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1.36《罪案記錄》
「帶我去找他吧,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酒疏看向身旁的懲戒對象,被擦拭乾凈粘液的手指牽住了懲戒對象寬厚修長的大手。
身形高大的懲戒對象此時顯得有些沉默,似乎有些猶豫,但面對愛人的要求他還是表示了順從。
「好。」
禰辛小心地握住愛人柔軟細膩的手掌,帶着酒疏走入了面前的這艘郵輪。
甲板上也佈滿了不斷生長着的古怪血肉,酒疏踏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彷彿踩在某種柔軟的介質中,有種怪異的滑膩感。
「地板,很滑。」前方帶路的禰辛突然停住了步子,久未說話的舌頭依然有些滯澀,「我背着你……」
禰辛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似乎覺得自己有占酒疏便宜的嫌疑,但他確實不想讓酒疏踩在這些蠕動的肉塊上。
不僅容易被滑倒,還很不好。
因為在禰辛眼中,這些肉塊其實都算是受到禰心影響而衍生出來的一部分,愛人踩在這些肉塊上簡直就像是踩在禰心身上一樣。
即使已經跟酒疏說好以後不再爭鬥,但在徹底融合為一個靈魂之前,禰辛還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他想要與愛人相處得更親密些,只有他們彼此,沒有其他。
「好哦。」酒疏似乎看出了禰辛的小心思,彎起了漂亮的桃花眼,朝着禰辛伸出了手臂。
禰辛看着愛人笑得比桃花還要艷麗的容顏,一時有些愣神,回過神來后,耳尖似乎有些泛紅,他垂着頭蹲下身子。
這次做出了一個很標準的背人姿勢。
背上很快有一具溫熱的身體貼過來,禰辛耳尖更紅了,肌肉緊實的手臂輕而易舉地托起愛人筆直勻稱的腿彎,掌心彷彿能觸及長褲布料后細膩的肌膚。
在將酒疏背起來后,酒疏整個人的重心更加貼近他的脊背,兩人的距離彷彿親密到不分彼此。
肌膚相貼。
「我們走吧,你知道他在哪,對嗎?」
酒疏被背起來后視野更高了,他下巴放在禰辛肩頭,蹭了蹭對方發質微硬的短髮。
死而復生之後,懲戒對象的頭髮變長了一些,更好蹭了。
「嗯,能、能感覺到。」
禰辛說話有些結結巴巴的,他背起酒疏后就繼續往前走,每一步都很平穩,但只有酒疏知道對方微微發顫的呼吸和紅透了的耳根。
有着與他高大身形反差極大的純情。
酒疏瞥了一眼禰辛通紅的耳朵,似乎無聲的笑了下,總覺得在坦白一切后,禰辛變得坦誠多了,也跟以前禰心那種表達愛意的方式有些相像了。
都有着充滿愛意的眼神和動不動就面紅耳赤的習慣。
畢竟他們本就是一個靈魂分裂出來的。
禰心就像是禰辛最真實的自己,性格極端,愛恨分明,在他的世界裏從沒有妥協的字眼,是懲戒對象最為真實肆意的一面,也是極不理智的一面。
在遊樂園裏那些毫不留情的自相殘殺之舉便是他對愛人獨佔欲的表現,也是他不成熟的愛意的表現。
而比起善於表達內心熾熱愛意的次人格,禰辛這個主人格就顯得笨拙許多。
他是被剝離了真實性格,麻木冷漠的自己,但依然有着本性里無法擺脫的對愛的渴望和佔有欲,所以才會在遊樂園裏撒下謊言,一步錯步步錯。
只不過比起禰心,他的愛意更加理智,知道適可而止,所以最開始停手放棄自相殘殺的人是他。
或許在最後一次交換身體之後,禰辛就已經安靜地躲在鏡像世界裏等待死亡到來了,他選擇放手,放棄了那具本該屬於自己的身體,只為了讓一切回歸正軌。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次分別會成為最後一次別離。
酒疏其實將這一切都看得分明。
就像現在,或許懲戒對象他們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們彼此已經跟對方越來越像了。
禰辛越來越坦率,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麻木冷淡,只一昧將所有情緒都埋在心底,他學會了表達自己的真實情緒。
而以前坦率偏執的禰心也學會了自我憎惡,自我厭棄,將真正的情緒完全掩埋。
或許他已經真正明白從前那些病態偏執的佔有欲是不該有的,而他將為了那些不成熟的愛意付出永遠離開所愛之人的代價。
所以他選擇自己獨自一人來這艘郵輪復仇,報復那些害死了愛人的人類。
酒疏輕斂眉眼,似乎有些嘆息。
只希望他們回歸到一具身體后能慢慢痊癒,變成一個真正完整的懲戒對象。
「啊啊——!!」
突然間的尖叫聲將酒疏從思緒中驚醒,他抬起頭,將下巴墊在禰辛被蹭亂頭髮的發頂,有些好奇地看了過去。
是一個在地上緩慢爬動的人形生物,發出哀戚的尖叫聲,只是隨着他身上的皺紋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小。
「救救……我……」人形生物如此說著,似乎已經看不見路,只能感覺到不遠處有人在看着自己,所以朝着禰辛和酒疏的方向伸出了手。
手臂上滿是層層疊疊的皺在一起的皮膚,像是蒼老至極后脂肪快速流失造成的皮膚鬆弛,但如果是正常人類,老到這種程度早就該歸西了。
「我們繼續走吧。」
酒疏掃過人形生物臉上掛着的兔子面具,平靜說著。
禰辛很聽話地抬步繞開走廊上的這個人形生物,繼續向著郵輪深處走去。
只是在酒疏看不到的地方,他漆黑的瞳仁與人形生物從褶皺的眼皮下艱難睜開的眼珠相對,陰森可怖的情緒一如前不久出現在祭祀大廳天花板上的那一隻眼睛。
或許比起那隻眼睛,眼前這漆黑瞳仁中的情緒更為內斂,但怨恨與憎惡卻只會更加深沉。
同為一個靈魂,他們對心愛的酒疏的愛意是同樣的,恨意也是如此。
獃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人形生物突然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因為他認出了。
認出了這雙眼睛的主人。
正是他所虔誠信奉的苦難之神卡斯莫斯,那享受着他人苦難並為此感到愉悅的眼神不會有假。
人形生物嘶啞的喉嚨突然再也無法發出聲音,但他依然祈禱般地伸出手,想要向逐漸走遠的那個高大身影祈求寬恕。
而反饋給他的卻是愈發快速的老化速度,他將會為自己多年來的惡行付出百倍代價,生不如死,怪物一般地苟活於世。
「還要多久?」
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走廊,酒疏有些無聊地伸出手撫摸禰辛略帶冰涼的臉頰,用指尖描摹他硬朗的臉部輪廓,力度很輕。
像一片羽毛輕掃。
懲戒對象身體的溫度似乎一直都很低,比之常人顯得冰涼異常,似乎會讓他這個人顯得很涼薄無情。
但其實稍一逗弄就會溫度上升。
「!!!」
感覺到愛人在自己臉上的動作后,禰辛下意識收緊了放在酒疏腿彎的手掌,被那柔軟的觸感刺激到后,有些無措地僵住了,只能任由酒疏撫摸自己的臉頰。
愛人的手指溫暖到猶如一簇火苗將他的頭腦都灼燒得暈暈的。
酒疏滿意地將手貼在禰辛微燙起來的臉頰,抬眼觀察四周。
這艘郵輪面積很大,足足有十二層艙室,內部裝修精緻華麗,即使都被慢慢生長的血肉覆蓋,也能依稀看到那些顏色亮麗的吊燈和掛畫,鮮紅地毯一路鋪到走廊盡頭。
「……還有。」臉部發燙的禰辛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着愛人的詢問。
現在整艘郵輪都被血肉包裹起來,電梯自然也停運了,他們只能走樓梯,即使禰辛的速度不算慢,但要到達郵輪正中心禰心所在的位置也要花費些時間。
「好吧,那找到禰心的時候叫醒我。」說完,酒疏將頭貼在禰辛頸窩處閉目養神,似乎準備小憩片刻。
禰辛注意到愛人放緩的呼吸后,小心翼翼地跟着慢了下來,看着酒疏雪白的側臉,目光充滿了柔軟的愛意。
窸窸窣窣——
而在禰辛走遠后,牆壁內似乎有怪異的低語聲響起,一隻肉質的眼珠從牆壁上緩緩睜開,祂看着遠處禰辛和酒疏的背影,似乎怔愣了許久。
滴答滴答——遍佈血肉的牆壁滲出了許多殷紅的組織液,如同人類血液一般刺目,又好像是誰在無聲地哭泣。
郵輪內有迷路的倖存者路過這片走廊,他起初還在奇怪為什麼只有這片區域有鮮血滲出。
但緊接着,他聽到了耳邊詭異的窸窣聲,驚恐地抬起頭,看到整片走廊都開始有肉質的眼球生長出來,每一個都有着漆黑可怖的瞳仁。
一如剛才在祭祀大廳里那顆救下了他們這些祭品的眼睛,有着令人類不寒而慄的形狀,恐怖而扭曲。
不過不同的是,此時這些眼睛裏不再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色,而是充滿了人類看一眼都會肝腸寸斷的痛苦。
痛苦到每一隻眼睛都在不斷滲出鮮血一樣的淚水,將走廊牆壁天花板都浸泡在液體之中,愈發泥濘不堪。
然而明明如此痛苦,這些眼睛卻都安靜到不發一聲,彷彿是在害怕引起了誰的注意讓自己變得更加可悲。
「嗚嗚嗚……」倖存者無法自控地跪倒在地,他茫然地看着那些不斷眨動着的眼睛,發出了難以自已的哭泣,哭得痛不欲生。
「嗚嗚——」他哭得幾乎昏厥,不知過了多久才被前來尋找他的同伴喚醒。
「喂喂!你怎麼了?」同伴滿臉擔憂。
倖存者則捂着仍然在抽痛的心臟,抽噎不止:「我好痛苦……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痛苦……」
這種毫無緣由的情緒讓他絕望到甚至想要自殺來結束這超乎人類忍耐極限的痛苦,可他已經哭得渾身無力,無法動作了。
「不要看那些眼睛……」
倖存者用最後的力氣如此勸說著自己的同伴,而同伴只是露出了迷茫的眼神:「什麼眼睛?」
聽到同伴的回答后,倖存者抬起眼,這才發現走廊早已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那些泥濘不堪的牆面和天花板也都恢復了原樣。
只有那些仍然攀岩在牆壁上,生長蠕動着的血肉上還依稀殘留着曾經睜開眼睛的痕迹。
「不見了……」倖存者獃滯地喃喃自語。
就好像有誰偷偷躲在角落裏哭泣,在離開之後還抹去了曾哭泣過的痕迹,原因只是覺得自己不該被任何人注意到。
尤其是不該被自己的愛人看到自己現在這副醜陋骯髒的模樣。
*
「還沒到嗎?」
酒疏小憩了片刻后睜開了眼睛,看着面前依然長滿血肉的牆壁,如此問道。
不得不說懲戒對象的步子很穩,走在遍佈蠕動肉塊的地面上也沒有一絲顛簸,睡在他肌肉結實的背上的感覺很不錯,本來只打算閉目養神片刻的,卻沒想到真的睡著了。
在夢裏他好像聽到了誰的哭泣聲。
有點像是禰心,哭得很誇張的樣子。
「……對不起,他在,移動。」
禰辛帶着歉意說著,他察覺到禰心似乎並不想跟他們碰面,而由於兩人的情緒有共通之處,禰心能感覺到他在找祂,所以開始移動位置了。
「嗯。」
聞言,酒疏狹長的桃花眼微微挑起,笑眯眯地回答道:「不用道歉,幫我對他說一聲,給他一分鐘時間出現在我面前。」
「不然,後果自負。」
「……好、好的。」雖然愛人是在笑着,但禰辛彷彿能從這笑容里看出些許不妙的反饋,也不禁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應是。
郵輪的另一端,
在另一片走廊里,不知何時長滿了眼睛的血肉上滲出了許多鮮紅液體,次第眨動着的眼球里充滿了痛苦絕望的情緒。
只不過與之前相比,這次眼球們發出了些許細細的哭聲,像是一個人壓抑到了極限之後片刻的放縱。
但也不敢太大聲。
不知道哭了多久,連地毯都被那些漫出來的液體浸泡得變形了。
躲在附近艙室里的倖存者們臉色蒼白地聽着耳邊傳來的窸窣怪聲,那些哭泣一樣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大腦都快要炸裂了。
「死定了嗚嗚——」
「我們完蛋了……」
倖存者們悲觀地哭了起來,彷彿是被哭聲里的情緒感染了,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越想越絕望,恨不得當場自殺。
幸好還有些意志堅定的倖存者努力鼓舞士氣,雖然也有些悲觀,但仍堅持着:「堅持住,我們現在衝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這聲音再聽下去只怕真的要完了!」
說著,她身先士卒沖了出去,身後的倖存者們猶豫了片刻,一咬牙也沖了出去,而更神奇的是,在他們出去之後,聲音就突然不見了。
他們驚喜地看着領頭的同伴,卻只看到了同伴茫然的眼神。
她是真的很茫然。
本來剛出來與那些形狀可怖的眼球對視的剎那,她都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可誰知下一秒,那些眼球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突兀地顫抖起來。
莫名的,她竟然覺得那眼球像在害怕什麼,怕到有幾顆眼珠子快速轉動着幾乎要從牆壁上掉落下來。
那一邊流着血紅色組織液,一邊眨眼抽噎的樣子竟有些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彌補的慌張模樣。
可是這怎麼可能,她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將眼前這些恐怖詭異至極的眼球們想像成了如此脆弱的模樣……簡直是荒謬至極。
可不知為何,她的感覺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彷彿窺伺着不該人類知曉的內容,她痛苦地捂着腦袋再也不能思考下去了,昏厥之後被同伴們抬着離開了這裏。
也將剛才看到的一切徹底遺忘。
*
窸窸窣窣——
有奇異的低語聲從忽遠忽近的地方傳來,酒疏抬起眼,看到面前的牆壁上緩緩多出了一道血色的殘影,從覆蓋牆壁的血紅肉質中浮現而出。
在掙脫開那些泥濘的血肉后,這個突然出現的殘影似乎有些怯懦,祂畏怯地低着頭,腐蝕性極強的血淚無聲地順着下巴滑落,將本就殘破不堪的外表變得更加慘不忍睹
「……」酒疏平靜看着殘影,不發一言。
而殘影渾身顫抖,似乎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醜陋不堪,與禰辛俊美的樣子天壤之別,便將臉埋在血肉模糊的手心,遮擋住沒有皮膚覆蓋的臉龐。
祂不敢抬頭,也不敢去看面前的愛人,在這近乎寂靜的沉默中變得愈發彷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後只能用嘶啞乾澀的聲音說出與久別重逢的愛人的第一句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全都是……我的錯。」
這些話彷彿已經演練了無數遍,但依然說的有些慌張,祂只能悲哀地蠕動着嘴唇,眼神變得更加死寂。
或許這便是與愛人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祂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祂是多餘的,多餘的就該消失,而祂卻因為些許不該有的迷戀遲遲不肯消失。
「你惹我生氣了。」
酒疏突然開口,禰心捂着臉的手指隨之痛苦地收緊,滲出更多血紅色液體,祂不知該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
尤其是在罪孽深重之下,祂又一次犯下了錯誤。
祂果然是個罪無可恕的怪物,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所以為了懲罰你,來給我抱一抱。」
酒疏彎起狹長的桃花眼,在走廊暈色的燈光下瀲灧着動人的碎光,他伸出手,觸碰到了殘影虛無的影子。
似乎並非實體,只能隱約感覺到些許詭異的穿過一層薄膜一般的觸感。
但酒疏依然上前一步,將這道滿身血色的身影抱住。
「不回抱過來的話就不算數。」酒疏聲音柔和,如同禰心最天真的夢境裏幻想的那樣。
祂獃獃地看着擁抱着自己的愛人,那張抬起來的雪白臉頰上沒有厭惡,沒有怨恨。
只有一如既往的繾綣溫柔,美麗至極。
就好像祂剛才見到的,在面對禰辛時露出的表情一樣。
禰心大腦一片空白,祂下意識地按照酒疏所說,彎下腰,將愛人緊緊摟入了懷中。
溫暖的懷抱就像祂無數次回憶中的那樣,迷戀,深愛,難以忘懷。
啪嗒啪嗒——禰心臉頰上的淚水不再血紅,但淚珠仍然不斷滑落,無聲地哭泣着,幾乎浸濕了酒疏的衣領,濕漉漉的。
「好了好了,不哭了。」酒疏無奈地被緊緊抱在這個觸感奇怪的懷抱里,感覺像被一團有着塑料薄膜觸感的棉花糖擁抱着。
很奇特的感覺。
他並不討厭。
酒疏看着禰心漆黑瞳仁里不斷落下的淚水,彎起漂亮的桃花眼,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