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顏蕊湘端過一盤糕點放在了藺端面前,她說話時臉上還帶着幾分抱歉,“這兒處處不比中都,辛苦殿下了。”藺端也不介意,只笑着說:“三小姐言重了。我在安南時常要住營帳,天氣熱蚊蟲也多,吃得又干,總是弄得灰頭土臉的。在我看來這裏很不錯,天藍,雲也白,倒是適合出來散心。”
“殿下要喝茶嗎?我給您添些。”顏蕊湘也不等藺端回答,說完就提起茶壺為藺端續上了茶,她放下茶壺坐在了藺端對面,然後又說:“今日老太太娘家的親眷也來了,其中還有幾個小孩子,吵吵鬧鬧的,倒是熱鬧。”
“你很喜歡小孩子。”
“算是吧。”顏蕊湘笑得有點靦腆,“我爹去世早,哥哥又未曾娶親,府上好多年都沒有小孩子的笑聲了。”
藺端深知自己無法給予顏蕊湘什麼承諾,甚至是無法保證一定能和她有個孩子,他只能提議說:“要不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興許還能碰見他們。”
顏蕊湘很是開心,和藺端走在院子時總是四下張望。藺端耳朵好,循着聲音就帶顏蕊湘找到了那些婦人和孩子所在之處。章家的夫人中不乏有眼尖者,一眼便瞧見了藺端這個翩翩公子,“老太太,遠處那個公子眼生得很,可是一直在外求學的顏家二公子?”
老太太眼神早已不好了,但她打眼一瞧也猜得出那二人是誰,她很是驕傲,笑着說:“莫要瞎說,那可是當今三皇子,燕王殿下。”
“三小姐好福氣,能嫁一個身份高樣貌又好的郎君。”說話的是章尚的夫人明氏,她本就出身好,家中富可敵國,嫁的夫君也有好仕途,在中都的貴婦中很有些聲望。她的妯娌也跟着附和:“是啊,三小姐自小樣樣都好,如今也找到了好姻緣,真希望我們盈盈也能有這般好運氣。”
說話間顏蕊湘和藺端也到了這亭子邊,顏蕊湘給這些姑嬸一一問了好,然後跟着藺端在一邊坐了下來。先前的話題聊了許久,這些貴婦人早就有些膩了,如今顏蕊湘可謂是來得正好,又讓她們重新找到了一個更好的話頭。
明氏先開口問道:“蕊湘,聽聞你已經同燕王殿下訂了婚,這婚期究竟是定在何時了?”
藺端有意同明氏搭話,率先開了口:“明年春日。”顏蕊湘隱約猜到了藺端的用意,跟着點了點頭。
“想不到殿下同蕊湘這般要好,倒算是一樁佳話了。”
“我聽說過夫人和刺史的往事,想來我們是無法同二位比的。”
明氏顯然很滿意藺端的稱讚,但她還是笑意吟吟地說:“夫妻感情是自家事,哪能用來比較呢。門第好些的,能同心同德已是不易。殿下天潢貴胄,還願意陪蕊湘丫頭到這鄉下來為老太太祝壽,誠然是十分難得。”
“夫人謬讚了。”藺端說話時微低着頭,明氏還當他是被自己誇得害羞了,立刻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看到你們這般要好,也讓我想起了我們年少時的往事。章府和明府是鄰居,我和章尚算是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我少不更事時迷戀英雄美人的話本子,總是要章尚帶我去見天底下武功最好的大俠,見不着便鬧小姐脾氣,連飯也不肯吃。”明氏說到這兒笑了出來,她看着藺端說:“章尚被我磨得沒辦法,就四處去找大俠,你外祖父實在被他請煩了,後來還到我家吃了頓飯。也多虧你外祖父來這一趟,不然我恐怕現在還在惦念絕世大俠呢。”
顏蕊湘聽到這兒有些不解,問道:“為什麼您見到武將軍就不惦念這件事了?”
“因為我心裏的大俠是那種白衣飄飄、清瘦單薄,提着一柄劍就能走江湖的謫仙人。可武將軍是實打實的練家子,身高八尺,魁梧得像是門口的石獅子,和我想得一點都不一樣。”
這是個極好的話頭,藺端找到了突破口,順着就和明氏聊了下去。周邊還有這些貴婦人幫忙墊話,這天聊得相當順暢。到準備用晚膳的時候藺端已經和明氏頗為熟絡了,藺端生得好,性格又不錯,明氏看他也是越看越喜歡,恨不得親自來操辦他和顏三小姐的婚事。
藺端回房之後一口氣喝了大半壺茶,同這些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了一下午,弄得他口乾舌燥的。這讓他難免想到平日最愛嘰嘰喳喳和人說個沒完的李亦仁,李亦仁還沒消氣,雖然一切事照做不誤,但要見他的時候都只肯派自己的小廝前去。他胡亂想着,最終在心裏念叨了一句:這麼能說話,怪不得一次要喝兩壺茶。
明氏是個愛操心的,她又是真心看好這段姻緣,所以見到顏蕊湘時總是會多叮囑幾句,讓她和藺端好生相處,莫要錯過。
“燕王府你可去過了?有看過那些姑娘婆子嗎?”明氏帶着顏蕊湘做針線活時又忍不住問她這些,顏蕊湘很是誠實地搖頭:“未曾。我和殿下的婚事一開始定得就倉促,後來推得又遲,再加上殿下也忙,便沒急着去。”
“也是,這事也急不得。”明氏想了想,還是對她的話表示認可:“這婚事一推就是一年,到時再議,怕也要說上好一陣子,恐怕最快也要明年冬日才能辦完了。”
顏蕊湘依舊在綉着帕子上的花,頭也不抬一下,她輕聲說:“婚事該辦的時候自然就會辦了。這些瑣事也一樣,該知道的時候定會知道。”
“你這心性越發好了。”明氏笑着稱讚她,“原以為你會因為要做王妃而端着架子,想不到卻是變得越發溫和了。你如今這樣別說做王妃,就是做皇后也綽綽有餘。”
“嬸嬸莫要瞎說。”顏蕊湘聞言大驚,立刻打斷了明氏的話,“蕊湘知道嬸嬸只是隨口一說,但這話若是被有心人聽去,恐怕叔叔和殿下都會有些麻煩。”
明氏也意識到了自己話中的不妥,當即改了口:“是嬸嬸糊塗了。這話也是,說著說著就不知偏到哪兒去了。我原只是想問問你,殿下府中姬妾多否?”
“應當是不多,殿下不是貪戀美色之人。”
“這倒是極好。府上人少,能清靜些,也免得日日應付那些小女子。”
顏蕊湘突然想到了藺端很久以前同她說過的話,她糾結再三還是問道:“若是他有愛妾,我當如何應對呢?”
明氏想了想說:“我恐怕也給不了你什麼建議。你叔叔同我青梅竹馬,我們的事很早就定下了,況且他後來也未納過妾,我確實是沒有應付過這些。不過同我交好的夫人倒是有說過類似的事,比愛妾還嚴重些,是在外面偷偷養了外室。”
顏蕊湘很是好奇:“那她是如何處置的?”
“能怎麼處置。”明氏笑得有些冷,“這種上不得檯面的事,她若是作為正室夫人不依不饒,旁人就要說她失了身份體統;她若是全當不知道,旁人也要笑她蠢,說她沒本事。男人在外管不住自己,過錯卻全都出在女人身上,也不知是什麼道理。那外室後來還有了身孕,她也只能不情不願地把那女人接回府給了名分。”
顏蕊湘聽完沉默了,她放下了手中的綉品,緩了一會才說:“這是否也太憋屈了些?”
明氏嘆了口氣說:“那她還能怎樣呢。孩子總歸是無辜的,也不能讓他一輩子做私生子吧。”
“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顏蕊湘說完這話就瞧見了門口的藺端,她有些意外,連忙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老太太差人送了些菓子來,我怕它放久了不好吃,就端着來找你了。”藺端說完把手中那盤菓子放在了桌上,然後也坐了下來,開始同她們聊天。“你們這又是在說什麼呢?我遠遠一瞧就覺得好生熱鬧。”
“只是在說我們家那些瑣事。”明氏搶先說了這麼一句,顏蕊湘看了一眼明氏,也明白了她的用意,故而附和道:“嬸嬸正給我講她和叔叔的故事呢。”
藺端正想要提章尚,對她們遞的話頭好生滿意,他立刻接著說:“刺史有段日子沒回來了吧?”
“有大半年了。”明氏說完補了一句:“不過他秋闈前會回來述職,算起來也不大遠了。”
“這倒是好事一樁。我久仰章刺史大名,卻一直未曾見過,這次一定要夫人幫忙引薦才是。”
“自然。”
藺端和顏蕊湘到得早,他們住到第六日顏老太太才過生辰。老太太六十六歲大壽辦得相當隆重,來賀禮的人多,送的禮也都相當貴重,明氏更是誇張,竟直接送了個碩大的純金壽桃。老太太逗弄那些孫子重孫時藺端才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忽略的事是什麼,他壓低聲音問顏蕊湘:“刺史家沒有子嗣嗎?”
顏蕊湘輕輕點了點頭,也低聲解釋說:“嬸嬸身子不大好,叔叔疼惜她,故沒有強求子嗣。”
藺端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感嘆了一句:“他們還真是伉儷情深啊。”
“是啊,我們這些親戚就沒有不羨慕嬸嬸的。”顏蕊湘也跟着感嘆:“像他們這樣恩愛的少年夫妻真的真的很難得。”
顏蕊湘似乎是真的羨慕,一連兩個真的讓藺端忍不住側目去看她,顏蕊湘注意到了藺端的目光,立刻說了一句:“殿下不必掛懷,蕊湘從不奢求難得之物。”
藺端沒有說話,他並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這樁婚事確實不止毀了顏蕊湘一個人,可和顏蕊湘相比,他所受的傷害也是不值一提了。他愧疚,又無能無力,最終只能用沉默無聲應對。
生辰宴過後顏蕊湘還要多住些時日,藺端卻是等不得了——皇帝同意了和渝國的和親,已經召葉遠回來送嫁了。
藺端原是沒想好要不要立刻回去的,他總覺得明氏能再說出什麼更緊要的事來,所以總想着再等等。他在顏家莊子的第八日,一位和他有段日子沒見的人親自上了門。
“亦仁?”藺端沒想到來找他的中都熟人是李亦仁,他原先還以為是祁斯遇。他看着愁眉苦臉的李亦仁問:“你怎麼來了?”
“陛下要下旨同意和親了。”李亦仁說完又多說了一句,“旨意已經在中書省審批過了,是顏少卿讓我來同您報信的。”
藺端的表情也不好了,他輕嘆了一口氣說:“我跟你回去。”言罷他就轉身進屋收拾了包裹,又差人去知會了老太太和顏蕊湘,直接隨着李亦仁回了中都。
李亦仁來得急,但為了方便他還是趕了馬車,藺端上了馬車卻未進車廂,只是和李亦仁一起坐在了車夫的位置。李亦仁沒完全消氣,為他駕着車卻沒個好臉色,見到他不進去也沒勸他,只是和平常一樣駕車。
“亦仁。”他偏頭看向李亦仁,然後輕聲說:“你別生氣了,先前的事是我莽撞,下次我會同你商量的。”
李亦仁聽到他道歉都愣住了,他滿臉不可置信,還非要藺端再說一次確定。“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藺端也不拆穿他,又拔高音量重複道:“我說,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
李亦仁的臉上這才有了點笑容,但他依舊嘴硬:“想不到殿下也會說這樣的話,今天這趟真是沒白來。”
藺端順着他,只是問:“你來之前有到我府上嗎?公主怎麼樣了?”
“我來得匆忙,不曾去王府。不過小郡王是去了的,近些日子他和公主走得頗近,公主看到他應該會好一些。”
“還好,有她陪着冉冉,我倒是也能放心些。”藺端嘴上這麼說著,臉色卻不見好轉,他咬着唇思索許久,最終還是問出了那件自己最不願面對的事:“二哥他是不是一直在推波助瀾?”
李亦仁輕輕點了點頭:“楚王殿下依舊是最贊同公主去和親的人。”
藺端嘆了口氣,說了句只有他和藺珏能懂的話:“他就這樣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