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後日談其一(上)
1.
凌晨,耳邊細微的提示音讓尚未入睡的月山朝里很快回神。
他揉了揉自己有點乾澀的眼睛,將手裏尚未看完的信紙放下,又點開來屏幕,任務版面最上方的主線進度條果然停在了鮮紅的‘100%’,預示着他莫名其妙的退休加班終於結束。
大概就在剛才,那位現在終於可以只打一份工的勞模降谷零,不眠不休的將關於組織的所有資料和報告全數整理歸案。
突然一下卸下了一身的重任,終於迎來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反而讓人有些不知道怎麼反應。
久違的輕鬆。
不是任務卸下后的那種輕鬆感,是原本緊緊將自己包在裏面的世界意識徹底抽離的感覺,他曾經因為這個無處不在又摸不着的意識被迫離開米花町在外求學半年,又在回來后因為它不能離開特定的範圍,現在,在剛才那一刻,所有無形的繩索都化為了灰燼。
他放下手裏那封有些年月的遺書,將其和其他的四十多封一起整理好,然後往後仰頭靠在沙發椅的椅背上,安靜的感受着久違的自由。
耳畔傳來[滴——]的一聲清響。
【恭喜退休。】
隨着系統萬年不變的冷淡聲音,屏幕上方,一頭栗發的Q版小人第一個拉響了手裏的簡易版禮花,彩色的禮花立刻在屏幕上揚了起來,因為姿勢不對,落的旁邊幾人滿頭都是,白髮的男孩伸手把頭頂上的碎片拍掉后,回報一般把手裏的禮花對着對方,拉了下去。
Q版的黑髮男人往後退了一點,表情有點無奈,而旁邊坐在輪椅上的人則微微彎起眼睛,和對方一起將手裏的禮花拉響了。
系統構建出的Q版小人不會說話,只是在面板上笑着望向屏幕外的那人,最後還是飛鳥霧反應過來什麼,他舉起比自己還高的畫筆,墊着腳慢慢在版面後方寫下了‘退休快樂’這四個大字,又在後面加了好幾個感嘆號。
栗發的警官看着這四個字,高高興興蹦了幾下,似乎是讓他好好慶祝的意思。
‘謝謝。’
黑髮男人微微彎起眼睛,眉眼間盪起淺淺的笑意。
【接下來什麼計劃?】
系統看着他仍然細微垂着的眉眼,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厚厚一踏小冊子,即使是火柴人看上去也很是眉飛色舞。
【出去玩怎麼樣?第一站先去天津,在那裏小住一段時間再去,之前我給你在那裏買過一段時間早飯,現在輪到你去了,住完我們就去些偏僻的地方遊山玩水,還有西藏,很靠近天空的地方,這個國家很大,好幾年都轉不完,等結束了再去歐洲,去格魯吉亞,看看色彩斑斕的古城,然後去伊斯坦布爾......】
‘停,停一下。’看着四個小人閃閃發亮的眼神和系統聲情並茂的介紹,月山朝里失笑着伸手戳了戳火柴人的腦袋,道,‘你怎麼這麼激動?過兩天就要回去了吧,旅行有你什麼事兒啊?’
【還不是怪你!】
系統‘啪’一聲把計劃本合上。
【讓你平時用積分摳摳巴巴的,現在任務都結束了還剩下那麼多,要是我直接清除積分回去怎麼看都不符合‘宿主權益手冊’上面的規定吧。總之......在你把這些積分花光之前我只能留在這裏加班了。】
在月山朝里開口之前,火柴人敲了敲地面,Q版的栗發警官立刻往前走了兩步,雙手相握抵在下巴上衝著屏幕外面的那人發射了一道讓人無法拒絕的蜂蜜射線,其他三個倒是沒有他這麼誇張,但是仍然一臉認真的望了過來。
‘不,我的意思是延遲回去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看着一眾寫着‘你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嗎’的視線,月山朝里在腦內問出了這個問題。
【...當然不會。幾十年而已,對系統來說不過是很短的時間。】
‘那就好。’
月山朝里彎下眼睛,衝著屏幕上四個小人和一個火柴人笑了笑,剛才停下動作的系統又活躍起來,把計劃本翻得嘩啦作響。
【現在咖啡廳收入也穩定,安室透辭職后肯定會下滑一點,該招新的店員了,不過讓你到處玩也綽綽有餘,實在不行去商城裏換,貨幣是裏面最便宜的東西......還有行李,可以少帶一點,那上換洗衣服和證件就行,然後......】
‘等一下。’月山朝里再次叫停,‘你怎麼急得像是明天就要走了一樣。’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至少等我研究生畢業吧?’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
【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你還是個散養的研究生。感覺不靠譜程度和那個偽裝成研究生的FBI一樣。】
‘反正再等等,還有一個多月畢業,等我把手頭的事情結束了,然後我們就去旅遊。’他將最後一封拆開的遺書重新裝回信封里,再把這厚厚一踏信在紙盒裏整理妥當,與明天要穿的黑色西裝放在了一起。
‘不過第一站可以再考慮考慮......小霧,你想去哪兒?’
系統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從畫面上站起來,他低頭,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想了很久,然後對着屏幕外面,認真看着自己的月山朝里比了一串動作不太順暢的手語。
[去哪裏都好。]
還沒等黑髮男人笑他這個表面來看稱得上敷衍的答案,白髮少年就又滿臉認真的繼續比劃道。
[只要一起。]
月山朝里愣了許久。
‘是啊。’最後,他伸出手戳了戳屏幕上,飛鳥霧柔軟的發旋,‘只要一起,自然去哪裏都好。’
——
2.
在慶功宴之前,是一場葬禮。
沒有下雨,就像是不久前的那一場野餐一般,眾人在夏日燦爛的陽光下和那些匆匆離開,再也不會相見的人告別。
萩原研二從車上下來時,才想起來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低頭將有些凌亂的領帶重新打好,入眼只有一片黑色,黑色的領帶、外套、皮鞋......唯有裏面的內襯白到晃眼,陽光投下來,在扣子上撞擊出一片聲響,又向另一個地方跑去。
他將領帶拿起來重新系時,原本投在扣子上的陽光往手指上一躍。
萩原研二怔了怔,將手攤開,於是原本在手指和手冊的光就落在了手心裏,他將手握緊成拳,什麼都沒有握住。
原本落在他手心當中的陽光一晃,又狡黠的從中溜走了。
他放下什麼都沒抓住的手,慢慢往墓園裏走去,看見來來往往的同樣穿着黑色西裝的人群,才終於有了,自己是來和好友告別的實感。
......告別。他想着這個詞。告別。
很久以前,大概在小霧那次被綁架的爆炸案后和柊吾那傢伙被割喉的前幾個月,他總是會和松田陣平在酒後聊起一些過於沉重又不合時宜的話題,關於失去,關於好友,關於死亡。
他那時候把酒送進嘴裏,想到訣別會感到心驚,但是當那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好像浮起來悲痛又很淡很淺,像海面,在陽光下總是沉默着,他就這樣在海面上踩着未融化的冰走,偶爾深夜間一腳踩空落進去,才知道原來有這麼深。
能把人溺斃的深度。
真正環繞着的,比起悲痛,更多是一種讓人頭暈目眩的不真實感。
很奇怪,就好像死亡只是和那人隔着一層很淺的紗,明明還能看見,聽見,伸手卻再也抓不住,像剛才投下的陽光一樣。
萩原研二想着,慢慢往最裏面走去,剛才在思緒里出現過的人,比他不知道早來多少,正靠着墓園最旁邊的樹木發獃。
即使戴着墨鏡,他也知道自己幼馴染的眼睛下面是多濃重的烏青。
半長發的男人幾步走去,低聲問其他三人的動向,諸伏景光和伊達航同樣早早到場,此刻應該去了別處,降谷零那傢伙昨晚加班加點的趕完了最後的工作,今天一早又去公安總部那邊處理剩下的後續事宜,估計要一會兒才能趕到。
他明白降谷零的想法,想要在葬禮前把這些事情全部了解,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最後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名字萩原研二並沒有說出口,只是順着松田陣平的視線看去,看見人群另一側,月山朝里抱着一捧過於燦爛的花束,正抬頭,看着天空上一片片的雲。
“你說這傢伙......撐起那些鋼筋鐵板的時候會說什麼?”
安靜當中,萩原研二忽然唐突的起了個話頭,松田陣平聽着,伸手把飄向自己這裏的煙揮散了一些。
他沒說話,但是半長發的男人自顧自的思索了一會兒,開口了,“道歉,還是其他什麼,那個傢伙不會在這時候還想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吧。”
“他會後悔嗎?”松田陣平忽然問出這句話。
萩原研二臉上原本就淺淡的表情退了下去,他想着這個問題,認真搖了搖頭,然後重新點燃了一根煙,一點點把尼古丁送進肺里。
“既然不後悔,那就沒有對不起誰。”黑捲髮的警察道,他將手插進西服褲的口袋裏,直起身來向著已經簇擁着大片沉默的人群的地方走去,“沒對不起我們,也沒對不起他自己。”
“那傢伙不會在這種時候道歉的,他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
3.
在少年宮全數倒塌后,他們不眠不休將整片廢墟翻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找到了那個一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鋼鐵之城的超人。
其實也並不難找。
無論是毛茸茸的玩偶套裝,還是暗紅和紅褐色融在一起的血跡,在深夜慘白的探照燈和手電下都很是顯眼。
並不是他們最先找到的。那時候松田陣平站在廢墟上,沒等他用已經被磨出血的手再去用力搬下一塊碎石,不遠處就傳來了一聲嘶啞的喊聲。
“我找......”出口的聲音很大,但隨後像是被什麼噎在嗓子裏一樣,最先看見那片血跡和毛絨服的警察說了一半,忽然崩潰般嘶啞着嗓子泣不成聲,“...找...找到了,我找.....到了...”
在他們趕到之前,月山朝里已經早早立在了旁邊。
他垂着眼睛,在此刻分外安靜,只是就這樣看着用工具撬開移走的坍塌物下方,已經被血水全部浸濕的毛絨熊套。
只看一眼,誰都能立刻想像到這下面藏都藏不住的慘狀。
明明當時頂起所有的鋼筋鐵板時像是有着超人一樣的鋼鐵之軀,在少年宮全數崩塌時,人的身體卻又在砸下的堅硬金屬下脆弱的不堪一擊,被輕易變成了這副模樣。
伊達航將廢墟之下的那人慢慢抱起來,明明感覺自己渾身僵硬的像是隨時可以去電影裏客串殭屍,但是手卻抖得厲害。
很輕的分量。
明明春日川柊吾之前在警校時,突然衝出來從後面勾着他脖子撒嬌能把他拽的往後一倒,現在卻輕的像是摟不住一樣。
法醫努力將毛絨套和血肉分開,在一整晚后卻只能帶着疲態和愧疚跟在外面守了一整夜的人們道歉,月山朝里搖了搖頭,當做安慰。
遺體怎麼處理?這個問題繞了一圈,最後拋給了最有決定權的月山朝里。
他說全都燒了,連帶着毛絨熊的熊套,還有一些貼身的東西一起,在那個裝着這些的巨大的箱子被推進焚化爐時,做出這個決定的男人卻又抓着那個,勉強取下來的沒有被完全壓壞的金屬吊墜不放,最後還是將這個帶着血和灰塵的吊墜留了下來。
及川戴着它十幾年,當做護身符,在死前這個護身符到了他用生命護着的孩子手中,又兜兜轉轉的,被月山朝里掛在了脖子上。
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着的人總要留點念想。
——
4.
說到念想。
在一切終於結束的第三天,降谷零打開春日川柊吾留下的電腦,無論是加密的文件還是他藏起來的U盤,除了重要的資料外,當真什麼都沒有。
那些照片,他在鏡頭下和人嬉戲打鬧着的剪影,那些衝著鏡頭揚起的笑,沒有一點備份,原來就真的,就這樣隨着七年前的火,被風吹走了。
那傢伙真的狠心又決絕,那麼多照片,和月山朝里的,和飛鳥霧的,和他們的,還有他自己的.....他真的一張都沒有留下。
剩下的那點子念想,為數不多的照片里,他要不用毛絨玩具傻傻的、萬年不變的臉擋住了自己的表情和面容,要不就是根本沒有露出臉來,只有為數不多的看不出特徵的身體部位在角落裏留下了影子。
四捨五入,什麼都沒留下,除了無孔不入的回憶。
而和照片一樣,最後他也消失在火里。
原來一個那麼鬧騰的傢伙,二十九年的時光,在火里煉過後也不過是不算多的灰,裏面燒不掉的骨頭被月山朝里親手一點點磨碎成粉,然後又被他全數拋進了河流,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和奔騰不息的河水一起匯入海洋。
......不過也是。
那傢伙怎麼會願意在這麼狹小的地方待着。
要是讓他就待在墓園裏,天天看着來來往往那些沉默的,不喜不悲的臉,大概會煩悶到來夢裏沖他們惡狠狠的發脾氣揮拳頭,倒不如這樣快意自在。
但是沒有了骨灰,骨灰盒裏只能再塞點其他東西。
諸伏景光用留在總務處的鑰匙,打開了春日川柊吾回不了家的每個夜晚休憩的公寓大門,裏面沒比酒店多多少人情味,冰箱裏隨意凍着保質期在一年多以後的速凍餃子和幾個表面已經軟了的蘋果,還有幾瓶罐裝咖啡和飲用水。
沙發上是幾件尚未來得及收好的衣服,布料表面早已在長久無人住的室內變得冰涼,其他的幾件日常換洗的則被隨便扔在衣櫃裏,連衣櫃的一角都沒有填滿。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有人住過整整七年的地方。
春日川柊吾仍然遵循着總務處的每一位警察都要遵循的原則:少和親人朋友接觸,少暴露喜好特徵,少留下痕迹,把自己徹底活成了一個幽靈。
他們用穿過的警服上面的徽章,辦公桌上一本寫了名字的工作筆記,被女孩歸還回來的筆勉強填滿了空空蕩蕩的骨灰盒,東西放進去后還是空蕩,稍不注意裏面都會晃出響動。
連春日川柊吾連着寫了七年,積攢了四十幾封的遺書厚厚壘起來放進盒子裏,端起來都比這個骨灰盒沉不少。
現在這兩個被他為數不多留下的東西裝滿的盒子,放着遺書的後者被遞到了他那幾位好友手裏,前者則被春日川柊吾唯一算得上的親人拿着,明明輕到一隻手都能隨意拿起來,他卻偏偏放下了手裏那捧花,用兩隻手捧着。
月山朝里很少有穿着一身正裝的時候。
他今天套着純黑的西裝,在某一剎那有了那位已經離開的兄長的影子,但也只是一瞬而已,等按着葬禮的流程,將手中的骨灰盒慢慢放在墓碑前方時,他抱起剛才被放在一邊的那捧花,燦爛奪目的向日葵和萩原研二的窗台上有很多的那種不知名的野花,把他的側臉映亮了一小片。
這捧與葬禮格格不入的花是他唯一一處不合禮節的地方,但是沒有人責怪,有人尋着亮光看過來,看見一大片金燦燦的如陽光般的花瓣,扭頭時已經紅了眼眶。
毛利小五郎,毛利蘭,早已恢復了原本身份的工藤新一,曾經受過這位警察保護的鈴木園子,帶着女孩一起來的安福大明......很多很多人,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都安靜的佇立着,神色莊重又嚴肅,沒有人放任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但是蹲下身將花束放在石板上時,手指仍會顫抖。
武田大二之前帶給月山朝里的軍功章沒有被他放在那個盒子裏,他在長久的思索后,將那幾枚閃閃發光的軍功章,放在了及川的墓前。
他會為自己的孩子驕傲嗎?
月山朝里幾乎是篤定般給出了肯定答案。
不僅是這位父親,無論是他的前輩、上司、同事還是朋友,或者家人。所有人都會為他驕傲的。
一個一個名字念過,卻只有最後的那塊墓碑,沒有名字,沒有照片,所刻下的只有一串警號,完全按照春日川柊吾在每兩個月就要寫一封的遺書里隨口.交代的話一樣,連最後那點可以象徵他身份的墓碑都遮掩着。
這不只是春日川柊吾一個人的葬禮,還有沒能與人開口作別的其他同伴。平日裏安安靜靜的坐在工位上,總是悄沒聲息的;戴着眼鏡,會順路幫同事帶咖啡回來的;總之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抱怨最近加班實在太多了的。
還有很多。
他們都倒在黎明前,卻早在自己心裏看見了升起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