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傷 北元 改名 叛逃 兜轉 相認 天眷
蒼穹一片瓦藍,絲毫沒有摻雜半點的雜質,那是一種透亮清澄的顏色,讓人見了心情格外舒暢。
天頂壓得很低,彷彿觸手可及,我忍不住吸了口氣,但胸肋處隨之傳來的一陣痙攣抽痛,痛得我張嘴屏息,腦子裏一片混亂,只覺得此刻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再受我大腦控制,竟是絲毫動彈不得。
全身麻痹僵硬,除了能感受到強烈的痛覺外,我無力移動半分,只得勉強轉動酸澀的眼珠,極目打量四周。
耳邊充斥着咩咩哞哞的牲畜叫喚,這種嘈雜混亂的叫聲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我彷彿置身於成群的牲口堆里。
晃悠顛簸的感覺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正躺在一輛緩慢行駛的板車上,車下鋪着粗糙的草席,硌得脊梁骨生疼。
“額吉!那女的活了——”一個稚嫩童音脆生生的喊,“她真的沒有死呢!”
“沒規矩!怎麼說話呢?”一把清脆的聲線由遠飄近,責備之語聽起來包涵更多的是無限的寵愛。
我目光斜視,視野里出現一張圓潤的臉孔,烏眸紅唇,這個女子絕對不是我見過的眾多美女中的一位,她長相一般,但從她身上卻很自然的流露出一縷淡淡的、懾人的高貴氣質,教人一見之下,一時難以挪開視線。
她身上穿了一襲紅色的蒙古絲袍,高高的領口遮擋住她纖長的脖子,領口綉滿了繁雜精細的盤腸花紋。髮髻上套着頭帶,無數條精美的紅黑色瑪瑙珠串從她兩鬢旁垂下,在微風中垂擺撞擊,發出叮叮咚咚悅耳的脆響。
裁剪合體的長袍,在寬大的腰帶勒束下,愈發顯出她的腰肢纖細,身姿苗條。大概是長時間承受烈日當空,她的臉曝露在灼熱的空氣之中,顯得有些暗紅,可是這絲毫無損於她的華貴雍容之態。
我心裏打了個突,不看她本身的貴氣,僅是她的穿着打扮,已清楚的表明,眼前這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女子,來頭肯定不小。
“淑濟!把你的毛伊罕留下,讓她照顧這個女人!”她騎着馬上,只漫不經心的瞥了我一眼,便目視前方下達指令,肯定的語氣里有一種不容辯駁的威嚴。
“額吉,真的要把毛伊罕留在這輛勒勒車上嗎?沒有她在身邊,那誰來伺候我呢?”奶聲奶氣的聲音來自於我左側邊,雖然看不到它的主人,我卻能在腦海里模糊的勾勒出一個不超過五歲稚齡女童的身影。
女子眉稍一挑,有些不耐的叱道:“這會都什麼時候了,還只一味想着要人來伺候么?”許是覺察到自己對待小女兒的語氣太過嚴厲,她終於輕輕嘆口氣,放柔了語調,“淑濟,再堅持一會,只要能把這些子民盡數安全的帶過黃河,與你父汗匯合,那便已是頭功一件!至於其他的小事,目前都不用太過計較……”
我心神一震!難不成這位竟是林丹汗的福晉?!她是誰?是那個將我弄成現在這副慘狀的男孩的母親嗎?
那個男孩……他在哪裏?
我又在哪裏?
沒人可以解答我的困惑,我張嘴出聲,聲帶稍稍震動,喉嚨里像是吞了刀片似的,火辣辣的撩起一陣劇痛。我一時承受不住,淚水漸漸充盈入眶,順着眼角徐徐滑落。
過得許久,忽然有隻冰冷汗濕的小手摸索着撫上我的眼角,溫柔的替我擦去淚痕。
眼睫輕顫,一張蠟黃消瘦的小臉跳入我的眼帘,那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兒,小眼睛,扁平鼻子,鼻翼張得老大……我不禁想起剛才聽到的一個名字——毛伊罕。
毛伊罕在蒙語裏是醜丫頭的意思。
這個小女孩果然長得人如其名,雖是其貌不揚,不過一雙漆黑的眼珠卻極為靈動,她咧嘴沖我一笑:“你做什麼哭啊?是脖子上的傷口疼嗎?”冰涼的小手滑上我的脖子,猶如一塊冰塊覆蓋,頸上一圈如火燒刀剮般的疼痛頓時大減。
“我叫毛伊罕,是淑濟格格的使喚奴婢。”她的笑容帶着幾分靦腆羞澀,顴骨被毒日晒得滾燙,唇角乾裂暗紅,“其實……其實我原先不是伺候格格的近身丫頭,只是那些姑姑和姐姐們在離開歸化城時都走散了……福晉這才把我挑了出來……”
她不緊不慢的說著話,又取了一塊質地粗糙的棉布帕子,將我額角頸間的汗水一點點的吸干,嘆道:“姑姑,你臉上的皮膚都曬脫皮了……你渴么?我去取水給你喝!”
我很想伸手拉住她追問更多詳情,無奈此刻別說抬手,就連手指都一點使不上勁,只得眼睜睜的看着她爬下勒勒車。
五月廿七,大金三路精兵分別攻入歸化城,西至黃河木納漢山,東至宣府,南及明國邊境,所在居民紛紛逃匿,但大多數人最終都淪為大金國的俘虜。
我現在所在的這支逃難隊伍,共有兩千餘人,大多是老弱婦孺。林丹汗率領部眾撤離察哈爾本土時,因為人口眾多,導致百姓流落失散。這支隊伍之所以能撐到現在,關鍵是因為領頭的那名少婦乃林丹汗的囊囊福晉。眾人信任囊囊福晉,相信她最終會將他們帶到林丹汗的身邊。
我的脖子被套馬索嚴重勒傷,聲帶受損之餘,因夏季高溫炎熱,傷口竟是留膿潰爛,遲遲不愈。等到半月後我能下車行走自如時,仍只能頂着一個破鑼似的沙啞嗓音和毛伊罕等人勉強交流。
這半個月裏,我再沒有見過囊囊福晉,倒是她的小女兒淑濟格格因為經常來找毛伊罕,我隔三差五的就能見上一回。
那是個才三歲多的小女孩,長得聰慧伶俐,能說會道。也許因為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後裔的高貴血統,小小年紀的她和我見過的大部分女真格格們並沒有太大區別,在對待奴隸僕人時總會不自覺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氣。
不過,除此之外,她的確是個可人疼的孩子。相比毛伊罕的穩重,淑濟天真俏皮的模樣讓我動情的想起了蘭豁爾和敖漢。
我的女兒們……不知道她們現在如何了?
算起來,蘭豁爾已經十七歲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該早就嫁人了吧?只不知皇太極會把她嫁去哪裏,額駙又是個怎樣的男子?她過得好不好?
而敖漢今年也該滿十一歲,正是步入適婚的年齡……
想到這裏又忍不住感慨唏噓,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和處境,是絕對不可能再做回她們的母親了。
歷史上的元朝被明朝取代后,並沒有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成吉思汗的子孫們退出中原舞台,囤聚北方,延續着他們的黃金皇朝。
現代的教科書本上稱這段時期為“北元”。
就目前這個時代而言,有四個人是足以影響和支撐整個歷史。一為明朝崇禎皇帝,二為農民起義軍後來的首領李自成,三為大金國汗皇太極,四為蒙古國汗林丹汗。
這四個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已隱然將天下四分,各霸一方。而這四個人里,最早登上歷史大舞台的,非林丹汗莫屬。
明萬曆三十二年,年僅十二歲的林丹汗便登上了蒙古汗王寶座,在這個叱詫風雲的時代里開始鋪開他的傳奇人生。
我對林丹汗的了解並不多,唯一知道的也僅是這個和皇太極同齡的男人,長期以來一直就是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心頭大患。
以遊獵為生的女真人和以游牧為生的蒙古人相比,雖然同樣的驍勇善戰,但是蒙古地廣人多,史源深厚,遠非是居於東北一角的女真人可以比擬。
“阿步姑姑!姑姑!”身邊有人輕輕推了我兩下,聲音壓得極低。
我困頓的撐開雙眼,迷迷瞪瞪的看了老半天,才慢慢對準焦距,看清眼前毛伊罕不住晃動的小腦袋。
“該起了,姑姑!”
“嗯。”胸口像是堵了塊石頭,我懵懵懂懂的從席上翻身爬起,腦袋一陣發暈。
“姑姑,我去打水!”
我隨意點頭,毛伊罕走到氈包口又停下腳步折了回來,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小聲說:“姑姑,今兒個是大日子,你可得打起精神來!”
我猛地一凜,腦子裏頓時警醒。起身時順手抱住毛伊罕,在她臉上叭地親了一口,笑道:“知道了,今兒有得忙了。”
出得氈包,帳外月明星稀,天穹一片沉甸甸的墨黑。草甸子的空地上燃燒着一簇簇的篝火,有十多名婦人正默默無聲的忙碌着手裏的活兒。
毛伊罕和三個差不多大小的小丫頭一起輪流打水,我在地上支起兩口直徑一米大小的鐵鍋,看着水一點點的灌滿,然後在底下點了火,不時的加薪添柴。因為挨着火源太近,我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泡濕后又隨即被熱浪烤乾。
在看到澄凈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鍋底咕咚咕咚開始冒起了一串串的小氣泡后,我隨手拿了塊青色的茶磚,敲碎了扔進水裏。
一時水色變深,濃郁的茶香緩緩漫溢開來。
東方旭日破雲而出,紅彤彤的朝霞染紅大地,瓦藍的天際,碧綠的草地,我揚起頭來,微眯着雙眼迎向奪目紅球。嘹亮的歌聲不知從何處突然悠揚的響起,伴隨着馬頭琴動聽的弦聲,草原上穿着着五彩繽紛靚麗顏色衣裝的男女們,簇擁到篝火旁,載歌載舞……
霞光下的男男女女,微笑的面龐上彷彿鍍了一層金燦燦的霞光,莊嚴而又透着冶艷之色。
我看得入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手肘邊有隻小手拽了我的袖角,輕輕搖晃:“阿步姑姑,該撈茶沫了!”
“哦!”我忙低頭。
這時水已燒得滾沸,毛伊罕踩着一張馬扎,吃力的爬到鍋沿旁去。我吸了口氣,心慌道:“你下來!讓姑姑來做……”
毛伊罕回頭沖我咧嘴一笑,小臉烤得通紅,滿是汗水:“姑姑還是去取羊奶吧!這點活我還是能幹的!”
我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說的將她從馬紮上拎了下來。她咧着嘴,靦腆的笑,兩鬢扎着的小辮兒隨風輕輕搖擺。
我將茶葉渣沫從鍋里濾盡,這時早起擠奶的僕婦們將新鮮的羊奶裝入大桶后提了過來,我徐徐將奶倒入鍋內。
“早膳做好了沒?”遠處有人扯着嗓門高喊。
負責管理我們這些下人的一個老媽子立馬指揮我們將煮好的奶茶和炒米等食物,一一細心裝入食盒,由那方才前來催膳之人端了去。
之後又是一通忙碌,從晨起到現在,我忙得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好容易撐到快晌午,肚子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只得偷偷先抓了一把炒米來充饑。
遠處飄來響亮的歌聲,空氣里除了濃郁的奶茶香氣,還有一股烤肉香氣,引人垂涎。
我嘆了口氣,直覺嘴裏如嚼石蠟,食不知味,噴香的炒米咽下肚去,渾然沒覺得有半分的好吃。
“姑姑!姑姑……”毛伊罕興高采烈的奔了過來,我連忙抹乾凈嘴巴,撣着長袍上的碎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毛伊罕身後,赫然跟着兩名三十多歲的婦人,這兩個人衣着乾淨鮮亮,不像是普通的奴僕。我目光一掠,果然在她二人身後發現了淑濟格格的身影。
見到淑濟並不稀奇,不過這回走在一側與她小手相攜牽勾的另一個小女孩,卻是着實引得我眼眸一亮。那是個才約莫兩歲大點的粉娃娃,白色鑲嵌彩繡花邊的緞袍,袍角長長的拖到了靴面上,大紅的寬幅腰帶緊束,配上同樣鮮艷的羊皮小靴,人雖嬌小,卻也顯得英氣勃勃,與眾不同。
那孩子生就一副圓圓的臉蛋,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長相也極賦草原女兒的爽朗之氣。
我越瞧越覺歡喜,心中略略一動,淑濟已大聲嚷嚷:“給我兩碗奶茶……”側頭看了眼身邊的女娃兒,又加了句,“再要些奶皮子,托雅愛吃……”
“要三碗才對!”驀地,身後響起一道清爽而又略帶稚嫩的聲音。
淑濟倏然扭頭,喜道:“哥哥!”
年幼的托雅也是一臉笑容,放開淑濟的手,興奮的撲向來人。
我心猛地一沉,倒抽一口冷氣。
果然是他……雖然已隔了將近兩月,但眼前的男孩兒卻絲毫未見有任何的改變。此時挨近了瞧他,仍是覺得他美得過分,特別是他的眼神,目光流轉間捎帶出一抹絕艷的神采,不可方物。
我忙躬身低下頭去,只希望他不會注意到我。一陣微風吹來,傷痕猶存的脖子上涼颼颼的,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阿步!愣着做什麼?還不快給小主子們舀奶茶?”管事嬤嬤暗自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疼得張嘴吸氣。
真是怕什麼偏來什麼,那麼多的丫頭僕婦站在一起,她怎麼就偏偏挑中我了呢?
我默不吱聲的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嬤嬤接了,老臉上掛着卑微而又討好的笑容,雙膝跪地,雙手將茶碗捧至頭頂。
我低着頭斜睨着她那可憐又可笑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們三個小鬼會偷懶享福!”一把甜甜的聲音嬌笑着響起。
我不敢抬頭,只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十分年輕,而站在身邊的毛伊罕突然扯動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這才意識到這來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萬福金安!”眾人齊聲問安。
我唬了一大跳。
雖然這一路上都跟着囊囊福晉的隊伍往南,而這批人最終得以與南渡黃河的林丹汗大部隊會合也已經有段時間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車上以及氈包內養傷,往來接觸的也只是毛伊罕之類的奴才丫頭,是以對於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親貴族們,依然是一無所知。
我眼珠好奇的轉動,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的瞄了一眼。
那是個十來歲的高挑少女,瑪瑙珠串的映襯下,能清晰的看到她柔軟雪白的頸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兒嗎?
可是,同樣作為林丹汗的子女,淑濟、托雅,甚至那個不知名的男孩子,他們的地位不也應該相當尊崇的嗎?為什麼看起來好像遠不及眼前這個泰松格格尊貴呢?
“姑姑!”淑濟脆嫩的喚了聲。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頭,目光越過托雅,淡然落在那個男孩身上:“額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開始了,大汗帶領臣民們已經就位,你的額吉見你不在,派人四處尋你。你倒真會逍遙自在……”
額哲毫不在意的撇嘴:“我在不在,並不重要!”
“胡說!”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長子,將來整個蒙古草原都是你的!”
額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麗,卻透着絲絲縷縷嘲諷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滿意他的態度,縴手一揮,拍在他後腦勺上:“還不快去!磨蹭什麼?”
額哲仍是散漫的笑了笑,帶着一種孤傲的冷然接過奴才遞來的馬疆,翻身上馬。我細心辨認,發現他身邊跟着的那個奴才並非上回那個叫昂古達的漢子。
額哲走後,泰松和淑濟、托雅又說笑了一陣,最後在眾人的簇擁下一同離去。
我鬆了口氣,累了一上午,這會恨不得癱在地上睡上一覺。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來給我,我突然覺得食慾全無,胃裏早餓得空空蕩蕩,再也感覺不到一絲飢餓感。
於是打發走毛伊罕一班小丫頭,讓她們自己去解決午餐,我有氣無力的守着簡易的臨時爐灶發獃。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塊巴掌大小的東西從頭頂落了下來,“喀”地聲撞到鐵鍋的鍋沿上,而後反彈到我身上。
我隨手拾起,定睛看時,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這東西想必你是認得的吧?”
猝然回頭,額哲站在一丈開外,雙手環抱,倨傲而又陰冷的盯住了我。
額頭冷汗順着鬢角緩緩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覺得嗓子眼裏要噴出火來。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傷痕,我還真忘了曾經俘虜過你這麼一個特殊的奴隸!”他突然跨前一步,從我手裏飛快奪走那塊圓形的木製印牌。
我手指輕顫,這個惱人的小惡魔突然去而復返,意欲何為?
心裏油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金國的軍隊裏居然也有女人!”額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線,哂然一笑,“會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拋着那塊印牌,圓形牌身上部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聰明汗之詔”之意的蒙古文字——這塊印牌原是多爾袞之物,乃是皇太極下賜出使蒙古官員專用的信物,憑藉此派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無償領取所需食物和馬匹。我在逃離多爾袞軍營時順手牽羊的一併帶了出來,原本是想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的。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馬背上馳騁,豪邁不輸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統領軍隊外出征戰,所以對於蒙古人而言,在戰場上見到女人並不稀奇——額哲對於我女扮男裝不會感到好奇,他之所以還會想起我來,問題只怕出在這塊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沒什麼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的過高。奴婢只是個被迫從軍的女子,厭惡這種打打殺殺,藉機偷了固山額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鄉去見我的親人!”
我努力將下巴壓在自己的胸口,裝出一副害怕而顫慄的可憐模樣。
過了許久,額哲才低低的唏噓一聲:“真沒意思。還以為你會特別一些!枉我還和額吉吹噓說擄獲了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頓了頓,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氣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不管!你還是得跟我去見額吉,總之,我說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額吉高興,我便放回去和親人團聚也未嘗不可!”
我愕然抬頭,眸光直剌剌的撞進他漆黑的瞳仁中。
這個孩子……居然企圖撒謊邀功?
奢華的氈包內瀰漫著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濃,卻能恰到好處使人的情緒慢慢隨之放鬆。
我跪匐在地上,額頭點在柔軟厚重的氈毯上,呼吸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短促。
偌大的氈包一分為二,中間垂掛了一幕珍珠玉簾,琉璃透亮的顏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簾后偷偷窺視,視線卻被這抹耀眼的光澤給擋了回來。
氈包內靜幽幽的,只除了額哲軟聲細語,過了許久,玉簾後傳來一聲幽然嘆息。我心頭莫名的一震,只覺得這聲嘆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頭頂珠簾微微撥動,隨着叮咚聲響起,一個小丫頭走了出來,站到我跟前說:“福晉讓你抬起頭來回話。”
我依言挺起腰板,卻在剎那間倒吸一口冷氣,駭然失色。隔着一重簾幕,我分明看到一雙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瀾不驚的睥睨向我……
這雙眼……這張臉……
那眉、那眼、那唇……
強烈的眩暈感頃刻間將我吞噬,彷彿是中了詛咒般,我跪在那裏,仿若化石,僵硬的仰望着微微晃動的珠簾后,那道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覺……還是噩夢?
生命在這一刻彷彿被抽離,我無聲的仰望,慢慢的,乾澀疼痛的眼睛開始濕潤,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的開始打顫。
“就是她嗎?”簾后的人踏前一步,優雅動聽的嗓音里聽不出半點情緒波動。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描述盡她微微蹙眉時的嫵媚絕艷。
以往三十五年,在鏡中看熟的絕世容顏,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這片晃動璀璨的光芒之後。
布喜婭瑪拉……夢幻般的身影,夢幻般的嗓音,夢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氈包外傳來一聲爽朗清脆的笑聲:“蘇泰姐姐!為什麼躲這裏?外頭好熱鬧,快隨我出去喝酒跳舞……”
我眨了下眼,簾后的影子並沒有消失,她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張酷似布喜婭瑪拉容貌的絕色女子。
囊囊福晉帶着一幫丫頭僕婦大大咧咧的闖了進來,臉上帶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麼在這裏?”她詫異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給囊囊福晉請安!”我顫抖着聲,仍是沒能從極度的震驚中完全恢復過來。
“額哲說……”簾后的美人緩緩開口,“這是他從戰場上擄獲的戰利品,想把她獻給我。”
“哦?額哲好能幹啊!”囊囊福晉大笑,“難得還對額吉這麼有孝心。蘇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氣……”她穿過帘子,拉住美人兒的胳膊,“別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這位憂鬱美人若是再悶出什麼毛病來,大汗不心疼死才怪。”
蘇泰……我緩過神來,胸口沉悶的感覺一點點的退去。
原來是她!原來她就是那個蘇泰!烏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孫女——葉赫那拉蘇泰!只是從烏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與東哥相像,卻遠不及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沒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蘇泰輕輕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顏看得我一陣恍惚:“真想撕了你的這張嘴。”側着頭想了下,“她們人呢,都去參加盛宴了嗎?”
“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這個多羅福晉不來湊份子,我們玩的也不盡興!”
蘇泰滿冷哼着搖頭,髮髻上的珠墜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
“額吉!”額哲漲紅了臉,低低喊一聲。
囊囊福晉愣住,困惑的挑了挑眉。
蘇泰轉過身來,淡淡的看了眼兒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讓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邊不缺人手,娜木鐘,你那裏……”
“額吉!”額哲抗議的壓低嗓門。
囊囊福晉似有所悟,噗哧笑道:“得了,姐姐,別跟孩子慪氣了,看把額哲急得。你就收下這奴才吧,身邊多個聽使喚的有什麼不好?”
蘇泰淡淡的哼了一聲,過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瞼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回福晉的話,奴婢叫阿步。”
“阿布?那姓什麼?”
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幾月,還從沒人問過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只知道一種,於是繼續胡謅道:“奴婢姓博爾濟吉特氏。”
“嗯……阿布這個名字太過俗氣。”蘇泰不滿的蹙起眉頭。
額哲連忙討好的說:“那額吉不妨替她改一個好聽的。”
蘇泰橫了他一眼,懶洋洋的說:“一時想不起來。”成心在跟兒子慪氣。
囊囊福晉見狀,忙打岔說:“名字不好聽換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掃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個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
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這算什麼名字?好難聽……
“還不快謝過囊囊福晉賜名?”額哲催促道。
我無奈的撇嘴,跪在地上磕頭,大聲說:“奴婢哈日珠拉謝囊囊福晉賜名!謝多羅福晉抬舉!”
祭奠結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論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時間數萬人在廣袤無際的藍天白雲下載歌載舞,場面十分熱鬧。
眾人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困頓,興高采烈的融入歡慶的氛圍中。
汗王帳內,多羅福晉蘇泰高高居於首位,精緻無暇的臉龐上掛着漫不經心的笑意,這抹笑意卻只是掛在臉上,淡淡的,冷冷的,無法滲入她的眸底。那雙幽靜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種攝人的光彩——美則美矣,卻彷彿是個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對周遭萬物彷彿都似若未見,雖然接受着萬人矚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卻明明白白的在拒絕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麗的……孤傲的女子——葉赫那拉蘇泰!
自蘇泰以下,還坐着七八名艷裝婦人,除了囊囊福晉娜木鐘外,我只認得一個泰松格格。
淑濟格格坐在娜木鐘身旁,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端莊得完全找不到一絲跳脫頑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場中跑來跑去,累得乳母嬤嬤追在她屁股後頭苦不堪言。
蘇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轉間漸漸透出一絲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個女子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出聲斥道:“托雅!你給我老實點!”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去看蘇泰和娜木鐘。蘇泰垂下眼瞼,姿態高雅端莊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着,娜木鐘臉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閃爍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面若滿月,膚色細嫩白皙,原本應顯一團和氣的娃娃臉,此刻卻因嘶厲的叱責而變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過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彎,哇地聲哭了起來。全場數十雙眼睛頓時齊刷刷的轉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嬤嬤慌張的將小格格抱開,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淚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着對面的女子。
淑濟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動了下,娜木鐘微微頷首,於是淑濟起身:“竇土門福晉,讓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
那女子臉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說話。娜木鐘離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彎,親昵的說:“巴特瑪妹妹快別為難孩子了,托雅那麼小,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
“可是……”竇土門福晉囁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蘇泰。
“雖然規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場面上的事,這裏沒外人,不過是自己家人聚着熱鬧。妹妹也莫太嚴謹苛刻了。”娜木鐘說這話時,語笑嫣然,我卻覺得她這一番話,不僅僅是對竇土門福晉說的,也是有意識的對身後的蘇泰說的。
“額吉!額吉……”托雅哽咽着向竇土門福晉張開小手,竇土門福晉的眼光閃了下,從乳母嬤嬤手中抱過小托雅,輕輕的拍着她的背,溫柔的拭去女兒的眼淚。
一時間其他在座的福晉們也都離席而出,拉着竇土門福晉有說有笑的扯開話題。
我對囊囊福晉認知又更深了一層,這個女子,雖然貌不驚人,卻充滿了一種凜然的說服力。也許她比孤冷高傲的蘇泰的更適合做多羅大福晉,統領後宮。
悄悄的將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蘇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靜安寧,也許有人會以為她是在刻意掩飾着什麼,然而我卻能深刻的體會她的感受。
在那張絕麗的容顏下,有着一顆孤獨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關心……只因為那顆心不曾為這裏的任何人所開放,留戀……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兒子。
她,愛她的丈夫嗎?喜歡那個黃金帝國的統治者嗎?
我懷疑……
帳外的號角突然嗚嗚吹響,眾位福晉連忙收了說笑,斂衽整裝站立兩旁。滿帳的丫頭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門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揚邁入,我的心猛地抽緊。
飛揚跋扈的王者之氣!如果說皇太極的王者之氣是內斂的,從容的,深不可測的,那麼眼前的男子則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統治者——林丹汗!
眾人匍匐,膜拜着他們的汗王。我只覺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難以順暢的呼吸,胸腹內有團火在熊熊燃燒。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離體,令布喜婭瑪拉徹底消失,令我與皇太極生死相隔的元兇!
恨嗎?我不知道!在這一刻似乎已無法用簡單的恨意來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裏,神情木訥。
蘇泰沒有起身,甚至連一絲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沒有。在眾多福晉恭敬的對她們的汗王行禮時,她卻安靜的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來,線條剛毅、稜角分明的臉上帶着討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蘇泰!打今兒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圖魯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蘇泰的柔荑,輕輕的撫摩着。
蘇泰順着他的手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稍稍彎腰,低頭:“是,大汗!”聲音仍是淡泊如水,聽不出半分漣漪。
“恭喜大汗!”眾位福晉、奴才齊聲道賀。
林丹汗將手一擺:“今日皇太極加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償還!”
他的詛咒尖銳得深惡痛絕,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對他狠辣的報復手段實在心有餘悸。
天聰六年六月初八,金國大軍自歸化城起行,趨向明邊。七月廿四,大軍凱旋而歸,撤回瀋陽。
就在大金國進駐歸化城時,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舉行祭奠儀式,宣稱自己為全蒙古的“林丹巴圖魯汗”,隨後帶領察哈爾、鄂爾多斯部眾遷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黃河至青海大草灘。
林丹汗在大草灘永固城重整旗鼓,休養生息。
天聰八年初,漠北喀爾喀土謝圖汗部台吉卻圖,率領四萬部眾,千里迢迢奔大草灘與林丹汗會合。林丹汗與卻圖試圖通過紅教的關係,與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頓月多吉建立聯繫。
多方人馬積極籌措着蒙古帝國東山再起之勢,就在這個時候,林丹汗的後宮之中,亦傳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晉娜木鐘有喜了。
年過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並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晉,除多羅大福晉蘇泰以外,我所見過的還有囊囊福晉、高爾土門福晉、竇土門福晉、伯奇福晉,以及俄爾哲圖福晉。
多羅福晉蘇泰生了嫡長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囊囊福晉娜木鐘有淑濟格格,竇土門福晉巴特瑪•璪有托雅格格……
娜木鐘的再次妊娠代表着這個家族將添加新的成員,這讓重燃鬥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認為這個孩子必將是位福星,能夠給他帶來吉運。
這日早起我照例將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蘇泰的氈包門口候着,由伺候蘇泰的貼身嬤嬤進去打點,等候召喚。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蘇泰帳內,這兩位主子的習慣,大多會在卯時初刻起身,辰時用膳。我把時間掐得很准,於是耐心的端着食盒靜靜的等着裏頭傳膳。約莫過了一刻鐘的時間,突然從裏頭傳出一聲沙啞的尖叫,緊接着又是“咣當”聲巨響。
我愣了愣,強壓下衝進氈包的衝動,在門口躊躇不定。沒過幾分鐘,裏面又傳出林丹汗壓抑的怒吼:“放肆!”
我猛地一震,隱隱覺出不對勁來,於是端着食盒掀開帘子小心翼翼的鑽進氈包,可還沒等我走上三步,迎頭猛地撞上一個後退的背影。
“嘩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陣措手不及的慌亂,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時,身前傳來一聲悶哼,林丹汗的聲音在不遠處咆哮:“毛祁他特!你敢傷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將你碎屍萬段!”
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間看清眼前發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彎刀,粗暴的勒住蘇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國字臉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臉部表情在這一刻更顯猙獰。蘇泰被他勒在臂彎下,臉色雪白,一雙美目中淡淡的流露出驚懼,平添楚楚之色。
我驚疑不定的望着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麼?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放開她!”
“放開她我還能活着離開這裏嗎?”毛祁他特冷冷的說,“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臉的,誰讓你不聽我勸,固執已見,非要和大金國對着干。你一個人去送死不打緊,但不要拖着我們數萬族人跟着你一塊去送死!”
“你……”林丹汗氣得渾身發顫,血色盡褪的雙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憤怒到說不出話來,只得捂着心口,滿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爾早被皇太極打得支離破碎,人心渙散,任你怎麼和西藏那邊聯合,也絕對抵擋不住大金的十萬鐵騎。你和他們斗,無異於以卵擊石,兩年前你尚沒膽和皇太極放手一搏,兩年後大金國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擴充了蒙古兩個旗,漢軍一個旗。去年七月大金國汗閱兵,軍威赫赫,那些細作打探回來后,連說話打結了……你現如今何來的自信,能夠憑藉這樣的零散兵力反敗為勝?”毛祁他特冰冷的語氣中夾雜着深刻的諷刺與鄙視,猶如一枝鋒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顫,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正面聽到皇太極的消息——這兩年我不斷想盡辦法試圖逃離大草灘,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後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們及時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爾對於叛逃的奴隸懲罰甚重,特別是在這段敏感時期,如果不是蘇泰看在我這個人是作為一份代表兒子孝心的禮物,處處有意無意的加以維護,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後後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沒少挨鞭子。跑到後來,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還是他們已經把捉拿我當作一項追逐遊戲,總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條命外,以後的逃跑,竟沒再感覺受太過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麼樣?”林丹汗啞聲開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樣,既然事情已經鬧開了,我也只得鋌而走險。我要帶我的人離開你,離開大草灘……”
“你想去投奔皇太極?!”林丹汗厲聲尖叫,深惡痛絕的眼神似要活生生的絞死自己的叔父。
“是。”毛祁他特毫不猶豫的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沒有比這個消息更讓我興奮得了。
投奔……皇太極!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隸都是我恩賜給你的!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許是激憤太過,林丹汗突然雙眼一翻,咕咚一聲仰天厥死過去。
“大汗!”蘇泰低呼。
毛祁他特雙眸微眯,鬆開蘇泰,反手攥緊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蘇泰神情緊張的望着毛祁他特的背影,紅潤的朱唇微微開啟,然而未等她呼聲喚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腳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慘叫一聲,身子往後倒飛的同時,彎刀失手脫離,呼嘯旋轉着刮向身後的蘇泰,蘇泰駭然變色,直愣愣的傻了眼。我大叫聲:“小心!”猱身衝上去一把抱住蘇泰,帶着她就地往邊上滾倒,彎刀咻得刮過我的耳際,將我鬢角的一串珠子割斷,玉珠叮咚滾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的摔在厚重的毛毯上,發出一聲悶哼。轉瞬間,林丹汗已撲了上去,兩人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蘇泰面色雪白,驚駭未復。那柄彎刀最後釘在了帳內的一根木柱上,我從地上翻身爬起,摔開蘇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的從柱子上拔下那柄彎刀,掂在手心裏凌空揮舞兩下。
雖不是極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蘇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驚疑的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麼?”
我不理她,握緊刀柄,衝到兩個在地上不斷打滾的男人面前,揮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聲,左側的一束辮子已被鋒利的刀刃割斷,髮絲飄散一地。我將彎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的說:“大汗,勞駕歇歇!”
林丹汗僵呆,順着我呶嘴示意,慢吞吞的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氣喘如牛的搖晃爬起,一張老臉上已是多處挂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強力壯的林丹汗的對手!若非我及時出手幫他,不消片刻他便會束手就擒。
“你是什麼人?”林丹汗怒斥,額頭青筋跳動,壓抑了滿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的回答。瞥眼見蘇泰正一臉關切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動,察覺她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擔心自己丈夫的安危。於是沖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勢一沉,刀柄擊中林丹汗的後頸。
林丹汗悶哼一聲,魁梧的身姿轟然倒塌,直挺挺的摔在毯子上。
“福晉,對不住!”我沒回頭看蘇泰,細細的說完這句話,猛地沖已經傻眼發懵的毛祁他特低叱,“還不快走!”見他仍是沒反應,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馬離開這裏,遲了恐生變端!”
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帳外衝去,我緊隨其後。
“姑娘,你為何幫我?”即便是在倉皇逃難中,他仍是不忘探尋心中的困惑。
“我嗎?”我咧嘴一笑,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感受,柔和的風涼薄的吹拂在臉上,風裏夾雜着細微的沙礫,有點迷眼。“和你一樣……”
原以為只要跟着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瀋陽,可沒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斷。林丹汗發起狠來就如同瘋狗一樣死咬着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擊得狼狽不堪,雖然這一路逃得尚算僥倖,可統計下來卻也損失不小。
每當我們不得不與身後的那些追兵正面還擊的時候,我就會悔恨不迭,當初真該痛下殺手,一刀結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轉轉了近一個月,最後不得已下竟是拉着人馬一頭扎進了科爾沁草原。
科爾沁左翼中旗貝勒莽古思聞訊后,派子寨桑出十裡外親迎,我原沒多在意,冷眼瞧着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親熱得行着抱見之禮,而這頭女眷則由隨同寨桑前來的一名婦人熱情相迎。
那婦人生得極為端莊秀麗,年紀歲已過四十,然風韻猶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晉笨拙厚實,竟是被對方的熱情弄得有些舉足無措。
相攜而行的一路上,只聽得那婦人談笑風生,不住的介紹着科爾沁的風土人情,將原本尷尬的氣氛弄得十分活躍。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兒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喪家犬,這般貿然闖到科爾沁地盤來,狼狽難堪自不在話下,可是在這婦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層尷尬的隔膜竟被輕易的揭了去。
我被這婦人深深的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幾眼。這一瞧卻讓我大吃一驚,只覺得她眉宇間隱隱像極了一個人。我腦子裏“嗡”地一熱,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福晉可認得布木布泰?”
話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着唇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婦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晉俱是一愣,轉瞬間只聽她朗聲笑起,眼波放柔,極顯溫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晉在馬車內笑着掃了我一眼,指着莽古思福晉說,“布木布泰可不就是這位側福晉的女兒么?”
“啊……”我低呼,只覺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湧上了腦袋。
“瞧這閨女模樣真俊,難得的是性子嫻靜溫柔,我家大玉兒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說著,親昵的伸手拉過我的手,輕輕拍着我的手背,細細打量我。我越發窘迫,尷尬的把頭低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這是你家媳婦?福晉真是好福氣……”
“不……”
毛祁他特福晉直覺得便要將實話說出口,我倏然抬頭,緊緊摟定她的肩頭,柔聲說:“回側福晉話,我是額吉收養的女兒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晉的肩膀明顯一僵,我卻沒有轉頭去看她,只是對着布木布泰的母親輕笑。
寨桑側福晉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隨即笑說:“原來是這樣,那丈夫是貝勒爺手下的部將嗎?”
我裝出害羞的樣子:“沒……我要留在額吉身邊陪額吉一輩子,是不會嫁人的!”
寨桑側福晉張了張嘴,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還是福晉考慮周到,我怎麼沒想到收個女兒在身邊傍老?”一時竟有些黯然神傷,“我統共只大玉兒一個女孩兒,原是捨不得她嫁得那麼遠,可是……她年紀雖小,主意兒卻是拿得最頂真。這麼些年嫁去盛京,眼瞅着由側福晉成了西宮側妃,自己也有了三個女兒,也是為人母的大人了,我卻總覺得她還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人都道大金汗王對科爾沁榮寵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親姑姑,看似什麼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個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見她的書信,我這個做額吉的總會忍不住替她唏噓……”
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住口,不再往下繼續,臉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覺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聲,毛祁他特福晉卻毫無心機的繼續追問:“側福晉可是為了皇嗣之事?這種事急不來,興許大妃這一胎就能得個阿哥了……再說大妃姑侄倆都還年輕,將來的機會也多的是。”安撫的拍了拍側福晉的手背,“以蒙古科爾沁在大金後宮中的地位,未來大金國汗王的繼承人只會是科爾沁格格所出……”
寨桑側福晉輕咳一聲,勉強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晉見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是說真心的……其實你們貝勒爺若還不放心,大可再嫁個科爾沁格格過去……”
寨桑側福晉見她說的誠懇,也就不再遮閃藏掖,嘆道:“那事不是沒想過,三年前見大玉兒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們爺的小妹子,由大福晉領着去了盛京……”
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瀋陽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兒,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悶哼一聲,險些掌不住笑出聲來。
但轉念多爾袞那張俊逸戲謔、似笑非笑的臉孔猛地跳進我的腦海里:“記着……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樣斬釘截鐵的話語猶如兩年前那般清晰的劃過耳邊。我心裏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擊得粉碎。
等我回神時,那兩個女人早不知把話題扯到了哪裏。
“科爾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沒適婚的格格了么?”
“是啊……”寨桑側福晉壓低了聲音,頗顯頭痛的擰緊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幾個……只是……”
底下的話沒再接着往下說,我撇了撇嘴。只是什麼呢,挑明了講,只是雖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爾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親,他們寧可放任沒有合適的人選送進宮去,也絕不肯把這等便宜的好事轉到他人身上去。
轉眼過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極為熱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們的用意,不過是貪圖毛祁他特那兩千多戶部民和三千多頭馬匹牛羊。
我原還指望毛祁他特能夠堅定原先的想法,到瀋陽去投靠皇太極,可就目前的形式看來,安逸享受,豐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有可能放棄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頓在科爾沁,留下不走。
我大為焦急,可也無計可施。雖說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待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張的認了大福晉做額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親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賤籍,命下人們稱呼我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說到底,在這種去留的政治決策問題上,他仍是不會聽我半分建議。
這一日我在帳內收拾東西,琢磨着該如何開口詢問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晉的貼身丫頭蘇日娜笑嘻嘻的掀了帳帘子走進來,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個勁的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裏直發毛,她忽然噗哧一笑,調侃的說:“蘇日娜給格格道喜了!”
“喜?什麼喜?”我咽了口乾沫,有種烏雲罩頂的不祥預感。
蘇日娜壓低了聲,湊過我的耳朵:“我才聽寨桑側福晉和咱大福晉說了,說……嘻嘻,說這裏的吳克善貝勒相中格格了,這會子正在氈包內談論着聘嫁事宜呢。”
轟!我如遭電亟,耳朵里嗡嗡聲不斷。
吳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來科爾沁半個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沒見着,何來的相中之說?
我霍地站了起來,蘇日娜被我嚇了一條,白着臉退後半步,驚疑的望着我。
讓我嫁給吳克善?!這不過是科爾沁為了籠絡住毛祁他特的聯姻手段罷了,哪裏真就是什麼吳克善想不想娶我,我願不願嫁他的問題。
手指握緊成拳,瞥眼見蘇日娜頂着發白的一張臉戰戰兢兢的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懼怕,想是我剛才咬牙切齒的模樣嚇着了她,忙收了滿腔怒意,緩和臉部表情,柔聲說:“知道了,你且不要說出去,我等額吉自己來跟我說,免得以後被科爾沁的人說我不懂矜持,不夠穩重!”
蘇日娜連連點頭,欽佩的讚歎:“格格真是好福氣,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
我不耐煩聽她嘮叨,揮揮手讓她出去。等她一走,當機立斷的卷了幾件衣服細軟,悄悄潛到馬廄,借口外出行獵,將毛祁他特的坐騎和弓箭刀具一併領走。
騎馬一口氣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見四下無人,利落的將身上的長袍外套脫去,換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裝。我一邊將散亂的頭髮打成長辮,一邊大口的吞咽乾糧,小半刻時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馬繼續星夜趕路。
我在馬上深深的吸了口氣,胸腔中有團火焰在鬱悶的燃燒,鼻子酸酸的,眼眶裏不爭氣的濕潤起來。
蒼天無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時空,卻為何又要接二連三的作弄我,讓我和他遠隔千山萬水,相見無期?
難道說,我和他之間當真再無交集?
五月的氣溫漸漸轉熱,我狼狽的從科爾沁逃出來,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逛盪了七八天,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處的確切方位。
就這麼拖拖拉拉,在我精疲力竭的時候,終於教我遇上一戶蒙古牧民。這一家十餘口人,正拖兒帶女的慌慌張張的往西趕。我向他們略一打聽,很驚訝的發現他們這家子居然是從歸化城內逃出來的,據說是大金國八旗兵又打過來了,而且前哨大軍已經出了沙嶺……
我又驚又喜,盼了兩年,熬了兩年,終於還是讓我等到了。
一路難以抑制興奮的快馬加鞭,這時已是五月廿三,越往東走,逃難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時會碰上成群結隊的駝馬車隊。打聽東邊最新的戰事動向,竟是大金國天聰汗親征,後路兵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橫渡遼河。
我激動難耐,一顆心早飛向遼河,恨不能立時三刻飛馬闖進大金軍隊中去。我馬不停蹄的連續趕了五天,在大多數人向西奔逃的危機時刻,我卻反向孤身一人趕到了蕭條冷索的歸化城。
五月廿九,這日天剛蒙蒙亮,我便出了歸化城往東趕,到得傍晚時分,赫然在納里特納河遇見了大金軍纛,軍營就駐紮在河邊。入夜悶熱,來回穿梭的八旗巡邏士兵整齊劃一的踏着堅定的步伐。
那瞬間,我幾乎忘記了呼吸,只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將我的耳膜震痛。
回來了……我終於再次見到了大金國的軍營!
烏壓壓的帳篷,一頂連着一頂,彷彿永遠望不到邊際的蒼茫草原。旌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的、一點點的將胸腔內渾濁的鬱悶吐盡。回身將馬鞍上的刀箭取下,負在腰背上,我繞到馬後,咬牙在馬臀上使勁踹了一腳。
馬兒受驚失措,咴嚦嚦的一聲長嘶,瘋狂的尥着蹶衝進軍營。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頓時像被炸開了鍋,呼叫聲、喝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趁亂貓腰閃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帳篷間隙尋找皇太極的黃幄金帳。
鳴金示警聲此起彼伏,我低着頭飛快的步行,在經過一座馬廄時,卻被一陣熟悉的哧哧聲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戰馬一邊甩着鬃毛一邊打着響鼻,忽閃的大眼睛警惕的瞪着我,一隻前蹄不斷的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韁繩栓着,說不准它已怒氣騰騰的向我撞了過來。
我又驚又喜,顫抖的伸出手去:“噓……別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幾遍它的名字,激動難抑的流下淚來。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惡狠狠的仇視我,刨地的動作越來越不耐煩,晃動的腦袋時不時的扯動韁繩,拉得臨時搭救的草棚頂上簌簌的落下一層稻草。
我心裏涼了半截,直覺得脊梁骨有股冷氣直衝到頭頂,令我手足發顫。
它不認得我了!不認得……
我捂着嘴倒退,淚流滿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不再是布喜婭瑪拉,不再是東哥,也不再是那個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現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個步悠然……可是,這裏沒人再認得我,沒人認得我這個貨真價實的步悠然!
啊……我慘然跌倒,回來了又能怎樣?
皇太極……皇太極還不是一樣會不認得我?!我現在這個模樣算什麼?我到底算什麼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聲嘶叫,我震駭得從地上彈跳起來,搶在腳步聲聚集前,慌慌張張的躲到了一座軍帳之後。
“去那邊看看……”
“那裏有動靜……”
“好好找,別給放跑了……”
我咬緊牙關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心裏仍為剛才小白視我如仇敵般的抵觸情緒而隱隱作痛。侍衛們倉促的交談我明明聽得一清二楚,腦子裏也明明白白的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白隨時可能會引頸嘶叫,引來更多的人!
可是……我邁不開步,一步也挪不動。
腳下彷彿重逾千斤!
渾渾噩噩的站直身,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即使我能突破千山萬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順暢無礙的站到皇太極面前,相認……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簡單。
啪嚓!頭頂突然劈下一道閃電,我茫然的抬頭,黑如濃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划拉開一道破空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樣……
嗒!嗒……雨點子砸了下來,伴隨着劈劈啪啪的聲響,地面上迅速漫延開一汪水溏。我踩在水溏里挪了挪腳步,發覺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鐵鉛。腦袋有些眩暈,我吸了吸鼻子,滿心委屈的落下淚來。可淚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沖刷殆盡,我在冰冷的雨水裏顫慄不止,突然很想在這樣的雨夜裏肆無忌憚的放聲嚎啕。
“嗤啦——”風中送來一陣奇怪的細微聲響。我先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多大在意,可那嗤啦啦的聲響來勢兇猛,竟倏地掠過我的頭頂。眼前一花,只見有團黑影朝我的面門直撲過來,我下意識的伸臂一擋。
“呼啦啦!”
是什麼東西?居然扇風似的落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失聲低呼:“走開!走開——走……”極度恐慌的揮動雙手,又是一陣呼啦聲響,我惶恐的睜大了眼,卻見那團黑影在低空中打了個旋,竟又向我撲了過來。
“啊……”喊叫聲嘎然而止,我往後蹬蹬蹬連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穩的收不住腳,竟在那片嗤啦嗤啦的撲扇聲中,仰天摔了過去。
一陣天旋地轉,我只覺得自己手裏拉到了一塊皮革的東西,然後茲啦聲,手裏的東西被我扯裂,我驚叫着倒跌進了一個明亮的世界。
呼呼的喘着粗氣,我忍着後背的劇痛,躺在地上驚慌的瞪大了眼。頂上是面明黃色的龍型旌旗,我不敢置信的伸手觸摸,那柔軟的觸感讓我確信這是真實的,這的確是……正黃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暈眩中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燭光明亮的大帳內安安靜靜的擺放着一張鋪墊着明黃色綉幔的卧榻,一張擺放了碩大羊皮地圖的書案,一張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住腳,兩條腿抖得厲害。
“咕咕……咕咕……咕……”一陣古怪的叫聲喚醒了我,我脖子僵硬的轉過頭。偌大的帳內空無一人,織錦如畫的柔軟毛毯上,卻有一隻灰不溜丟的雉鳥拖着長長的尾巴,高傲如凰的昂着頭顱,在雪白的地氈上踱來踱去,踩出一個個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來是它!剛才襲擊我的鬼東西原來是它!
我惱火的沖它呲牙,它的翎羽雖然被雨水打濕了,卻一點也不顯狼狽,神態怡然自得,歪着腦袋睨視,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勢欲撲,它忽然呼啦啦的拍着翅膀向我沖了過來,凌厲的爪子毫不留情的抓向我。
我雙手抱頭,編好的辮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鬆凌亂,仿若瘋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幾下,單薄的布料怎麼抵擋得住它的利爪,頓時多了幾道血口子,我惱羞成怒的抽出長刀,恐嚇性的沖它揮了兩下。
如非必要,我還真不想傷了它!只希望它能識趣一點,別再跟我多煩!
果然這小東西機靈得很,一見明晃晃的刀刃,立馬嗤啦一下飛到了帳篷頂上,踩着樑柱子低着腦袋,咕咕的叫着,不敢再下來。
我噓了口氣,虛脫的坐到地上。
“在這裏了……”人聲喧嘩得傳來,我一個激靈。
“胡鬧,不可進去……這是御帳……”
“可是,那雌雉明明……”
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怎麼回事?”驀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壓住了眾人的爭執,帳外頓時靜如死寂,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
我腦子裏頓時呈現一片空白,再也無法思維。帳簾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張床榻下倉惶的鑽了進去。
榻下空間逼仄,我雙手抱膝,怔怔的流下淚來。
我這是在做什麼呢?盼了那麼久的機會就擺在我面前,我卻在這種關鍵時刻退縮了,我……我在害怕什麼……
眼淚洶湧流出,帳子裏有腳步聲不時紛沓,有人言不斷的爭論……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四周漸漸沉靜下來,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靜靜的匐着,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應該怎麼做。
見,還是不見?
進退兩難!
嗤啦啦——一片飛羽扇翅之聲劃過,我眼前陡然一亮,那隻該死的雉鳥居然大搖大擺的鑽了進來,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對!
“咕咕!”它毫不留情的用喙猛啄我,我慘然痛呼。
“出來!”喝聲不高,卻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一個哆嗦,還沒明白過來,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的眯起了雙眼。
頜下冰冷,我打了個冷顫,定睛細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劍,劍尖寒芒逼人的抵在我的喉間。持劍之人正彎低了腰,目光冷睿的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裏的刀,從裏頭給我滾出來!若是敢使半點花樣,我一劍刺穿你的喉嚨!”
我轟地聲腦子發懵,渾渾噩噩的從榻底下爬了出來,蓬頭垢面、狼狽至極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身亮眼的明黃色袞服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緩緩仰起頭來,心口漲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覺的顫抖起來,聲音哽在喉嚨里,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哭的,可是……眼淚卻是不聽使喚的拚命往下墮。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個呼聲從很小聲開始響起,到後來就像是擂鼓般震動着我的胸膛。我吸氣,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劍眉,□筆直的鼻樑,緊抿一線的薄唇……我從那對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得看到自己慘白的影子,猶如鬼魅般慘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現出迷茫之色,我張了張嘴,啞聲:“皇太極……”
“噹啷!”長劍落地,砸在我的腳趾上,我痛得皺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過:“你是誰?!”
我眨眼,迷濛的淚光遮蔽住我的視線,我漸漸瞧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是誰?!”他一聲聲焦急的追問,手勁很大力的收緊,我傻傻的被他箍在手心裏。“是誰……”語音放低,竟是帶着一種強烈克制的顫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龐,一點點的將我額前的亂髮撥開。
強烈的抽氣聲赫然響起,他瞪大了眼睛,臉上各種表情混雜,震撼、驚訝、不敢置信……到最後一點點的匯聚在一起,他的臉綳得鐵緊,表情僵硬的瞪着我!
他……他能認出我嗎?
我忐忑不安的咬唇,可憐兮兮的凝視他。七年……在他的世界裏,我消失了將近七年,他還會記得我這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嗎?
“你到底是誰?”冷靜緊繃的表情下隱藏了一絲顫意,彷彿在期待着什麼,又彷彿在害怕着什麼。
“皇……太極!”我低低噓氣,心痛得糾結在一起,“我……我回來了……”
沉寂!
像是過了千年之久,他雙眼空洞的的望着我,那種人雖在魂魄已失的感覺,令我的心臟着實一陣痙攣。就在我絕望的癱軟身子,往地上墜跌時,一隻大手及時攬住我的后腰,而另一隻已罩住我的腦後。
我悶哼一聲,被這股大力死死的壓進他的懷裏。
溫暖的氣息包攏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時刻,顫慄的聲音從那堅實的胸腔中迸發出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凄然的追問,急促的呼吸盤旋在我發頂,“還是……又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我身子微微一顫!
夢境?不!這怎麼可能會是夢境?!
我害怕起來,焦急的抬起頭來,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觸摸他的臉,髭鬚扎手,真實得令我心痛。
“這不是夢!”我喜極而泣,抽抽噎噎的用手使勁揉捏他的臉,“這是真實的……即便我不是東哥,不是布喜婭瑪拉,我卻還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愛你的步悠然……”
溫熱的唇瓣毫無預警的驟然壓下,輾轉熱切的吻住我,天旋地轉般的眩暈感將我吞噬,我顫抖着接受他如痴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長長的吸了口氣,喜不自勝,“你是悠然!我獨一無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動人。
我像是被他點穴般,痴痴的看着他。
“只有我的悠然,會這麼傻傻的看着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口沒遮攔的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樑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固執的認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頸,弄得我□難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極!”我無力發軟的推他,“我身上全淋濕了……”
“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他渾然未覺,夢囈般的低語,唇瓣掃過我的耳垂,我如觸電般渾身一震,麻痹得險些滑到地上,“只有你……會讓我心疼……”
我像跌進了蜜糖水裏,整個人被泡軟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織下的情網裏,再也無力掙扎半分。
嗤啦啦——
“咕咕……咕……”
皇太極的動作僵住,我睜大了眼,臉上微微一紅,什麼時候自己竟然已被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濕答答的衣裳褪得一乾二淨,僅剩一件貼身的粉色肚兜還垂死掙扎的半掛在身上……我羞得滿臉通紅,拉了拉榻上的薄毯,輕輕蓋住自己□的雙腿。
再回頭時,不禁一愣,再難隱忍的噗哧笑出聲來。
皇太極滿臉鐵青,那隻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氣昂的踱來踱去,一派氣定神閑。
“該死的……”他揮手把它趕下地,隨手取過榻前的弓箭。
“哎,別傷了它!”我緊張的低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這裏……”我虛軟的一笑,笑容里透出無比的疲憊和睏乏,感覺全身的精力透支過度,此時已再難支撐住過度興奮的神經。
“悠然……”
眼前一黑,我仰天倒下,留在腦海里最後的殘像是他丟下弓箭,飛快的奔向我,滿臉着急。
啊!終於……回來了!
回到他的身邊……
我深愛的男人——皇太極!
-----------------------------
此段軼事史文記載為:“雌雉自西飛墮御營內,眾軍索之不得,夜入御幔榻下……”
“悠然……醒醒……悠然……”
有人在我耳邊吹氣,我睏澀的揮手:“毛伊罕,再等等……”
“悠然!”聲音轉喜,我迷迷糊糊的掀開眼瞼,皇太極一臉興奮的望着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袞服,“太好了!你活着!你……”
我詫異的揉着眼睛坐起:“怎麼了?”
他眼眸一黯,忽然攬臂將我擁入懷裏:“我很怕你閉着眼睛一睡不醒……”
我心裏大痛,疼惜的伸手抱住他,鼻音濃重:“你難道一宿沒合眼,就這樣坐在床頭看着我嗎?”
“我怕自己是在做夢!更怕自己醒了,夢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邊,給我溫暖而又心疼的感覺,“很多次,午夜夢回……我常常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七年前你根本沒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沒有留下要我好好活着的話語,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許……你就真的消失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將他用力抱住,潸然淚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再不許離開……答應我,再不要離開我!”他頓了頓,哽聲,“我會受不了……你到底從哪裏來,你若不願說,我保證不去探究,只求你為了我,留下……無論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為了我留下……”
我怔怔的落淚:“好……我留下!”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滿心歡喜,這種從心底里透出來的歡喜,毫無遮掩的展露在那張受歲月洗鍊的滄桑容顏上。
我痴迷的看着,不由出了神。
這些年,他到底是怎麼過的?他……心裏始終還是惦記着我的!
見我直愣愣的盯着他瞧,皇太極嘴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老了?”
“不是老了……”
“我都有白頭髮了!”他忽然像個孩子般沖我撒起嬌來,這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數十年前,那時幼小的他也是這般依戀的看着我笑,依賴着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嘆,撫摸着他下顎生出的扎手鬍鬚,柔柔的笑,“是我的八阿哥長大了!”低下頭,我左手執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顏與之前已是大相逕庭,你會不會瞧着彆扭?”
他嗤地一笑,左手食指颳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
我一愣,老老實實的回答:“是。”
“我愛的是步悠然!”他堅定的聲音讓我的心頭一暖,嘆息着將頭靠在他懷裏。
“很累嗎?我命人弄了些點心,你一定餓了。”
我柔順的點頭,見榻前小几上擱着一盅熱騰騰的□,邊上的餐碟內擺着四色點心。我伸手去取,卻被他搶先拿在手裏,寵膩的看着我:“我喂你……”
我面上一紅,囁嚅的就着他手裏的薩其馬咬了一口。
“當心燙!”端着奶盅小心翼翼的湊近我的唇。
“嗯!”我淺嘗一口,莞爾一笑,“告訴你哦,我會煮奶茶了呢!”
他長眉一軒,露出困惑的詢問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機會煮給你喝!”
“你……去蒙古了?”
我沒料到他的思維竟是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馬能想到蒙古。
“嗯,我從大草灘永固城來!”
他眉頭一緊,眼底寒芒掠過,聲音似乎給凍住了:“林丹汗?!”
我示意他別太緊張,可是緙絲質料下的肌肉緊繃得像塊生鐵。我嘆了口氣,林丹汗是他扎在心裏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這根刺,談何容易。
“你這是要帶兵去打林丹汗嗎?”
“原本不是……”他的聲音冰冷,“現在不妨這般考慮!”
什麼意思?難道說,他這次出兵,並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尋的看着他。
他放下奶盅,背負着雙手在帳內輕輕踱步:“我原本的計劃是進取大明邊界,順道收服察哈爾余部!”
我眼皮不覺一跳:“大明……”把兵馬不遠千里的拉到這裏,原來是為了避開山海關,繞道蒙古,直取大明關口。
想從這裏尋找突破口嗎?從這裏到北京,距離確實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轉身,牢牢的盯住我,“告訴我,你怎麼會遇見林丹汗?難道你早就回來了?既然如此,為何遲遲不來找我,為何要讓我苦等這麼久?”
“你……”我心中發酸,“你以為要接近你,很簡單很容易嗎?”想到多年來遭受的苦楚,不由哽咽。
皇太極見我凄苦神傷,忙走過來,擁住我細聲安慰。
我定了定神,將這兩年多的種種遭遇娓娓道出,雖然我已盡量講的輕描淡寫,可是皇太極抱住我的手卻仍是抖個不停,尤其是聽到我在蒙古為奴為婢,飽受鞭苔,他眼底猶如捲起狂風暴雨般,恨聲:“我定要他十倍償還!”
嗤地聲,我低笑:“你和他說的話如出一轍!其實……你倆不過是宿命中的政敵,註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國家利益擺在首位,私人恩怨倒還是其次!”我頓了頓,執著的看着他,“所以,切莫妄加衝動,因為我打亂了你原先的計劃!”
他明顯一震,眼裏湧起一股憐惜和讚許:“你一點都沒變!果然……還是那個傻傻的笨女人!”
“我哪裏就笨了?”我噘嘴抗議。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着我的發頂,“濟尓哈朗留守盛京,多爾袞此刻正在軍營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誼,可要召他前來一會?”
“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見他一雙眼深邃如海,嘴角掛着似笑非笑的戲謔笑容,這個表情竟是與多爾袞一般無二。
我心中微微一顫。方才談及多爾袞時我已經刻意簡化過程,把許多曖昧之事隱瞞未說。可是,為什麼皇太極竟像是洞察到了什麼似的?
我與濟尓哈朗之間可說光明正大,沒有半點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爾袞……轉念想到他輕薄的言語,瘋狂的擁吻,我耳根子一陣滾燙,心虛的低下頭,不敢再與皇太極坦然對視。
“是啊,上個月我將瀋陽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着可好?”
我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那個……見面還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點說不清……”
“身份么?”他滿不在乎的笑,攥緊我的手腕,貼近他的心口,“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惟一……是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的元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