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 246 章
長明七年夏,周姨娘去世,折邵衣大病一場。就是懶散如思衡,也開始一夜之間長大了。
沈懷楠也告假在家陪了她幾天,但是終究是事情多,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停下來。
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做,而折邵衣也馬上發現這個問題了。她病好了之後便去了戶部,夏忙的時候,戶部還是很重要的。
兩個尚書起早貪黑的忙。小花沉穩了許多,眼裏多了一份了悟和堅定,她在禮部學得很好。
河洛帶着她去了楓樹林裏陪女帝。
小花挺不明白的,為什麼姨母喜歡在裏面提着一盞燈看楓林裏面的夜色呢?
河洛就笑,笑着笑着又停下來。良久,她才道:「許是,夜色更能知曉她的困惑。」
小花:「姨母還有困惑嗎?」
河洛牽着她的手等在楓林外,點頭,「是。誰都有困惑。」
小花嘆氣,「我最近確實是困惑的。」
她道:「阿姐,你知曉為什麼我祖母不要誥命嗎?」
周姨娘後半生富貴,折邵衣本要替她請封誥命的,但是她一直拒絕。
小花:「之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如今祖母下葬,我卻突然想起來了。」
河洛:「她是要避着唐老夫人。在她心裏,唐老夫人才是那個該得誥命的人。」
小花驚訝:「但是,唐家祖母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裏,也沒有把祖母放在心裏。」
河洛拍拍她的頭,「我們生來富貴,所以不知道,從泥土裏爬出來的人,她們心裏總存着一份不敢。」
「你祖母,便是不敢吧。」
小花聽了低頭,沒有說話,然後道:「不敢么……」
連誥命也不敢要。是為了阿娘么?怕有人拿着這件事情去狀告阿娘以妾為母?
妾室……
她突然想起來了。
祖母不準阿娘叫她母親,一直都是阿娘阿娘的。她覺得母親是喚唐家祖母的。
小花想到這裏,心裏突然有些悲戚。
她道:「她臨終之前還跟唐家祖母說,說她害怕阿娘做妾室,下輩子要有機會,她是打死也不會做妾的。」
她抬頭,「阿姐,什麼時候,才會沒有妾室呢?」
河洛搖搖頭,「不知……我哪裏知曉,怕是還要很久,很就。」
剛說完,就見母皇提着燈出了楓樹林,她急忙走過去,「可要回去歇息?」
女帝笑着道:「飯後消食,還飽着呢。」
小花也迎過去,一人一邊跟着女帝往回走。
女帝:「剛剛在說什麼?」
小花:「說妾室。」
「太可憐了。」
女帝:「是啊,很可憐。」
然後突然道:「小朔之前還說要納妾的,如今也說不想納妾了。」
小花好奇,「為什麼啊?」
河洛就笑起來,「他跟着咱們一起讀的書,跟咱們的念頭,雖然不能說一模一樣,但也是有所感化的。」
「他小時候作為男人,不能感同身受,不過長大了,見識的東西多了,便也會知曉一些道理。」
她道:「妾室……造孽。他是個心地良善的好孩子,自然是不能造孽的。」
小花很是滿意。
她笑起來:「那以後我就不討厭他了。」
她回去之後寫信給小朔,道:「聽聞你已經想做個人了,我心甚慰,想來你以後也是個好丈夫。」
這封信被送到了雲州的小朔那邊。
小朔看了信嘆氣,在小花眼裏,他就不是個好人。剛把信收起來,就見自己的侍從進來。
他如今已經陞官做了小將,人人都叫他一句齊將軍。他有自己的心腹。
戰場上面廝殺出來的,可以把後背交出去。只是他為王爺,這些人就不肯跟他稱兄道弟。
——有些甚至還覺得他有朝一日能夠做皇帝。
這些兵,膽子其實是最大的。
侍從低聲道:「您讓我們找的人,都已經找到了,就在雲州府胥江縣裏面。」
小朔哎了一聲,「這件事情,可千萬要保密。」
侍從點頭,「自此之後,不會有任何人知曉,要是透露出去,將軍可取末官頭顱。」
小朔笑起來,「沒有這般的嚴重,只他是澹臺老大人的親戚,讓我秘密找的,要是傳出去不好。」
澹臺思正的大名,侍從還是知曉的。立馬閉嘴,「末官知道了。」
小朔就告假,說要出去一日。
這件事情並沒有驚動秦青鳳。但是秦青鳳一直留着人守他,自然知曉他避着人去哪裏。
她嘆氣,「不用追,不用跟,隨他自己去。」
屬下點頭,「是。」
他自然是不敢跟的,只是有些好奇,齊將軍這般偷偷摸摸好費心思是想要去找誰。
這邊,小朔騎着馬一路狂奔,大概走了兩日,這才到了一個彎彎繞繞的小山村裡。
小朔停了下來。他牽着馬往山裏面走,在山裏面還碰見了一個樵夫,他連忙問,「這裏有一處青瓦屋子,不知道在哪裏。」
樵夫好奇的看他,「你說的是齊員外家吧?」
小朔:「是啊。」
「我是他的親戚。」
樵夫仔細瞧了瞧,「你別說,還真像。」
小朔:「我是他的侄兒。」
樵夫:「……可齊員外說自家死絕了啊。」
小朔笑起來,「是死絕了,但我們是遠房親戚。」
樵夫看在他臉的份上,便帶着他往山下去。
「哎喲,齊員外認字,長得也好,沒想到他侄兒也長得這般俊俏。」
樵夫:「小夥子,你說親沒有?」
小朔:「還沒。」
樵夫:「我有個女兒——」
小朔,「我不想娶。」
樵夫:「……你是不想娶我女兒,還是這輩子不娶了?」
小朔:「不想娶了。」
樵夫:「……哎,你們城裏人是怎麼想的哦,我之前還想把閨女說給齊員外,他也說不娶了。」
正說著,就到了青磚瓦前。
小朔眼眶一熱,「他就住在這裏嗎?」
樵夫:「是啊,他就住在這裏,七八年了。」
然後道:「小夥子,齊員外不喜歡出門,定然在家裏獃著,你去敲門吧。」
他還要去砍柴呢。
小朔跟他道謝,然後慢慢的牽着馬去了屋子門前。好似是近鄉情怯一般,小朔深吸一口氣,這才敢敲門。
「來了——」
一個婆子的聲音響起,然後開門。
看見他出現在門前,婆子立馬就跪了下去。可見是認得他的。小朔連忙問,「我父……阿爹呢?」
這時候,先帝響亮的聲音出聲,「又是誰的小兔崽子想要來討吃的?」
他拿着一本書走出來,就看見了小朔。
然後書墜落在地,他不可置信的走了幾步,顫抖着喊了一句,「小朔?」
小朔跪地,痛哭出聲,「阿爹,我可找到你了。」
……
「你怎麼來了?」
父子兩個坐在庭院裏面,中間擺着一張桌子,婆子給他們擺好了膳食,只幾個小菜,一瓶清酒。
兩個人面對面坐,彼此看見對方臉上的變化。
先帝走的時候,小朔還是個孩子,如今七年過去,他已經是上過戰場的將軍了。
而先帝……跟小朔想的不同,他沒什麼蒼老。沒有他想像中的以酒為生,以淚洗面。
他依舊是當年那副模樣,甚至看起來比母皇還年輕一些。
小朔心裏稍稍好過了一些。
他道:「母親選了阿姐做皇太女,我就不想呆在京都了,我自小讀書不好,便想做個將軍。」
先帝點頭,「男兒郎在世,做個將軍也挺好的。」
小朔嗯了一句,「我便想着來雲州,臨行之前,阿姐告訴我,您就在雲州,就在這裏,我剛開始不敢來找你,因着離你太遠了。」
而且他當時也沒有想好,找到了阿爹,要跟阿爹說些什麼。他有些害怕。
後來,今年他們遷營,遷移到了這裏,小朔便沒忍住。
小朔連忙道:「阿爹,這些年,你,你還好嗎?」
先帝點頭,「還行吧,沒有我想像中的難熬。」
剛開始肯定是強烈的恨意,後來就慢慢的磨平了這份恨,畢竟人生幾十年,他還要活着的。
「不瞞你說,我最先來這裏的時候,便想着逃走,後來發現逃走也沒用,我為皇太子,為帝,都沒有真正有過謀略,能讓大才能者為我所用,即便是出去有人幫我,想來也是想要利用我奪得帝王之位罷了。」
「再後來,就呆習慣了。你別說,只要認命之後,這日子其實挺好過的。這山莊裏面的農戶們十分和善,孩子們也很好。」
小朔聽着他說這些年發生的事情,聽出了他情緒裏面的平和,寧靜。
他釋然了。
小朔心裏難受,他作為晚輩,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不知道怎麼去評判母皇和父皇。
兩個人都對他很好。
他放下筷子,想要問問其他的事情,結果還沒開口,就聽見有人敲門。
婆子去開門,一陣兒童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他就見父皇眉頭鬆緩的站起來,「你們怎麼都來了?」
小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看向了最前面的孩子。這孩子大概五六歲的模樣,雖然稚氣未脫,但是看的出是這群孩子的領頭羊。
他手裏拎了一串風乾的鳥肉,上前一步,然後跪了下去,「員外,我聽說你想教我們讀書?」
小朔驚訝的看向自家父皇。卻見他點了點頭,「你們不是說,要讀書,還要去三里路外的村子裏面嗎?那邊還不收你們。」
小童們點頭,「那先生嫌棄我們給的……給的什麼?」
領頭羊:「束脩。」
小童:「對,反正嫌棄我們沒錢。」
領頭羊:「那老先生不過是個童生,可是員外您看起來跟舉人老爺一般,肯定比他厲害,字也寫得比他好。」
「對對對。」
小童們嘰里咕嚕說起來,然後最終說出了自己心裏所想,「齊員外平時空閑了教我們讀書,還不收銀子,還給書。」
都是白給的。齊員外是好人。就是他懶散得很,不肯教書。
他們就想來求求他。
要是他們能在這裏讀書,不用走那麼遠,就可以回家幹活,還可以不用受欺負了。
先帝本來都已經準備好教導他們了!
但是他還是要矜持一點的。
「這個——你們要拜師,自然要有個拜師之禮——」
「先生,給先生跪下,都跪下。」
「先生,我阿娘說您沒兒子沒人送終,以後我就是您兒子了。我給您摔盆。」
「先生,我也給您摔。」
「你搶什麼,我還給先生上香呢。」
「你家沒錢,你買的香火肯定沒有我買的好。」
「那我給先生折金元寶——」
先帝:「……」
閉嘴,都閉嘴!
孩子們都閉上嘴巴了,跪了一地,還是領頭羊穩得住,恭恭敬敬的把自己手上的鳥味給先生,「以後,弟子們有什麼不對的,您任打任罵。」
先帝矜持的收下了。
孩子們一鬨而散,他們還沒有告訴家裏面呢,這是自己來求的,自己求着了,還要家裏面人來送些吃的。
小朔就見他們跑得極快,有幾個鞋子還跑掉了。
然後,他家父皇大人,手上拎着一串鳥道:「今晚吃鳥肉。」
十分得意的模樣。
小朔放心了。
他告了長假,在這裏能呆一段日子。孩子們跑掉之後,先帝就回屋子換衣裳去了。
「待會要拜師的。」
他讓小朔去準備茶水,「待會還要給拜師禮。」
十分鄭重。
小朔:「好啊。」
果然沒一會,村子裏面家家戶戶就領着孩子和臘肉啊,稻穀啊來了。
小朔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的農人。他們臉上都溢着光,像極了好像手裏的孩子已經做了高官。
他笑起來,在父皇的眼神催促下,連忙接待了這麼一群人。
然後領着他們行拜師禮,奉茶,最後禮成。
村子裏面的娃娃們不多,統共也就十三個。領頭的叫白桑年,年歲最大,也是唯一認字最多的。
他們沒有學堂,白桑年就說能不能去村子裏面的祭堂裏面讀書。
村長都同意的。但是需要先生出門。
先生不喜出門,他們都知曉。
果然,先生拒絕了。他說,「那裏面下雨天還漏雨,我可不去,你們都來我家裏吧,把西邊收拾出來做學堂,足夠你們用了。」
伺候先帝的婆子姓盛,是英國公府的人,她這些年伺候先帝伺候得好,先帝也算是對她和善。
道:「你以後買菜多買些,這些孩子以後就在我這裏吃,也不用回去了。」
張婆子哎了一聲,歡喜的去琢磨菜肴了。
先帝又吩咐小朔,「既然來了,便是你母親願意讓你來,那就多住幾天,沒事。」
他又忍不住譏諷道:「哼,她那個人,還是有些良心的,只是不多了。」
剛要繼續譏諷幾聲,白桑年帶着村子裏面的人都來了。
「先生,您說請阿爹他們來,他們都來了。」
先帝很滿意村子裏人對他的尊重。他說,「我預備讓他們幫着做桌子,凳子,以後給你們讀書用。」
村子裏的人都興奮起來。他們拿着圖紙——嗯,看不懂,然後茫然抬頭。
先帝:「……」
一群文盲。
哎,幸虧小朔來了。
不然他都要自己動手了。
小朔就照着圖紙做了一遍,然後告訴村子裏面的人怎麼做。
這桌子是按照京都的樣式來的,做的十分好看,他認認真真幫着做完了十三張桌子。
然後一轉頭,就看見村子裏面的小姑娘們在一邊快活的幫着撿柴。
等課桌做好了,小童們都興緻沖沖的坐到自己的桌子上,姑娘們卻要開始回去帶弟弟做飯了。
這一瞬間,在其他人眼裏也許沒有任何不同,但是他卻覺得格外的刺眼。
先帝做了這般一樁好事,又有了好的名聲,他正得意,特意拿着自己的蒲扇走過來,看見小朔看着門外,那裏空空如野。
先帝:「怎麼了?」
小朔先是搖了搖頭,然後突然道:「阿爹,你知道母親……母親為什麼要奪位嗎?」
先帝臉陰下去。
小朔:「要是她辦了學堂,那些小姑娘們,也有書讀的。」
「雲州已經有第一所女學了。」
先帝臉更陰了。
正在他以為自己戳到父皇的痛處時,就聽他道:「你以為我會輸給她?我這就跟他們說,要他們把女兒都送來。」
他氣憤的走了,留下小朔在原地怔住,然後笑起來。
真好,父皇還是這般的性子。
真好啊……
他留了幾天,跟着村子裏面的孩子讀書,然後還去教導他們寫字,吃大鍋飯,等到走的時候,已經有些孩子哭了。
他們叫他,「小先生。」
小先生,真好聽。
小朔離開的時候,先帝去送他,但還是沒有出村子,只是他要走了,先帝還是開了口。
「你回去京都之後,幫我替你母親問個好。」
「告訴她,若是重來一回,我定然要毒死她。」
小朔:「……好啊。」
他笑着上馬,「阿爹,我走了,怕是不能常來看你。」
先帝嘆氣,「走吧走吧,別在這裏惹眼,如今,我也有挺多事情要做的。」
他道:「記得跟秦青鳳說,我要是把這學堂做起來,給我多送些書來,我如今是要教書的人。」
小朔:「哎,好。」
他回去之後,跪在營賬裏面請罪,秦青鳳倒是沒有生氣,這孩子能忍到現在才去找先帝,已經是極大的忍耐了。
她讓人起來,「我既然是你的姨母,少不得要說你幾句。以後想去,就儘管去,反正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你,不用忌諱。」
小朔含淚,「是。」
他心裏一直有個結,如今還沒有解開。
母皇和父皇,他不能抉擇。
也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他想得太多,自然是要患得患失,一直坐立不安。
小鳳:「你該回去了。」
「你要是想看望你阿爹,便可以去看望,但你是王爺,也是你母皇和阿姐的左右手,你還有更重的擔子去挑。」
「雲州偏遠,到底不能長久留住你。」
小朔:「是。」
他離開雲州之前,還去見過父皇。
父皇正在教書。
很簡單的三字經,他肅着臉,一個個的抽查他們的功課。小女娘們一邊,小童們一邊,桌子上都擺着一些紙張,墨水。
張婆子笑着道:「您瞧,老爺的精神多好。」
自從有了這些孩子們,他的精神頭真是越來越好了。
小朔:「是。」
然後指着小女童們說,「她們家裏人願意讓她們來讀書?」
張婆子搖頭,「哪裏能讓,還是我們花費了銀子,這才讓她們來讀書。」
外面的歲月已經變動頗大,但是山裏面的人絲毫不覺。
剛開始怎麼說也說不聽,村子裏面的人怎麼也不肯送姑娘來,還是後來說女帝做了皇帝,以後女子也能做官,要是天賦好的,照樣能夠拿朝廷的銀子,吃朝廷的俸祿,光宗耀祖。
「萬一就有一個女子聰慧呢?」
這般說多了,就有人願意送家裏聰明的來。其他的怎麼說也不願意送了。
先帝一瞧,煩人,索性掏銀子買了她們的時間來讀書。
「反正人也不多。」
女童們有十五個人。
好在,他的青瓦房很大,隨時還能加蓋。
然後還請人來做飯。張婆子一個人可忙不過來這麼多人的飯食。
村子裏面都說齊員外是個活菩薩。
活菩薩有銀子,還有惡霸想要欺負上門,結果還沒到門口,就被打了。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被打的,但是莫名其妙的就被打了。都說邪門。
只有先帝跟小朔吐槽,「看着沒,你母皇心可狠,還着人看着我呢,跟坐牢差不多,哎,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才想着自娛自樂。」
小朔挺心疼父皇的。他說,「我也要回去了。」
先帝十分寂寥的坐在椅子上,「回去吧,你即便做不了皇帝,也是天上的龍,該有更大的作為。」
他嘆氣,「只是雲州離京都太遠了,我們不能常見。」
小朔:「兒子不孝。」
先帝默默點了點頭,「你和阿姐,還有小樹,是都不孝順。」
哎,他的命好苦啊。
小朔臨走的時候,先帝還給他串了一串子鳥味,然後道:「一定要記得跟你母皇說,我恨她,我要詛咒她的。」
小朔:「是。」
「等着我的學生進京吧!」
小朔:「是。」
他在長明八年春回到了京都。
他回京之前,就寫了信回來。於是回來的時候,便見城門口站着好幾個人。
有母親,阿姐,小花……
他酸澀了一瞬,牽着馬走過去,想說一句我回來了,一開口就哽咽了。
他砰的一聲跪下去,「母親,兒子不孝。」
女帝趕緊扶他起來,「你這個傻小子。」
小朔飽飽的睡了一覺。
小花坐在門檻上等他睡醒,小朔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在外面,頗為好奇,「你還知道男女有別,不進屋了?」
小花白了他一眼,「孤男寡女,我還要名譽呢。」
她進去,又去門檻邊坐着,「這裏風大。」
小朔:「你倒是不講究。」
小花:「忙死了,講究什麼,咱們小時候也沒有講究過。」
她抬頭,「怎麼,你去了雲州還能講究?」
小朔:「我是個大老粗了。」
小花湊過去,「你這些年還好嗎?」
小朔被她瞧得笑起來,「沒病,有傷,活着,很好。」
小花:「那就好。」
她正在看禮部之前的典籍,將典籍一收,道:「走吧,阿姐還等着咱們吃飯呢。」
小朔跟她一起並排走,「你好像長高了許多,但還是沒有我高。」
小花:「我在姑娘裏面已經算高的了。」
小朔:「還沒許人家呢?」
小花:「你不也是。」
小朔:「聽聞你如今兇殘得很,沒人要?」
小花:「你不也是。」
小朔:「哎,咱們真是難兄難妹。」
小花:「是啊。」
這頓飯,只有他們三個,沒有把小樹和思衡叫過來。
小朔見了阿姐,心裏高興,但也有些難過,他說,「在雲州,我見着父皇了。」
河洛點頭,「我知道,秦家姨母寫信來說了。你很好,小朔,謝謝你去見了父皇。」
小朔眼睛一酸,「誰也沒有錯,對不對?」
河洛:「是,誰也沒有錯。」
小朔深吸一口氣,「阿姐,你這些年做了很多事情,我在雲州聽說了。」
河洛:「我是希望你回來幫我的。」
小朔點頭,「我回來了。」
他離家出走數載,用了很多年才釋然。也可能還沒有釋然,但是他可以回來面對阿姐和母親了。
小花等兩人敘舊完,默默的給兩人添酒,然後問,「你們要是說好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小朔呢。」
河洛笑着道:「那你說。」
小花小聲的問,「我聽聞你們私下裏會說葷話,對嗎?」
小朔:「……是。」
小花:「有多葷?」
小朔臉一板正,「問點其他的。」
小花就偷偷摸摸的四處看看,附耳問小朔,「我聽聞……你們,你們還有那種的關係,對嗎?」
小朔先還沒有明白,後來就明白了,怒罵道:「你是書讀到狗肚子裏面去了,整日裏想這些!」
小花就縮到河洛那邊去。
她道:「我是聽說的嘛,我就問問。」
小朔卻被她這句話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看向河洛道:「說起軍營的事情,母親還做了一件大功德事。」
河洛:「哦?」
小朔神情靜下來,一臉深思,「你們知道……軍妓嗎?」
河洛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
小花點頭,「我知道。姨母和我母親當初決定大力打壓青樓買賣的時候,就撤除了軍妓,官妓,教坊司等。」
她道:「那些女子大多數都是罪人之後,還有些是窮苦百姓家的女兒,當初我知道還有軍妓的時候,也震驚了很久。」
小朔:「是,當初我去的是秦家軍,小鳳姨母的軍隊裏面沒有那些,當時……我心思不在打仗上,對其他的事情也不了解,並不關懷,直到,我們去了青州,青州是有軍妓的。」
那是他最受刺激的事情。
一個個姑娘被糟蹋得不成人樣,一個個姑娘被抬進去,又被抬出去。
小鳳姨母帶着人挑了青州軍營的軍妓營,還跟他們的將軍打了一仗。
「長明元年就撤除的事情,到長明五年還有。小鳳姨母當時想殺人的心都有,但是這種事情,太多了,上有條令,下有對策,誰也不肯聽。」
「我當時便覺得有些絕望。」
他深吸一口氣,「阿姐,我願意幫你,幫你去建成你所想要的盛世,建成母親想要的太平。」
「我現在依舊迷惘,但是我已經不怨恨了。」
他所有的怨恨都抹平在那一聲聲軍妓的哭喊聲中。
他想,他見過宮變,見過無數人的鮮血濺在宮牆上,他以為他見過了人世間的險惡和悲慘,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發現自己見到的惡還是太淺了。
人間本就是一片地獄。
煉獄裏面,他喘不過氣來,但也是那時候,他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
他一把刀挑開一個壓在軍妓身上的小兵,一刀砍掉了軍妓身上的鐐銬。
她們不該承受這些,她們也該有幸福美滿的一生。
母親撤除的東西,他都開始漸漸的理解。
小朔今晚上,喝了很多酒。
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小花看着這般的他,倒是有些憐惜。
「小朔真是個好人。」
她道:「他跟我阿爹一般,最好了。」
能有一份憐惜他人之心,本身就是一份功德。
她扶着小朔回去,「我說,你以後在京都裏面,就跟着我混吧,我好歹比你多待了幾年。」
小朔醉酒,神志不清的點了點頭。
宮人連忙去從小花身上將小朔扶開,給他喝醒酒湯,給他換衣裳,小花獃獃的看了一陣,然後自己回阿姐那邊去了。
她坐在院子裏面看月亮,河洛披着衣裳過來,「怎麼了?」
小花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想,小朔見到的地獄是什麼樣子的。」
「這種地獄存在於世這般長時間,為什麼沒有人去廢除,反抗呢?」
河洛:「也許多年前,也有人想過,也有人反抗過,只是終究沒有成功,又或者有些人成功了,但是又失敗了,成功的那段便好似書頁被撕掉了,於是我們不得而知。」
小花看着月亮,突然想,「要是往後幾百年,我們到底沒有成功,我們也被人撕掉了這一頁,那該怎麼辦?」
河洛靜靜的看着月亮,「所以,需要傳承。」
「我們的痕迹,不可能被完全抹除的。」
……
小朔回來了,他去了兵部。
小花便有了玩伴。
她帶着小朔四處跑,春來冬去,兩人一個學禮法,一個跟着兵部尚書做事情,竟然還真跑出了些感情。
都到了成婚的年歲,即便他們不在意,但是身邊還是有些撮合他們的人。
小朔自己也覺得小花是最適合他的。他們說得來,玩得來,口味如今也相同了。
但是小花不願意。她雖然也不討厭小朔,但是她也不願意就這般嫁給他啊。
她跟沈懷楠道:「我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什麼都是彼此知曉的,就跟一個人一樣,我們成婚,就好像立馬成了老夫老妻,那怎麼過日子呢?」
她還是想要去找一個愛自己的。
小朔被拒絕了也不傷心,「那我等等你。」
他自己是沒打算娶別人了。
孩子們的事情,折邵衣沒想管。這幾個孩子早慧,經歷的事情也多,她出主意,怕陰差陽錯的給他們引錯了。
她跟沈懷楠從相識相愛是很自然的,就那般在一起,成婚,生子,要說愛意從何起,何時濃,何時淡,她竟然一時間想不起,也道不明。
她跟小花說,「你只要愛你自己,成婚,男人,那都是你愛自己的時候,走過的風景,你自己喜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小花:「我知道!多謝你阿娘。」
她家的父母特別開明。
長明九年開春,文遠侯折和光不好了。
他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突然之間不好,眾人還挺驚訝的。折碩明和折宴明半夜冒着宵禁敲開沈家的門,沈懷楠便帶着一家子人都去了文遠侯府。
「怎麼回事?」
折邵衣:「不是過年的時候還康健得要出去作詩社嗎?」
折碩明一邊哭一邊道:「是父親,哎,是父親大晚上的,突然有了詩性,就要開始作詩,剛開始都攔着,他還回床上去了,結果到了晚上,趁我們不注意,他背着個小包袱去了城門口,在城門口趴着做了一晚上的詩句。」
折邵衣:「……我怎麼覺得很是熟悉?他很多年前是不是做過這般的事情?」
折碩明:「是啊,做過,那時候得了好幾首如今流傳的好詩句,便覺得是當年夜伏城門的緣由,為了寫詩,又去了。」
折邵衣便不知道要如何說了。沈懷楠倒是挺感慨的,「父親為人十分純粹。」
說不得極壞,也說不得好,仔細想來,在做詩句做學問這件事情上,他是純粹的。
折碩明:「是啊,但如今已經來不及了,再有好詩句,他的身子也垮了。」
年歲大了就這樣。
折宴明:「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姐姐還有妹妹們了,只是怕是趕不回來。」
折邵衣:「七姐姐遠在寧州,趕不回來了,八姐姐倒是可能會回來。」
折宴明:「她多年不着家,這回回來……」
折邵衣:「這回回來,你也隨她去吧,如今,她是活得最瀟洒的。」
折宴明嘆氣,「我是她的同胞兄長,我還能害她不成。只是總這般飄着,也不好。我不懂你們,但你們也不懂為人兄長和父母的心。」
折邵衣沒有多說,「那三哥哥就與七姐姐說說。」
她進去看折和光,就發現他真的老了。
折和光還是不願意看見沈懷楠,剛睜開眼睛看見他就閉眼睛,「走走走,免得髒了我的地界。」
沈懷楠就笑了。
「這般挺好的,就是去世的時候,也不痛苦。」
是喜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