘴笑,把皇太極事先教的話說了出來,“我是蒙古人,察哈爾毛祁他特是我的養父!”他果然瞪大了眼珠子,“我叫哈日珠拉!哥哥,以後請多關照!”
“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的女兒,你……難道是你?”
我裝出一副無辜天真的模樣,靦腆的低下頭:“與你的婚事不成可不能怪我,其實是我養父想把我嫁給大汗……但是大汗覺得察哈爾已經有個竇土門福晉入主後宮了,若是再加上我,對於科爾沁來說就太不利了。大汗心裏其實更加看重與科爾沁的聯姻,所以他認為我既然姓博爾濟吉特氏,與毛祁他特又不是真的血緣親人,與其與察哈爾攀親,不如讓我改了身份,變成科爾沁的格格進宮。這樣一來,科爾沁在大金的地位可以更加鞏固!”
“不錯!”吳克善沉聲,“林丹汗敗亡了,他的余部若是不想被鄂爾多斯人吞併,只得來投奔大金。林丹汗有八大福晉,聽聞竇土門福晉還只是姿色平平之輩,他的多羅福晉卻是貌美如花,盛傳與亡了海西四族的女真第一美人不相伯仲,這樣的女人一旦入宮……”
我心裏一懍,他這張烏鴉嘴,還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蘇泰酷似東哥的容貌,早就成了我心底難以觸碰的一根刺。我甚至不敢想像,若有一天皇太極見到了蘇泰,他會是何種反應。
“哈日珠拉!”吳克善大聲喊我的名字。
“嗯?”我茫然的回頭。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吳克善的妹妹!你是科爾沁草原的格格,博爾濟吉特哈日珠拉!”
皇太極下的聘禮差不多在我們回到科爾沁時的同一時間內送至,莽古思與寨桑大概早就聽吳克善提過這事,又或許吳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領回家,早得了長輩們的首肯。
因為我現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義上便是寨桑側福晉的女兒。寨桑側福晉與我本就相熟,原就對我頗有好感,我再花點心思投其所好的拍拍馬屁,這個額娘倒也很容易的就認下了。
莽古思年邁,族中事宜早就交給寨桑打理,對於這個名義上的阿瑪,說心理話我有些懼怕他,他比吳克善難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處的時間不會長,我只要熬個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見皇太極了。
我心裏高興,對這些煩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專心的等着做皇太極的新娘。
十月初,送親隊伍終於在吳克善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從科爾沁啟行。
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覺得充滿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親隊抵達盛京的時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吳克善吩咐,盛京那邊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處。天剛擦黑,丫頭婆子們便進房來替我梳妝,我瞪着炕桌上紅艷艷的大紅嫁衣,有種恍惚做夢的飄飄然。
隨着時間一點點的往後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於是着急的催她們手腳再快些,沒想竟惹得她們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見新姑爺了!”
我厚着臉皮任她們的取笑,含糊的說:“是啊,等太久了……”換來的自然又是一片笑聲。
“下雪了!”門帘子掀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外頭下大雪了!”
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這是吉瑞之兆,再沒比這更好的事了。老天爺也來祝賀我們格格新婚大喜呢。”
我點點頭,不覺笑了:“我喜歡雪……”如果在現代,是否應該穿上潔白的婚紗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極穿上西裝會是什麼樣子。
雪下得極大,到得午夜時分,地上已是厚厚的積了一層,送親隊終於開始行動起來。穿戴妥當,換上大紅嫁衣的我,頭上頂了大紅喜帕,由喜娘扶着顫巍巍的上了馬車。
車輪在雪地上碾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我依稀聽得城門打開,車隊進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寧靜,我輕輕噓了口氣,突然一陣整齊劃一的蹄聲打破了這份寧靜,街上亂鬨哄的響起陣陣歡笑聲。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聲叮囑,“姑爺家派人來接您啦!”
車帘子打開,我感覺有人靠近,然後一雙胳膊把我從車裏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這人身上有股煙草味,原來是我的“哥哥”吳克善。
他抱着我走了十來步,停下,沉聲說:“我把妹妹送來了!”
對面有人應了聲,黑暗中感覺自己從一雙臂彎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雙強壯的臂彎里。這是誰?是皇太極來接我了嗎?
“你放心……”聲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顫,怎麼是他?怎麼居然是他?
“有勞大貝勒多費心了!”
代善輕柔的一笑:“應當的。”說完,抱着我穩穩的轉了個身。
我耳朵邊上嗡嗡直響,像是蓋頭裏鑽進來無數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會是代善來迎親!
迷迷糊糊間也搞不清是什麼時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過神時已經坐進了一頂暖轎內。轎子晃晃悠悠的繼續走了半個小時,這才停住。
“咯”地聲轎子被放到地上,我覺得腳凍得有些麻,微微跺了兩下,窗外喜娘的聲音立即傳來:“格格莫要急啊。這是規矩……咱們已經到宮門前了,姑爺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時的格格脾氣,自然不會那麼快來應門的……”
“噝……”我呲牙吸氣,這算什麼破規矩?在現代可只見有新娘不開房門,伴娘隔門索要紅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規矩。這滿人怎麼那麼麻煩?扳脾氣,其實說白了就是給女方使下馬威吧?
我有些不滿的噘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門板開啟聲,一片着急的喊聲一連迭的傳出:“快!快!快進去!”
“怎麼回事?”喜娘迷糊的嘀咕,“這憋性兒不是得憋上一會兒的么?”
“憋什麼呀!”有太監的聲音尖銳的響起,“我的姑嬤嬤,大汗在裏頭聽說新娘子在門口憋性兒,差點兒龍顏大怒,下旨說若是凍壞了汗妃,就要了咱們的腦袋。”
“可是……不憋性……”喜娘張口結舌。
“還憋個什麼勁呀,大汗說了,這位新娶的汗妃,誰敢給她憋性兒,就是給大汗使性兒……”
我噗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該有的端莊儀態,我早在轎內笑翻了。
轎子被平平穩穩的抬進了大門,先還聽喜娘咋咋呼呼的小聲驚叫,到後來竟是再沒聽到她半點聲音。轎子走了一陣,忽然有些傾斜顛簸,我略略扒住轎身,心裏已有了答案——這估摸着已經到了翔鳳樓前了,轎夫們正抬轎上階梯呢。
想到這個翔鳳樓,心中不禁又是一陣甜蜜的悸動。
臨分別前,皇太極曾對我說,為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諭旨把皇宮最高建築,後宮門庭的三重門樓命名為“翔鳳樓”!並且還玩笑說,要把那隻雌雉供養在樓內,不容他人褻玩宰殺。
穿過翔鳳樓,便聽得絲竹之聲喜氣洋洋的鬧騰起來。我越發的緊張,雖然心裏念了一百遍皇太極的名字,可手心裏仍是茲茲的往外冒汗。
鼻子裏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煙熏味,我皺鼻屏息,差點控制不住鼻頭髮癢打噴嚏。
“新娘下轎——”
心裏一個咯噔。來了!我馬上就能見到皇太極了!不由一陣興奮,摸瞎似的抓着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的往轎外挪。
轎簾完全敞開了,我從蓋頭底下能清晰的看到一片暈黃明亮的火光,轎外空地上的積雪已經掃盡,連着轎身鋪着一幅明黃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踩上那幅黃毯。
“咻——”破空之聲撲面傳來,我神經線猝然繃緊,下意識的就想往外頭沖,卻沒想胳膊被喜娘緊緊拽住,無法動彈。
“別動啊,格格!”
吋!有東西撞在了轎門頂上,然後落到黃氈子上。
是枝箭!一枝早已去掉箭鏃的蒼頭箭!
咻——吋!
又是一枝!
接連三發,我瞪着地上躺着的三枝箭,眩暈的晃了晃身子。這……這就是所謂的射轎門?哇靠,這要是射偏了少許,即使是蒼頭箭,也會讓人傷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乾沫。惶惶不安的想,接下來還有什麼恐怖的事在等着我?天哪,為什麼結個婚居然這麼麻煩?
轎外的溫度明顯要低許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並不厚實,我凍得瑟瑟發抖。轉念間聽見司儀的聲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
眼前頓時被人擱下一隻炭燒的火盆來,我當時感動的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絕對不會樂意,她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硬拖着我邁過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憐兮兮的跟着她的腳步繼續往前走。
就在我凍得牙齒忍不住上下打戰的時候,我終於被一群僕婦簇擁着帶進了一間暖房,熱氣迎面撲來。我鬆了口氣,這算到哪了?該是新房了吧?阿彌陀佛,總算可以歇一會,不必再折騰了。
奇怪啊,剛才明明還好多人的,現在怎麼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好奇的晃動腦袋,折騰了半夜,早已累得又睏又乏,特別是頭上頂着的珠釵頭飾,實在是太沉重了,壓得我脖子酸疼。
又獨自沉悶的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這婚到底是怎麼個結法,有心喊人偏有不敢,這萬一張嘴亂叫壞了規矩,那可就給皇太極丟盡了臉面。於是只得硬撐着,繼續呆坐,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眼皮開始不聽使喚的耷拉,腦子裏一陣清醒,一陣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邊不敢置信的扯着嗓子尖叫,“天哪,我的格格!您怎麼睡過去了?”
“啊……”我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大紅喜帕早不知道丟到哪去了,我正側卧着趴在一張柔軟的裘皮上,“啊……什麼事?可以吃早點了嗎?”
“噗——”身前一大群人發出一陣鬨笑。
我這才完全清醒出來。
壞了!眼前的人我一個都不認得,只見喜娘的一張臉綠得像是屋頂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對面有個小丫頭腳步輕盈的走過來,蹲下身替我把壓皺的嫁衣給細心的捋平了。
我頓生好感,不由沖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婢名叫未央,是大汗指派奴婢過來服侍主子的!”
未央……我眨了眨眼。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骨子還透着清新的稚嫩,一張嬌嫩如雪的臉上充滿了純真,眼波靈動,清澈如水。
果然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
“格格!”喜娘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小聲抱怨,“您這正在坐福呢,怎麼可以睡過去呢?”
我頓時大窘,眼珠一轉,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軍帳之中——女真人成親,因時逢戰亂,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軍營中成親的習俗。久而久之,坐帳之習竟也演變成了婚禮的一個步驟。
這個坐帳,也稱之為坐福,其實事前喜娘也有關照細則,只怪我當時太興奮,沒怎麼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貴,喜娘雖有埋怨也不敢當真給我擺臉色,於是重新招呼滿帳僕婦嬤嬤過來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餓了一晚,正欲放開肚子好好吃一頓,卻沒想胃裏才墊了三分飽,喜娘就果斷的命人將早膳撤去,吝嗇得連水都不給我喝上一口。
“這……”我瞪着那些糕點,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這是為了格格好。”喜娘將喜帕子重新給我頂上,扭頭吩咐未央,“你在門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
一時腳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帳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帳內,紋絲不動。原想也許過不多久,皇太極就該出現了吧。可沒想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個時辰。
我先還稍稍改動姿勢,到得後來,無論怎麼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覺。
天啊!這哪是坐福啊,簡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覺沿着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時近晌午,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手足發軟無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後轟然倒坍時,帳帘子一動,未央甜甜的喊了聲:“都台嬤嬤好!”
“喲,這不是未央丫頭么?”有個慈祥的聲音響起,“未央長得越發標緻了……”頓了頓,腳步聲靠近,“老奴給汗妃請安!汗妃吉祥!”
“免了。快請起!”喜帕遮面,我雖瞧不見這位都台嬤嬤是個什麼人,卻也隱約覺得她身份不簡單,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間,頭上一輕,遮面的蓋頭竟被拿走,我錯愕的抬頭,映入眼帘的是張滿臉皺紋的老婦,年紀總有六十了,臉圓圓胖胖的,頗有富態。笑起起,雙眼微眯,給人一種親切感。
“主子!這位是特地請來給您梳頭的老嬤嬤。”未央細心的解釋,“都台嬤嬤是大汗長姐東果格格身邊服侍的老人了,福壽雙全,由她給您梳頭開臉,最合適不過!”
“未央丫頭的小嘴真甜!”
東果格格……好久遠的一個名字!久遠得幾乎我都快把她給遺忘得一乾二淨。她,還活着嗎?過得好不好呢?何和禮過世那麼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強得不肯改嫁他人,寧願孀居孤守一世?
其實,努爾哈赤的幾個女兒似乎嫁的都不怎麼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給了巴圖魯伊拉喀,沒曾想竟被伊拉喀無情遺棄,努爾哈赤盛怒之下殺死了伊拉喀,隨後又把嫩哲嫁給了自己的親外甥郭爾羅達爾漢……
三格格莽古濟在武爾古岱病故后,再嫁蒙古敖漢部首領貝勒瑣諾木杜棱,算是梅開二度。可惜莽古濟還是老脾氣,動不動就給額駙使臉色看,在夫家爭風吃醋。前夫武爾古岱是個好脾氣的老實人,可那個瑣諾木杜棱卻聽說並不是個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庫什自從布占泰死後,亦改嫁額亦都,雖然老夫少妻配得讓人覺得有些尷尬,可他們的婚後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靜,穆庫什甚至還給年邁的額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嘆只嘆額亦都老邁,終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輕的妻子。穆庫什最後竟在努爾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額亦都的第八子圖爾格……
五格格嫁人的時候才十一歲,丈夫是額亦都的次子黨奇。兩人也算得是年齡相當,然而黨奇成為額駙后,恃寵而驕,行止無禮,態度蠻橫,甚至頻頻衝撞褚英、代善這些阿哥們。額亦都多次訓斥后仍是屢教不改,為正門庭,同時向努爾哈赤以表忠心,額亦都最後竟把這個兒子給殺了。沒過幾年,五格格鬱郁而亡,死的時候僅僅十六歲……
六格格……
“汗妃!”
“主子!”
“啊?!”猛地回過神,眼前是兩張放大的臉孔,我被嚇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未央淺淺一笑,替我將頭上的首飾一一拆除。我還沒從剛才的神遊思緒中完全走出,只覺得胸口抑鬱難受,在這樣的喜慶之日居然會想起那些命運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們,真不知是喜是悲。
“噝——”我疼得吸氣,臉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劇痛。
都台嬤嬤雙手手指間撐着兩條細長的棉線,棉線在她手裏靈活自如的上下翻飛,絞颳得我臉上像烈火在燒。
要不是要顧忌形象,我早放聲哀號了。這種美麗的代價也實在太痛苦了!臉上的細毛被清除乾淨的同時,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來,藏在袖管內的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
開完臉,我正估摸着興許自己的臉已經腫成豬頭了。都台嬤嬤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我,拿了水粉胭脂,一個勁的往我臉上招呼。一時間,在我周身方圓一米內粉塵簌簌,漫天飛舞,我被嗆得連聲咳嗽。
接下來是梳妝,都台嬤嬤熟練的將我的長發梳成兩把頭式樣,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絨花、翠玉、鳳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頭頂。
“好了!”都台嬤嬤的這兩個字此刻在我聽來好比天籟之音,真是上蒼賜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鏡子給我看,我嚇得連連擺手。算了吧,就方才這種陣勢弄出來的妝容,還是不看為好,我怕看了我會沒勇氣再嫁給皇太極。
“主子!該出去了,別讓大汗久等了……”
“嗯。”我虛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讓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
“啊?”未央張口結舌。
“啊?”都台嬤嬤目瞪口呆。
“啊?”喜娘剛剛邁出的腳步踉蹌了下,險險絆倒。
時近中午,我頂着飢腸轆轆,步履虛浮的走出帳內,喜娘和未央站我兩側,同時扶住了我的左右手肘。喜帕下只能看到大約兩尺大的空隙,我在心裏大略的畫出方位,我此刻腳下踩着的應該是後宮的主庭院。
走了十來步,不知為何,喜娘和未央突然同時放開手。我頓時茫然無措,傻傻的獨自一人僵硬的站着。
“悠然……”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我心頭一喜,下意識的伸手去抓他。
皇太極伸手過來與我相握,十指糾纏交錯,我忽然定下心來,那種彷徨與不安的感覺全都在抓住他手的那一刻消失了。
“阿查布密!”有人朗聲高喊,然後周圍許多人一起拍起了手,起鬨般的笑喊,“阿查布密!阿查布密!阿查布密……”
我才意識到周圍有許多圍觀之人,鬧哄哄的嬉笑聲讓我的臉漲得通紅。
皇太極牽着我的手,把我一步步帶到一張案桌前,透過晃動的流蘇,我依稀瞧見桌上擺着貢品和……牌位?!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雖然瞧不清那長長的一列牌位上面寫着的每一位祖先的名字,但是靠前的那個最顯眼的神位上,我在瞥眼間已看明白了那幾個熟悉的滿文——愛新覺羅努爾哈赤!
皇太極與我相握的手緊了下,我順從的跟着他在案前一同緩緩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皇太極今日要在你們面前,名正言順的娶了這個女人!”皇太極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卻能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說這些,而是在對他的阿瑪,對那個曾經用強硬手段捆綁和束縛了我半世的清太祖在宣誓。“我會用盡我一生的心血去愛她、疼她,至死不悔……若有違此誓,必當人神共棄!”
我的淚意一下就涌了上來。女真人信奉神靈,極重誓言,所以輕易絕不對天起誓,害怕遭受天譴。
“格格!”正當眼淚泫然欲墜時,喜娘及時在我手裏塞了樣東西。
我低頭一看,卻是一盅酒。
“記得只需飲一半,可千萬別喝光了。”許是喜娘已經對我完全沒了信心,所以決定不厭其煩的跟着我,把所有事項不論巨細再三重複叮囑。
我微微一笑,將酒盅湊到唇邊,輕輕啜了口。
好辣!是白酒,火辣辣的感覺沿着食管滑入腹中,像團烈火般燃燒起來。胃裏空蕩蕩的正餓得慌,這酒一下肚,頓時燒得我渾然忘了饑寒。
喜娘飛快的將我手中的半盅酒奪走,然後又塞給我另一隻酒盅,我垂瞼一看,清晃晃的仍是半盅,明白這其實是皇太極剛才飲過的半盅酒。
將這半盅酒一口飲盡,我的臉燒了起來,身上有些燥熱。
“良辰開喜宴,佳日娶新人。宰豬擺宴,祭祀神靈,神庇賜福,佳偶天成。夫婦永偕,福祉日增。六旬無疾,七旬未衰,八旬孫繞膝,九旬白髮生,百歲無災且修齡。年長歲永,享壽無窮。宜其家室,富貴恩榮。子孫盡孝,兄弟施仁,父寬宏,子善良,闔第得此吉祥,感戴神靈……”
我身子一顫,倏地揚起頭來,只可惜紅帕遮面,我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聆聽着這個溫潤而又熟悉的聲音將這份阿查布密的祝詞柔聲唱誦。
“不是薩滿唱祝詞的嗎?怎麼會讓大貝勒……”
人群中竊竊的響起低聲的議論。
“大汗昨兒個特意懇請的,大貝勒是族中最具名望的尊長,由他主持阿查布密更為妥當……”
“新娶的汗妃到底是什麼人啊?居然勞動大貝勒親自……”
“是科爾沁……”
“聽說昨晚迎親,也是大貝勒去的……”
“好厲害,還沒進門就如此尊貴了,那以後……”
我低下頭,心裏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歡喜……種種複雜的情愫交織在一起,蓄勢已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恰恰滴在喜娘伸手遞來的酒盅內。
“格……格格。”喜娘的聲音有絲顫意,“請飲第二杯,仍是半飲即可。”
我含着淚,喝下半盅酒,代善的祝詞已經吟唱第二節,案上有人在切肉,代善每唱完一節,那人就將一塊切下的肉拋向空中,而後又在地上灑酒。
我只覺得那淅淅瀝瀝的灑酒聲就像是在拋灑我的眼淚一般。
痛,卻快樂着!
“哈日珠拉!”對面的皇太極終於出聲。我早料到他必然會憋不住,不由笑了起來,剛才墮淚的一幕一定絲毫不差的落在他眼裏,恐怕這會子他早小心眼的想歪了。
“大汗!”隔着喜帕,我柔聲蠱惑他,“你可知在我們那裏是如何喝這交杯酒的么?”望着手指拈着的這第三杯酒,我忽然戲謔心大起。
“什麼?”他果然好奇的上當。
“你過來!”我上身前傾,有限的視線掃瞄到他的右手。我將右臂繞過他的胳膊,湊過嘴輕輕的將酒盅湊過唇。
耳畔響起一片低呼,儘是驚訝的抽氣聲。
皇太極的胳膊只是稍稍一頓,下一秒只聽他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嗤笑了句:“有趣!”竟是配合我將交杯酒進行到底。
放開手,我正自鳴得意,忽然喜帕下插入一根烏黑髮亮的馬鞭來,在我還沒回神的時候,遮面的喜帕便被馬鞭挑離頭頂。我低呼一聲,目光不自覺的隨着那塊喜帕飛到了屋頂。
皇太極笑吟吟的望着我,眼角眉梢儘是無盡歡顏。
庭院內站滿了人,我有些不適應的眨了眨眼。皇太極挽着我的手,親熱而不避嫌的將我從墊子上拉了起來。
喜娘和未央都站在邊上,代善卻已不知去向。我心中稍定,這樣也好,免得我見了會覺尷尬。
喜娘動作麻利的將兩尊錫壺塞到我懷裏,錫壺沉甸甸的,我仔細一看壺裏頭居然裝滿了新米。我一手抱一隻,暗呼吃不消,這喜娘不會是趁機想整我吧?
再回頭一看,險些沒笑到打跌,一身禮服的皇太極居然在懷裏抱了一把柴火。雖然那把柴早經過修剪,整齊的用紅色綢緞捆紮妥貼,可是乍一看上去,我仍是忍笑得差點沒憋出內傷。
正忍俊不住,忽然心中一動。皇太極抱着柴火,竟是一臉真誠肅容,絲毫沒有半點輕忽褻瀆之意。彷彿此刻他正在做的是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我不禁被他的認真所打動,漸漸收斂起玩笑,跟在他身邊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這時由都台嬤嬤領着我們走到了東宮殿門口,我見窗外搭着帳篷,想到方才坐帳,估計就是在這頂帳內了。再回頭看東宮殿門敞開,門檻上擱着一隻馬鞍。皇太極面帶微笑的看了我一眼,我知他心意,手捧錫壺,與他一起跨步邁過馬鞍。
穿過廳堂,我帶着對這間屋子的熟知,熟門熟路的進入了卧室。炕上鋪着嶄新的褥子,熏籠上點着淡淡的薰香,都台嬤嬤服侍我倆分左右坐上炕頭,這時喜娘過來,命人將我倆手裏的東西取走。
我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
喜娘面帶笑容的端來一盤餑餑,我肚子咕咕叫起,垂涎欲滴。都台嬤嬤用筷子夾起一隻遞到我嘴邊,我猶豫的看了她一眼。
真的可以吃嗎?我有點懷疑。抬眼見都台嬤嬤點頭示意我張嘴,頓時大喜,張嘴一口把餑餑吞下,實在是餓得慌了,也顧不得再維持儀態。可沒等嚼上兩口,我便愣住了,感覺嘴裏的味道不對。
都台嬤嬤笑意盎然的問我:“生不生?”
“自然是生的!”我直着脖子勉強咽下,“怎麼生的也拿……”
下半句話還沒等我問出口,滿屋子的人猛地轟然大笑。更有人笑得前俯後仰,樂出了眼淚。我先還一臉懵懂的轉頭去詢視皇太極,在看到他一臉想笑卻努力憋得臉色通紅的表情后,恍然省悟。
“你……你們……”我羞得渾身發燙。
皇太極一把握住我的手,取過都台嬤嬤手裏的筷子,夾了一隻子孫餑餑遞到我唇邊,微微吐氣:“那就多生幾個吧!”
轟!我腦袋充血,恨不能鑽到炕桌底下去。
“你……”嘴巴微張,餑餑已順勢滑進我嘴裏。我驚恐的瞪大眼,見他又夾了一隻,連連搖頭。天哪,雖然是取兆頭,可是這種生食吃多了也不好吧?我可不想一會鬧肚子。穿着這麼煩瑣的嫁衣如廁,可真比打仗還累。
筷子收回,生餑餑並沒有夾到我嘴裏,而是皇太極自己吃了一隻。他渾然不顧屋內圍觀之人詫異的目光,只是很用心的嚼了兩下,吞咽下肚,微笑:“咱們一起生!”
我火熱的臉頰仍是明顯的燙了下,我把頭低垂在胸口,腦袋暈暈的。這個皇太極啊,真是沒臉沒臊到家了,他難道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了嗎?居然能面不改色的當眾說出這麼曖昧噁心的話來!
正羞澀難當,都台嬤嬤和喜娘等一干僕婦們手裏捧着各色果盤走了出來,我心裏不由一陣緊張,摸不清她們又想玩什麼花樣。
都台嬤嬤從每隻果盤裏各捧了一大把,然後撒向我和皇太極的身後的炕褥,邊撒邊說:“一撒榮華並富貴,二撒金玉滿池塘,三撒三元開泰早,四撒龍鳳配成祥,五撒五子登朝堂,六撒六合同春長,七撒夫妻同攜志,八撒八馬轉回鄉,九撒九九多長壽,十撒十金大吉祥!”
無數紅棗、栗子、花生從我眼前撒下,落滿衣襟。
都台嬤嬤雙膝跪於腳踏之上,將我和皇太極的衣袍各執起一角,纏繞在一起打了個結:“永結同心!”
嘩啦!滿屋子的丫頭僕婦跪了一地,齊聲高呼:“恭祝大汗與東宮側妃永結同心!”
“看賞!”皇太極喜不自勝。
“謝大汗,謝側妃!”
少時眾人沉靜有序的退了出去,我見她們都走光了,猛地從炕上跳了起來,倒把皇太極唬了一跳。
“怎麼了?”
“快快!”我吸氣,“有沒有吃的?趕緊給我弄點吃的來,餓死我了,我快不行了……”一邊說一邊往桌子那裏走去,沒提防下擺一緊,回頭看皇太極正一臉無奈又好笑的望着我。
我“啊”了聲,這才明白過來,忙去解袍角的結。剛剛把結鬆開,下一秒已被皇太極從身後一把摟住,抓了回去。
“不許提死字……”他的呼吸熱辣的在我耳後吹拂,我身子一陣酥軟。他的唇從頸后細碎的吻過來,直至封住我的嘴。
唇舌纏綿,我眩暈得透不過氣,無力的攀住了他的肩膀。
“悠然,你終於是我的了。”他深情的凝望着我,鼻尖寵膩的蹭着我的。
“皇太極。”不能不說不感動,這個時候的我實在不該大煞風景,可是……我終於可憐兮兮的啟口,“我好餓。”
“嗤。”他輕笑,“你呀,你呀……”摟着我的腰將我抱到桌邊,輕輕放在綉墩上坐好,然後在滿噹噹的桌子上挑揀吃的。“沙其瑪吃不吃?”
我點頭,迫不及待的接過。
“慢點!慢點!”他皺着眉頭,“你中午吃的什麼?”
“我……中午什麼都沒吃。”就着他遞過來的熱□,輕輕喝了一口,感覺還是不太喜歡這股味道,搖了搖頭,示意他重新給我倒水。
“沒吃?”提着水壺的手勢一頓,他那對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隱含怒意,“那幫奴才怎麼伺候的?未央那丫頭……”
“不關她們的事!”我成功吞下兩塊沙其瑪,直着脖子猛拍胸口。要命,吃太快,噎死我了。
皇太極趕緊把水遞了過來,我就着他手上的杯子,一口氣將滿滿一杯水喝乾。
“爽!”有吃有喝,真是來到天堂。我心滿意足的傻笑,折騰了一天,真是再沒有比現在更讓人感到舒心快樂的時刻了。
“你都餓成這樣了,如何不關她們的事?”皇太極心疼的看着我,伸手替我把唇邊的碎屑擦去。
“新娘子不方便那個……呵呵。再說平時一天的正餐不也就只吃兩頓么?”我傻笑,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酉時,不由嘴饞的問,“是不是外頭已經開筵了?你不用去照拂賓客的么?”
“不去!”他湊過頭來,下巴蹭着我的頸窩,手指靈巧的解開我的右衽襟扣。“外頭我讓大貝勒替我照應……”
“你……”才剛啟口,他突然火辣辣的吻了下來,絲毫不給我喘息思考的機會。
我頓時暈了。
“現在你可吃飽了?”他促狹的笑,眼角眉梢儘是繾綣溫情,“那該換我了……”
連着兩晚沒有睡好,再加上昨晚上皇太極又痴纏我許久,直到後半夜才終於合眼沉沉睡去。沒曾想這一睡,睜眼醒來時窗外陽光普照,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打了個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主子好睡?”未央清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扭頭見她穿了一件紫青色的碎花小襖,乾淨利落的領着四五個小宮女走進裏屋。
一時端盆的端盆,遞水的遞水,等我洗漱得差不多了,未央笑嘻嘻的問我:“主子是先用些飯菜,還是要奴婢先給您梳頭換裝?”
我眨巴眼,總覺得自己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偏偏一時半會的竟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迷迷糊糊的用過些吃的,未央在我身後安靜的替我梳頭,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宮女站了一地,竟是連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我覺得彆扭,忍不住打岔問道:“大汗人呢?”
“大汗卯時起的,因賓客說起昨晚未見着大汗,不肯依饒。大汗已命人重開筵席,預備今日要再熱鬧上一整天。”
我點點頭,獃獃的望着鏡面,突然間腦子裏靈光一閃,我“呀”地聲低呼。
“怎麼了?”未央嚇白了臉,“是奴婢手太重了?”
我從綉墩上噌地站起:“今兒個是第三天啊,是不是照着規矩應該早起去給中宮大妃見禮?”
前天夜裏臨上轎子前,喜娘的那些諄諄囑咐此時清清楚楚的印在腦海里。婚禮分三天,第一日打住處,晚上送親,第二日坐福,行合巹禮,第三日行家禮拜長輩……
“主子莫急,大汗早就吩咐過了,讓您毋須見禮。”見我還是傻傻的沒反應過來,未央湊近了,微笑着解釋,“大汗的意思,您可以不必……”
“那怎麼可以?”我宛然一笑,“規矩不能廢嘛!”
不去見禮能躲得了一時,難道還能躲一世不成?後宮就那麼大點的地方,大家彼此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今天若是避開了,那以後碰見,豈不更加尷尬?
我可不想落人口舌!更何況我進宮的身份是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蒙古科爾沁的格格,哲哲的親侄女,哪有侄女不去拜見姑姑的道理?
主意拿定,我招呼未央拿上幾匹綢緞料子,外加一些首飾掛件,分類包好,然後大大方方的走出了東宮。
門外廊檐下的積雪掃得甚是乾淨,只是庭院裏落了一夜的雪,竟已厚厚的積了一尺來深。
身後有個老嬤嬤站了出來,背向我緩緩蹲下身子。我擺了擺手,要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背我,我實在於心不忍,於是索性放開手腳,直接一腳踩進了雪地里。
咯吱!鹿皮小靴踩實雪塊時的冰凍感覺,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是喜歡雪的,一直都十分偏愛冬日的雪景。
“呵呵……”忍不住笑出聲來,提拉着袍角往右側拐去。
上得中宮台階,我輕輕跺了跺腳,雖然路不長,卻到底還是讓積雪打濕了我的褲腿,我有點覺得腳冷,卻又不可能命人找乾淨的新鞋來換。輕輕呵了口氣,攏着手,在小太監尖利的高呼聲中跨進中宮殿門。
“東宮新主,博爾濟吉特氏側妃求見!”
小太監麻利的進裏屋稟告,我趁着這會子空擋仔細打量中宮——大體和我記憶中的中宮沒太大區別。哲哲性子幽靜,倒像是習慣住這種空蕩蕩的屋子一樣,這麼多年也沒見她多添幾件奢華的東西,偌大個房間內顯得冷冷清清。
“側妃,您裏邊請!”
在小太監的領路下,我疾走兩步,穿堂而入。
中宮一共五大間,殿門開在東次間,東屋暖閣是哲哲的寢室。眼前的這間房原是皇太極御用備做書房用的,我原還記得裏頭擱了好多通到屋頂的立壁大書櫃,現在卻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紫檀木靠椅。房間正中原先擺放書案之處換成了壁龕,龕上貢着祖宗神靈牌位,香爐內裊裊一縷青煙繚繞,滿室檀香之氣。
我環顧愣神的當口,裏屋有人影微微一晃,我不經意的回眸,卻與一雙靈動的明眸對了個正着。
烏黑的秀髮點綴着銀鍍金嵌的珠寶點翠花簪,一雙秀氣的長眉若隱若現的遮掩在細密的劉海之下,然而那雙眼,卻是格外的玲瓏剔透,竟像是一對黑色水晶般明亮照人。
我微微吸了口氣,離開時她才不過十四歲,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如今一晃七年過去,毛丫頭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間綻放開最最美麗的花蕊。那樣的清香,那樣的嫵媚,那樣的誘人……
七年,竟將一個懵懂的少女,完完全全蛻變成一位美麗妖嬈的少婦!
“姐姐!”錯愕間,未等我吱聲,布木布泰已含笑走向我,“姐姐可來了,姐妹們都好奇一早晨了。都說這回娶親把整個盛京都鬧騰起來,大汗聖眷隆重,可是前所未有,大家爭着搶着想來見你,這可不……”挽着我的胳膊,嘴巴朝里一呶,“都來了!”
一番話親熱得好似我當真是她親姐,令我有種恍惚的錯覺。
好在我順着她示意的方向,很快就見到了哲哲。哲哲倒是一副正裝打扮,與布木布泰隨意的穿着不同,她穿的是禮服,青色的緞子襯得她肌膚如雪,清幽幽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悲,嘴角卻是淡淡的向上勾着。
姑且……算她是在微笑吧。
我心裏默念着,也等不及她端端正正的坐上位置了,先沖她笑了笑,膝蓋略彎的肅了肅:“給大妃請安,大妃吉祥!”說完,站直了腿,又是一笑,“教姑姑久等了,哈日珠拉請姑姑責罰。”
哲哲的眼底有抹詫異一滑而過,但隨即她端正起架勢,伸手過來輕輕握住我的,嗔怪着念道:“瞧你,手指凍得冰涼。”扭頭吩咐宮女給我取手爐,她用自己的手捂着我冰涼的手指,細細摩挲,“你大老遠來的,路上一定很累,今兒個我原還想和大汗求情,讓他准你歇歇……這些虛禮,來日方長,實在不急一時。”
我見她面上雖淡淡的保持着柔和的笑容,可這抹笑意卻始終沒滲透到她的眼睛裏去。她的目光里,其實是帶着一種審讀與評估的複雜目光來打量我的。
“姑姑說哪裏話,您是長輩,哈日珠拉理當來拜見!”說著,將她帶到南面的炕褥上坐下,未央和一干小宮女早捧了茶盞過來,我側身接過,沒想卻在人群里瞧見一個人影正悄悄往後瑟縮的挪了兩步。
巴特瑪•璪……
換上女真族的寬大長袍,梳了兩把頭的她比那日在軍營所見已有較大改變,雖只掠目而過,我卻發覺她氣色轉佳,人也精神了些。
當下並不在意,只當未見,仍是將茶盞取了,恭恭敬敬的舉過頭頂。我正要屈膝跪下,驀地身後傳來一聲厲喝:“這是在做什麼?”
我驚愕的僵住,別說是我,相信這裏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已震得說不出話來。哲哲的臉色雪白,嘴唇哆嗦了兩下,緩緩從炕沿上站起。
“大汗吉祥!”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跪了一地。
我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也作勢欲跪。
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過來,在我膝蓋點地時及時托住了我的胳膊,我詫異抬頭,卻看見他一臉的心疼和責備:“你這是……在做什麼?”
“啊?”我莫名其妙,不明其意。
他用力一拽,把我從半跪的姿勢拖起的同時竟也把我手裏的茶盞給震翻了。
“哐啷!”茶盞落地,茶水濺了一地。
我獃獃的看着滿地打轉的杯盞,愕然無語。
到底還是未央機靈,連忙蹲下腰去拾撿碎瓷杯。我見皇太極的臉色越發難看,琢磨不透他為何生氣,只得訕訕的回答:“我在給大妃敬茶。”
皇太極眉頭擰緊,竟是文不對題的問了句:“燙着沒?”
我先還沒聽明白,頓了兩三秒后見我不回答,皇太極不耐之餘索性蹲下身去,伸手摸上我的褲腿。
“哦。”我又羞又窘,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可真是絲毫顧忌和避諱都沒有,我連連縮腳,“不……沒,大汗,我沒事……並沒燙着。”
“別動!”他突然低喝,“褲腿怎麼是濕的?”手繼續往下,“靴子居然這麼濕?”
隱隱聽出他的怒氣,我忙伸手扯他起來。四周閃爍如探照燈一樣的目光齊刷刷的釘在了我的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不要緊……”
一句話沒說完,猛地腳下一輕,竟是被他托着腰肢抱離地面,他往邊上的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下,將我擱在他的右腿上,毫不客氣的伸手將我的靴子拔去,甩到一邊。
“未央,回去替你主子拿雙乾淨的鞋襪來!”
未央手裏還捏着那隻破了缺口的茶盞,一時傻眼得沒反應過來,皇太極橫眉瞪去,目光森冷的如同一柄利劍。
“是……是!奴婢遵命!”未央慌慌張張的飛奔出內室。
脫去鞋襪后,我的一雙赤腳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我瞪着自己光溜溜的腳面,刻意讓自己不去理會周圍這些目光中隱透的深意。
“大汗。”哲哲在邊上曼聲啟唇,“前幾日大玉兒讓蘇茉兒做了雙新靴給我,不如先給哈日珠拉換上,我瞧她和我的尺寸也差不多大……”見他不吱聲,忙又解釋,“蘇茉兒那丫頭手巧,宮裏的針織女紅再沒有比她做的好的了。”
聽得出,哲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想要討好我,又或者是想要討好皇太極。我不清楚這麼些年他們這對夫妻到底是如何相處的,可是哲哲畢竟替皇太極生了三個女兒,也不能說毫無半分恩情。
我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說句話,他卻只是抿着唇,冷着臉,一言不發。我手裏加了把勁,他仍是目光平視,遠遠的望着對面的龕爐上裊裊的香煙,似乎毫無知覺,我氣惱得變拉為掐,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掐出一道甲印。
“我……”終於有反應了,只是吐出話仍是像極了屋外的冰雪,毫無半分熱氣,“早就吩咐過了,東宮側妃不必到中宮來見禮,今日是如此,以後亦是如此!”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字字如板上釘釘,沒有半點可以讓人辯駁反抗的鬆懈。
屋子裏靜得沒有半點雜音,眾人屏息沉氣。
“大汗,奴婢……”未央捧着鞋子焦急的走了進來,一進門察覺屋內氣氛不對,頓時啞了。
“是,大汗。”哲哲平靜的應聲。我悄悄用餘光瞥她,卻見她面色慘白,雙肩略垮,身影有些單薄而又蕭索的。布木布泰在一旁托着她的右側手肘,皓齒咬着紅唇,眼睛裏毫無遮攔的透着倔強的不滿。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哲哲翻手用左掌蓋住她的手背,使勁捂住。
她掙了下,終於不動了。只是倔強的杏目中漸漸的流露出失落和傷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卻又被迫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
我不敢再偷窺下去,怕被人看見越發認為我恃寵而驕。
我在心裏默念,在沒有摸透這個翔鳳樓內後宮的詳細情形前,我還不能太過招搖,以免惹禍上身而無法及時應對。
皇太極習慣性的伸手用掌心替我細細摩挲腳底,這原是做慣了的,可是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竟也做得如此自然,我心一顫,有股暖流緩緩湧起。
“別再凍着了,以後入冬就該注意好好保暖。”他低低呵氣,接過未央手中的鞋襪,替我一一穿妥。未央原想服侍我穿鞋,但身子只是稍稍蹲下前傾,最終仍是沒敢插手。
四下里寂靜無聲,我從皇太極腿上滑下,踩着暖和的靴子站直了,皇太極握着我的手,眉眼微抬:“今兒宮裏擺了三百桌筵席,一會兒大妃出去照應,你們幾個也都幫襯着些。”
眾女俱是乖順的答應。
皇太極點點頭,拉着我徑直出門,完全不顧旁人的眼光。
出得中宮大門,迎面撲來一陣冷氣,我打了個顫。
“冷嗎?早起應該披件斗篷。”出門時,身後的小太監遞過皇太極的大麾,他接過卻沒穿,轉身披在我肩上,然後擁住了我。
我側頭看着他,原本在屋內冰冷僵硬的線條柔軟下來,變得感性而又生動。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氣惱他,他難道不知道剛才的親昵和偏寵表露的太過明顯,會讓我這個還沒適應新身份的東宮側妃平白招來敵意嗎?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似乎渾然未覺,只是興緻勃勃的摟緊我。我皺了皺眉,他突然攔腰將我抱起,“小心別再把鞋打濕了。”
他的寵愛……我在心底低低的嘆了口氣。算了,其實他這樣子對我,我心裏還是十分高興的。
喜悅多過於擔憂!
“原來你把書房搬到這裏來了。”站在翔鳳樓三層,憑欄而望,整座大金皇宮,甚至整座盛京城都盡收眼底。
按着滿人的建築風格,住處的地基要比前院高出些,所以翔鳳樓集後宮的大小七棟房舍的地基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南面處理朝政的金鑾殿等建築,都高出將近四米。在這樣的高度下,翔鳳樓更是拔地起了三層,屹立成為整個盛京最高的建築。
“小心風大……”
我舔了舔唇,寒風刮在臉上,有些刺骨:“建了好多房子啊!”我感慨的嘆息,隨手指點,“那個……啊,還有那些個,我離開的時候都還沒有呢。”
攬住我腰身的手臂微微抖了下,而後用力抱緊。我不覺會心一笑,窩在他懷裏:“皇太極,你在給我惹麻煩。”
“嗯?”鼻音拖長。
“哲哲她們……”
“何必在意她們?難道說我眼裏只你一人,錯了么?以前如此,今後我亦會如此,我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懂么?”
“我懂的。”心裏不忍心打破這樣美好溫馨的氣氛,卻終是不能不面對現實,狠狠心揭去他自我蒙蔽雙眼的一層紗布,“可現在你是大汗了,不再是四貝勒了。貝勒爺願意專寵哪個福晉,那是家事,可大汗要專寵哪個妃子,卻是國事。”
身份不同,面對的問題大小也就不同。以往任我在貝勒府肆意猖狂,專房專寵那都僅僅是爭風吃醋的小事。可如今他是一國之君,一旦作為皇親國戚的汗妃外戚勢力牽扯進來,後宮的稍有偏差就不僅僅只是妃子之間的爭風那麼簡單了。
我不信聰明如他,會不懂得這裏頭牽扯的厲害關係。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願去懂。他在使小性,任性的欺騙自己,妄想拋開帝皇的高貴身份,單純的以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來愛我。
這怎麼可能?
身後是良久的沉默,皇太極的呼吸盤旋在我的頭頂,漸漸的,輕薄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我不吱聲,只是默默的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睥睨天下,這個天下終究是他的,但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這一點在我當年向他問出“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時,就早已料知。
他不可能不懂……
“悠然,你這是在怪我嗎?”他的聲音在撕裂般呼嘯的寒風中顯得斷續。
怪嗎?怪他嗎?
我慢慢仰起頭來,望着他堅毅的下巴,那張臉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無數回。曾經,我為天人永隔絕望得心如死灰,曾經,我為咫尺天涯痛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觸及一個真實的他。
不再是虛無,幻影……
“不!我不怪你!”我柔柔的笑起,拋開種種雜念,心中如水般透明、澄凈,“我來這裏,只為愛你!”我側轉身子,展開雙臂用力抱住他,大聲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