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閑聊
孟望舒沒想到曲豐昭會流淚,恍惚又想起國葬那日漫天的風雪,和冰天雪地里曲豐昭那一襲凜冽的紫袍。
或許在曲豐昭的心裏,沒有承認那一場國葬的同時,也沒有承認父君的離去。
“殿下,曲伯伯當年為金瀚書院題的字,你還記得嗎?”
孟望舒轉過身去,推開窗戶看着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為了幾文錢零頭的小販爭執不休,打馬過長街的官人少爺穿雲佩霞,孩提嬉鬧,煙火紛然,好一場人間。
“自然記得,父君的九字言,至今都還是金瀚書院的辦學宗旨吧......”曲豐昭聲音帶了沙啞,長睫盈淚,凝視虛空。
“寄身天地,當為萬民計。”
兩人幾乎是同時念出了這一句話,雙眼對視,皆是帶了笑意。
曲豐昭感嘆地站到孟望舒身後,看向同一片崇阿的天空,“望舒,我很懷念當年我們在書院的日子。”
“嘁,我可不懷念,跟厲痕天天過招的日子實在太累,書院也實在無聊,”孟望舒靠在窗欞,從袖中取出那朵半焉的三色堇,“不過你可以回去看看後山的那片荒地,誰能想到當年寥寥無幾,半死不活的幾顆種子,到現在已經能開成一片花海了。”
那朵三色堇靜靜地躺在曲豐昭手心,半萎的花瓣更加纖弱柔軟,像一片稍微用力就會撕裂的單層薄紗。
“真是沒想到,那些我以為連活都活不下來的種子,居然有朝一日能開出屬於自己的絢爛。”曲豐昭將那朵花擺在了窗沿,任由風吹,將其帶走。
“去看看吧,看看後山的花,還有賈度即將準備招收入院的學生。”
話已至此,孟望舒算得上是仁至義盡,賈度最後的結局,就全憑曲豐昭自己的判斷了。
曲豐昭自然也能懂,孟望舒說出的最後這句話就足以證明,她到底是不希望賈度死的,而曲豐昭也不是非要賈度死的無情之人。
從大局來看,賈度是一個無可置疑的優秀從政者,足以擔當得起他的左膀右臂,從私心來看,賈度與孟望舒有一定的交情,若是能賣她一個人情,日後也多有裨益。
可賈度......終究出身難看......
曲豐昭一時不知道該將此人如何是好,只輕鬆地擇了孟望舒的前半句,滿口答應道:“自然是要去看一眼的,畢竟是我們倆親手種出來的花,那些整日被關在書院的先生學生,可沒這福氣。”
“當然啦,不管是之前的荒地,還是現在的花海,都只能是我們的秘密。”孟望舒憋着笑,想起了那個聰明的書院學生,並不打算告訴曲豐昭兩人的秘密已被自己泄露一事。
“別說,當初弄出那條密道,還不是咱倆為了躲厲痕,”曲豐昭不想回憶地搖搖頭,轉而滿臉八卦,“哎?這麼久過去了,她總不會還是當年那個樣子吧?”
“你還真猜對了。”孟望舒沉痛地舉杯,一飲而盡。
曲豐昭長舒一口氣,半是慶幸半是幸災樂禍地道:“嘖嘖嘖,還好咱們早已逃離了她的魔掌,只是可憐我的三弟咯~”
“三弟?”孟望舒夾菜的筷子頓了頓,記憶中對曲豐昭兄弟姐妹的印象,好像只有長公主曲韻文,和二皇子曲墨書。
“對啊,曲成薪呀,當年他出生的時候你還來抱過他呢,你忘了?”曲豐昭笑得開懷,想起六歲孟望舒抱着剛出生的曲成薪一起吱哇大哭的樣子。
孟望舒一臉黑線,終於對這個名字有了兩分概念:
皺皺巴巴,只會哭叫,抓住她一根手指頭就不撒手,全身摸不到一根骨頭架子,軟的像一塊稀泥巴的,嬰兒。
“咳咳,那麼小哪兒會記事,”孟望舒塞了一口脆骨在嘴裏嘎巴作響,鼓着腮幫子問道,“曲成薪是吧?那你剛剛那話的意思,是他現在也被逼着在金瀚書院就讀啊?”
“哈哈哈,什麼被逼,望舒你別以為全書院的學生都跟咱倆似的,一個不好學,一個不學好,”曲豐昭樂不可支,損起人來連自己也不落下,“雖說皇室有專門的教習人員,可我三弟天賦異稟,生性聰慧,說是宮中的藏書不夠他看,那些先生也不夠格教他,母君這才將他送往了金瀚書院。”
孟望舒揚起眉,忍不住碎嘴道:“算來他頂多才十四歲吧?年紀輕輕的倒還挺嘚瑟,這麼拽的性格在書院,不受厲痕的特別關照我都不信。”
“誰知道呢,他自從去了書院,連信也沒寫幾封回來,別說望舒你了,就連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沒什麼機會想起他。”曲豐昭眉間多了幾分孑然,母君尚在大國寺與青燈古佛相伴,幼弟則一心只向聖賢,算來算去,如今最親近的人,也就只有閔笛了。
剛想到閔笛,門外就傳來了叩門聲:“殿下,孟曦來找孟大小姐。”
“孟曦?”孟望舒回過頭去,看到了跟在閔笛後面探頭探腦的孟曦。
“這會兒來找你家大小姐,應該還沒吃過午膳吧,”曲豐昭按捺下微皺起的眉頭,擺出旭暖和善的微笑,“閔笛,吩咐王管事給你們那一桌添副碗筷。”
“是。”
“不不不,閔笛你等等!我吃過了!我真的吃過了......”孟曦慌忙拽住閔笛的袖子,“我就是來看看......大小姐是不是又和丁鈺姐姐玩不帶我......”
孟望舒噗嗤一聲笑出來,心知肚明地看着孟曦微微泛紅的臉頰,打趣道:“孟曦,你真的是來看我的嗎?不是來看......”
“大......大小姐!你你你胡說什麼呢!我不跟你玩了!”孟曦急着反駁,卻用力把閔笛的袖子拽得更緊了些。
曲豐昭的眼神不自覺地瞥了一眼,趁着飲酒仰頭的功夫又看了看閔笛,向來素簡的領口下,喉結滾動。
分明是一對多情露羞的小情人。
“害羞什麼嘛,”孟望舒戲謔地盯着孟曦,不依不饒地又問,“不過你不跟我玩,是要去跟誰玩啊?”
孟曦臉上撲騰一下紅起來,咬着唇跺了跺腳,轉身跑了出去。
“孟......”閔笛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孟曦一溜煙地沒了蹤影。
“愣着幹什麼,還不去追上去看看?要是孟曦磕着碰着,哭着氣着怎麼辦?”
孟望舒慫恿地使着眼色,眼看着紅線就要綁上了,誰承想曲豐昭這個不解風情的居然橫插一腳。
“不準去。”
尚在糾結的閔笛聞言,迅速低頭,收起了不該有的遐思,即使孟望舒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也還是乖順地退出去合上了門。
閔氏祖訓,天子命,不可違。
待閔笛的腳步聲遠去,孟望舒氣勢洶洶地叉着腰開始算賬,“喂!曲豐昭!幾個意思啊,看不出來人家兩人情投意合嗎?”
“看不出來啊,”曲豐昭一副死鴨子嘴硬的架勢,有理有據道,“再說了,你把閔笛給我支走,孟曦倒是不會磕着碰着哭着氣着了,可我要是有個萬一,傷着痛着,見着閻王了怎麼辦?”
“閻王還不拆姻緣廟呢,你就是見不得人家兩情相悅,怪不得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孟望舒氣性上了頭,哪管曲豐昭的地位,想到什麼就說了什麼。
“你看看你二弟墨書,早就納了兩房妾室,再過個一兩年,那更是子嗣滿堂,福澤綿長......”
“你再看看你,自己沒個紅顏知己也就算了,還要連帶着你家閔笛也一起......”
“你若是真看不出來,那我就告訴你,你家閔笛把他自己的那把劍給了孟曦,這不是定情信物是什麼?”
孟望舒絮絮叨叨了半天也沒見曲豐昭的反應,想着硬的不行來軟的,又長吁短嘆道:“哎喲我們家孟曦也是可憐,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個中意的,殿下你就別那麼小家子氣啦,把閔笛讓給我們家孟曦行不行?”
“那當然是......不行!”曲豐昭哈哈大笑,對孟望舒的翻臉速度早就習以為常,任憑她再怎麼軟磨硬泡,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不過,閔笛真的把他的劍給孟曦了?”
“你若是不信,就去問他,”孟望舒惦記着孟曦,除了氣曲豐昭壞了好事,也氣閔笛太過聽話,“反正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曲豐昭自然是信的,只是想逗一逗炸毛的孟望舒,依舊語氣調侃道:“怎麼?連閔笛的氣你也要生?”
“我可不敢。”
孟望舒嘴上說一套做一套,撂下了筷子起身就走,推開門卻看見了在樓梯口呆站着的閔笛,背影黯然,哪裏有半點像閔氏守護者的樣子。
閔氏一族,是崇阿最古老的守護者家族,祖訓剛正森嚴,有命不可違,是從幾百年前就流傳下來的規矩,而族中後人,只有通過閔氏的試煉,才能擔當得起守護者的稱號。
如今全崇阿,有主的閔氏守護者,不過寥寥三人,閔笛就是其中之一。
“你看看,閔笛都憂鬱成那朵蔫了吧唧的三色堇了,”孟望舒譴責地給了曲豐昭一個眼刀,“你要是下次再棒打鴛鴦,我就帶着孟曦天天去宸王府擾你清夢。”
“你來唄,反正過不了多少天我就不住宸王府了。”曲豐昭無賴似的兩手一攤,實話實說。
許是兩人毫不避諱的聲音太大,又許是兩人的目光太過熱切,閔笛若有所感地轉過身,腰間劍柄橫斜,古樸鈍厚,是那把刺影。
不過閔笛不是把刺影送給孟曦了嗎?怎麼又重新回到閔笛手上了?
曲豐昭疑惑地看向孟望舒,孟望舒疑惑地看向閔笛。
人來人往中,閔笛的聲音很輕,腰間的重量似乎要把整個人墜垮,“孟曦來之前就把刺影交給王管事了,囑咐讓他代由交還給我......”
“孟曦應該......不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