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可是長公主從來都不是美的唯一範本啊。”說話的是唐一驚,她看着祁斯遇,說得相當認真:“長公主是美的不假,但美可不僅僅是長公主。世上的人千千萬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美,您也一樣。”
“我也一樣。”祁斯遇重複着她這句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忽略的到底是什麼。
是她本身。
裴幼妍適時插了一句:“我說您美,是因為您不像男人。”
祁斯遇被她這話弄得相當緊張,裴幼妍接着卻又說了一句:“也不像女人。”
“是雌雄莫辯的美。”唐一驚替裴幼妍補全了她沒說出來的話,“所以才會更特別,更吸引人。”
祁斯遇被誇得有些害羞,但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就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公子,姜太守求見。”
“知道了,請太守大人去書房吧。”祁斯遇才應下就開門走了出去,她看着門外的姜天朝和陳橋,毫不吝嗇地解釋了一下:“屋內多有不便,還請太守擔待,與我一同移步去書房。”
“應當的。”姜天朝並不在意,半句也沒多說就跟在祁斯遇後面走,到了書房門前他才玩笑了一句:“殿下這頭髮編得很有意思。”
“嗐,談不上精細,只是裴姑娘弄着玩的。”祁斯遇說著還摸了一把自己的發尾,全然不在意似的。
姜天朝半點彎子也沒繞,一進門就開口問:“我與都國公有舊,不知他可向您提過?”
祁斯遇想了一下,搖頭說:“從未。”
姜天朝卻也沒有太驚訝,反倒親自講起了這段往事。“我當年在鴻臚寺做過主簿,都國公出使梁國時我有幸陪同,算是共過一段事。”
他說著笑了一下,“國公爺待人很好,很照顧我,回中都之後也幫了我很多忙。我對他一直心懷感激,卻不知要如何報答。不得不說,您的到來為我撥開了這層迷霧。
我今天來就是想和您說一聲,您若是有什麼需求,儘管同我提便是,我都會儘力辦的。”
祁斯遇完全沒想到自己在這兒還能背靠到她爹早些年種下的樹,她愣了一下,然後說:“太守大人言重了,我來這兒就是為了過逍遙日子,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沒什麼旁的需求了。
不過您要是願意的話,沒事可以多來這兒坐坐,咱們一起吃吃飯、下下棋,熱鬧熱鬧。”
姜天朝也沒想到她會多說這樣一句話,看着她好半天才說出來一個“好”字。
祁斯遇又朝他一笑,“我屋裏還有些事,就少陪了。”
姜天朝看着祁斯遇的背影,神色有些複雜。他也沒在郡王府多留,同祁斯遇說完話就回了太守府。
祁斯遇跟陳橋並沒急着回去,反倒在院子裏逛了起來。
“裴姑娘手藝很好。”過了半晌陳橋才說出這麼句話來,祁斯遇忍不住發笑,還故意偏過頭去問他:“要不讓她也幫你打扮一番?”
陳橋連忙搖了搖頭,貧嘴說:“我哪敢搶您的風頭啊。”
祁斯遇輕笑一聲,然後問他:“阿厭呢?”
“陪小阿酒買藥材去了,應該也快回來了。”
“我打算和唐一驚談談。”
祁斯遇才說完陳橋就停下了腳步,“這是不是太冒險了?”
“你覺得她真的不知道嗎?”祁斯遇反問他,又說:“唐姑娘不僅是沈醫的妹妹,也是我的朋友,我願意相信她。”
“你信她,我就信她。”陳橋輕聲說,“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你,是唐一驚把阿酒送到沈醫家門口的。”
祁斯遇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不過還不能完全確定。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去查。”
“算了。”祁斯遇搖頭:“我知道阿酒是沈醫的女兒,而唐姑娘是個很好的姑姑,這就夠了。”
陳橋半句也沒多說,應道:“好。”
祁斯遇回去的時候裴幼妍已經不在房間了,唐一驚卻沒走。
“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祁斯遇朝唐一驚笑了一下,然後坐在了她對面。
唐一驚比她還直接,“我在等您。”
“你說。”
“還是您先說吧,我猜您應該有話要說。”
祁斯遇笑着給她倒了杯茶,又慢吞吞給自己也添了一杯,然後才輕聲說:“我不說,你不是也知道嗎。
一次兩次摸不出來是尋常,可你是唐一驚,還日日都來請脈。”祁斯遇說到這兒就沒再說,只是看着唐一驚,等她回話。
“的確沒有僥倖。”唐一驚也很坦誠,“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了。”
“可是這麼久過去,你從來沒說過。”
“我也要活着啊。”唐一驚是笑着說出這句話的,“實話同您說吧,這件事,如果您不想說的話,我真能帶到土裏去。”
說完她話鋒一轉,“可我沒想到的是,您想說。”
祁斯遇還在慢慢品茶,她拿着茶杯,臉上似乎還有些糾結。
“我說不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但我總覺得自己應該告訴你。畢竟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醫者。
很多年前沈醫和我說過,病人不該對她的醫者說謊。”
“阿酒是我的女兒。”唐一驚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見祁斯遇臉上並沒有太多驚訝,唐一驚反倒低頭笑了,“看來我還是低估您了,本來還想和您交換秘密呢。”
“已經是交換了。”祁斯遇笑着說:“我只是有個猜測,並不知道。”
“謝謝您。”
“嗯?”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和她一起生活,甚至陪着她長大,教她醫術,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唐一驚說完就起身要走,祁斯遇卻叫住了她,“是我該謝謝你。”
祁斯遇說話時沒來由地帶了點更咽,但她還是輕聲說了下去:“謝謝你願意陪阿酒長大,讓她體會到更完整的母愛。”
唐一驚看着祁斯遇泛紅的眼角,到底是什麼都沒有問,只是輕輕幫她帶上了門。
裴幼妍輕輕敲了敲祁斯遇的屋門,然後說:“小郡王,韓靈回來了。”
宴會已經結束了幾日,院子的歌舞卻始終沒停。祁斯遇原本還有些不習慣這喧鬧,但時間長了也像聽不見了一般,全當做尋常了。
祁斯遇擱下了手中的筆,起身開門迎了裴幼妍進來,然後才問:“她現在方便嗎?若是方便的話我想同她見見。”
“自然。”裴幼妍點頭說,“她梳妝打扮過後便會來的。”
“倒是麻煩韓靈姑娘了。”祁斯遇笑得有點抱歉,“刀會零散,我太想幫姑姑找到一位故人了。”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祁斯遇並沒關門,抬眼便瞧見了門口的韓靈。她笑着對韓靈說:“韓姑娘,請進。”
韓靈雖然早聽聞小郡王來金陵后性情大變,愛上了着女裝,但她見到女子打扮的祁斯遇還是愣了一下。
“韓靈拜見小郡王。”她還是很守規矩地向祁斯遇行了禮,然後便開始說:“聽姑娘說您對我的身世很好奇。我原姓向,曾祖父是長安刀會的會長。只是刀會逐年沒落,到我父親這一代已是難以為繼,我們不得已才離開了長安。”
祁斯遇想了一下,才把話問出口:“你姓向,所以你曾祖父是向司拙?”
“正是。”韓靈點頭說:“曾祖父宏圖壯志,一心想要重振刀會,暮年執意回到長安,又重新扛起了長安刀會的大旗。”
“我姑姑是長安俏後人。”祁斯遇只輕聲說了這麼一句。
“長安俏是曾祖父大師姐的絕學,聽說是結合了斬月刀及喬刀的大成之作。”韓靈說得有些遺憾,“可惜我並沒見過。”
“我姑姑就住在都國公府,你若是再去中都,可以到府上拜訪,我姑姑應該會很開心。”
韓靈卻有些遲疑:“當年曾祖姑母比曾祖父還早回長安,但他們一直未曾相見,甚至至死不問彼此。那位曾祖姑母的後人真的會想見我嗎?”
祁斯遇輕笑,“我姑姑不知道這些,她是天生的武學奇才,眼裏只有刀,沒有旁的東西。”
韓靈也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祁斯遇的意思,還說:“若是有機會,我定會去拜訪她。”
“對了。”祁斯遇在韓靈告退之前叫住了她,“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便是,哪怕你想重振刀會,我也可以幫忙想辦法的。”
韓靈卻搖頭拒絕了她,“韓靈多謝小郡王好意,但韓靈自認沒有這般才能,只想做一閑散刀客,所以刀會之事不必再提了。”
“好。”祁斯遇也不強求,揮揮手讓韓靈退了下去。她又轉頭看向裴幼妍,說:“聽說行公子今個兒又來了?”
“是。”裴幼妍點了點頭,“說是聽說我們沈姑娘在學醫,送了不少名貴藥材來。”
祁斯遇有些費解,把玩着茶杯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啊,難不成他還想打阿酒的主意?”
“這倒不至於吧。”裴幼妍說得也不確定,“他應當只是想同您結交,所以變着法兒的另闢蹊徑呢。”
“最好是這樣吧。他是個聰明人,多這麼個朋友不算壞事。”祁斯遇還是不大放心,躊躇着起了身,她輕嘆一口氣說:“算了,我還是去會會他吧。”
裴幼妍也跟着起了身,說:“那我便先回去了。”
祁斯遇朝她點了點頭。
“行公子最近生意不好嗎?怎的日日往我這郡王府跑?”祁斯遇甫一在小花廳遇見行沅就把這話問出了口。
行沅卻依舊是先朝她笑了一下,又行了個禮才開口回答。“托您的福,行氏最近沒少賺。您是我們的大主顧,當然要好生維護。”
“行公子說得不無道理,這麼看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不敢。”行沅趕緊說,“在下今日前來,的確是還有另一樁事。”
祁斯遇只是說:“別是和阿酒有關吧。”
“也不能說是無關。”行沅還在賠笑臉,“這件事其實是小陳公子前幾日說的,說是讓在下幫忙物色幾個好的先生,教小小姐詩詞文學。”
陳厭和陳橋這對同姓兄弟給其他人造成了不少麻煩,一句陳公子叫出來,大多時候也不知道說的是誰。後來還是陳橋想了個辦法,讓旁人叫陳厭大陳公子,叫他小陳公子,以此做了個區分。
祁斯遇對這件事顯然不大知情,但她還是說:“既然找到了,那就挑個時間帶到府上看看吧。”
行沅也是行動派,當即便提議說:“若是您方便,明日我就讓他們上門來。”
“也可。”祁斯遇說完就想到了另一茬,“你們家有和阿酒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嗎?或者別人家有嗎?”
行沅想了想問:“您要給小小姐找伴讀嗎?”
“算是吧,她總是一個人玩兒,我怕她會孤獨。”
“我有個侄女,比小小姐大一歲,明日我可以帶她一併來。”
行沅帶來的卻不只是他的侄女,還有一個和他侄女長相、年齡都很相似的男孩。行沅向眾人解釋說:“我這侄子侄女是雙生子,從小就總在同一處,我今日帶連青出來,他非要跟着。”
祁斯遇對這雙生子卻很感興趣,還問:“他倆是姐弟還是兄妹?”
“姐弟。”
“兄妹。”
兩句截然不同的話一齊從他們兩個嘴裏冒了出來,每個人都堅定說自己是更大些的那個。
祁斯遇被他們這幅模樣逗笑了,又問行沅:“一個叫連青,另一個叫什麼?”
“連平。”行沅回答說。
“行連青,行連平,蠻好的名字。”祁斯遇笑着看着這兩個孩子,又說,“若是他們願意的話,就都留下吧。三個小孩子在一起,還更熱鬧些。”
祁斯遇是孤身一人回的安南,她並不想讓旁人知曉此事,一路都低調極了。
安南都護府又換了新的人住,祁斯遇與這位守將不相熟,到了安南就直奔息府,片刻也沒耽擱。
息府是難得熱鬧,小廝們忙裏忙外在佈置,對此祁斯遇心下也十分期待。她一路都沒瞧見什麼熟人,徑直走進了堂屋。
息武看見她的時候是有點意外的,他眼裏先是劃過了一抹欣喜,隨後很快又回到了曾經的狀態,帶着些不耐煩問:“你怎麼來了?”
“你的大日子,我怎麼可能錯過呢。”祁斯遇故意要氣息武,“長兄如父,如今老師不在家,我可就是你半個爹啊。”
息武咬着牙對她說:“祁斯遇,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打你。”
“你打不過我。”祁斯遇又說了一句氣人的實話,“況且你都把消息遞到我府上了,我不來,不合適吧。”
“只是想知會你一聲。”息武還是嘴硬,“我還以為你不會離開金陵呢。畢竟你在金陵這一年才是真風雲啊,對吧,東黎郡主。”
“東黎郡主。”祁斯遇重複了一遍,她半點也沒惱,只是笑着和息武說:“想不到這事真能傳千里。”
息武帶着彆扭問:“你今日怎麼沒那樣穿?”
“出門在外,還是男裝方便些。”祁斯遇說了句實話,“我還等着在你大婚時穿呢。”
“你總是這麼歹毒,就連這種時候都要搶我的風頭。”息武這話卻是無奈比氣憤多些。
祁斯遇沒再說這事,而是問起了自己最關心的事,“為什麼突然回來了?”
“我爹不在家,我擔心她被欺負。最重要的是,我也很想她。”
“那你還會留在安南嗎?”
“你擔心的事我想過。”息武輕聲說,“但我和蓁蓁一致認為,勇於面對才是最好的應對方法。反正我們都沒有做錯,其它的就不歸我們管了。”
“你能這麼想我挺欣慰的。”祁斯遇說得認真,“息武,我始終是你半個兄長。日後你若是有什麼難處,儘管同我說便是。”
息武聞言卻笑了,他的話中含義始終不大純粹,又是諷刺和擔憂參半,“真當自己是菩薩啊,你都被人趕出中都了,還說要幫我呢。”
祁斯遇也沒介意,反倒說:“別瞧不上金陵啊,我真覺得那兒不錯。”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你爹是我的老師,子書是我的朋友,我怎麼可能不來呢?”
息武還是搖頭說:“我不信。”
祁斯遇也不和他爭辯,“我要走了,你愛信不信。”
“就住這兒吧。”息武開口想要留她,“看你這樣也不像光明正大回來的,回長公主府不方便吧。”
祁斯遇卻拒絕了,“也沒什麼不方便的,我回來這件事,該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了。”
“看來你過得也沒那麼如意。”
“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不容易悄無聲息地死了。”
“你啊,總是嘴這麼硬。”
“彼此彼此嘛。”祁斯遇說完就起身準備離開,息武也跟着站了起來,一直把她送到了門門外,末了他又說:“明天來我這兒吃個飯吧,蓁蓁見你應該也會開心的。”
“好,走了。”
祁斯遇走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頭也沒回,只是朝息武揮了揮手。反倒是息武磨磨蹭蹭不願意回去,站在她身後看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