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原是無情翻有情

第三節 原是無情翻有情

雖然嶠溪庄內剛才被寇警鬧得一片鼎沸,直到深更才靜下來。但是朱氏的小佛堂仍舊是一片安寧。她修完晚課,收拾好經卷,凈了身進卧房準備就寢時,卻見床上坐着一個手執鋼刀圓瞪兩眼眥牙裂嘴的大漢。

他便是葛山駝。

朱氏是曾經滄海的人,竟然感到葛山駝凶神惡煞般的樣子滑稽好笑。不過她沒有笑出來,只是很平靜的問道:

“大王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朱氏這樣平靜淡定,反倒讓手執鋼刀的葛山駝暗吃一驚深感意外,禁不住反問道:

“你為什麼不怕我?”

朱氏仍舊用鄡平靜的語氣說:“我是人,大王也是人,人和人在一起,為什麼要怕?”

朱氏這個回答讓葛山駝更覺驚奇:“可是我有鋼刀,你沒有鋼刀,我可以殺你。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可以吃你。”

朱氏說:“阿彌陀佛,冤冤相報何時了結。大王要殺我,那是我前世曾殺過你,所以你今生要來殺我報冤。大王要吃我,那是我前世欠着大王的沒有償還,所以今生要被大王吃了還債。”

葛山駝已被朱氏的平靜鎮住,又聽她這一番言語,竟然忘記了自己是誰,不自覺間就已放緩了口氣問道:

“按你這樣說,我是你前世的債主,想要對你怎樣就怎樣,就是用鋼刀殺你,你都不怕?”

朱氏說:“有前生之因,就有今生之果,這就是佛法因果報應之說。我是前生積了惡因,所以有今夜要被大王殺、被大王吃的惡果。多說欠債還債,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為什麼要怕?”

葛山駝說:“照你這樣說來,我若今夜殺了你、吃了你,你就要成為我來生的債主,同樣要來殺我吃我?”

朱氏說:“阿彌陀佛,大王善根不泯根性聰慧,僅幾句話,就悟透了冤冤相報因果輪迴的佛法至理。人生在世,先要積善因,然後有善果,有福報。大王已經悟得因果,須要為自己的來生種善因。”

葛山駝為寇多年,雖然只是個小嘍羅,手裏的鋼刀也曾斷送過無數男女的性命,可是今夜,卻被眼前的女人幾句話就弄得不知所措。他愣了片刻,忽然轉念想道:“這女子機靈。她見我手執鋼刀,自知逃不脫,便滿口說什麼前生來生迷惑我。前生來生的事誰也不知道,我現時不殺她,只把她吃了。若真的有來生報應,讓她也只如我現時吃她一樣來吃我。”

葛山駝主意打定放下鋼刀抱起朱氏。只感到她象是冬日裏的一團棉花,既溫暖又柔和,他那強勢的心也跟着軟了一半,禁不住又問道:

“你為何不用拳頭打我,不乘機咬我?”

朱氏說:“大王,我自知前生罪孽深重,所以躲到這裏來念經。但是大王還是找到這裏來,足見我的罪孽還沒有消除,前生欠大王的還沒有還清。我只有把前生欠下的債全都還清了,來生才可以輕輕鬆鬆做人。現在被大王吃,就是在還前生欠大王的債,如果打了大王咬了大王,這個債就永遠拖着個尾巴,來生又必須從頭再還一次。”

葛山駝聽了這一番話,感到有些暈頭轉向,只是定定的望着朱氏,幾乎忘卻了自己此時身在何處。朱氏迎着葛山駝的目光突然轉口問道:

“大王好好一條健壯漢子,相貌堂堂一身英氣,為什麼要吃這碗沒有結果的惡飯,走這條回不了家的惡路?”

朱氏這兩個問題,無意之間擊中了葛山駝的心理要害。他頓時面色黯淡,伏在朱氏身上一動不動。

朱氏摟住葛山駝,在他背上輕輕的撫着說:“大王這個模樣,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可不可以說與我聽聽?”

葛山駝被朱氏問着,雖然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開聲不得。朱氏沒有接着往下說,只是以淡淡的笑意望着葛山駝。這讓葛山駝忽然間想着朱氏說他長相的話,因而向朱氏反問說:

“姐姐是不是看我長得不兇惡?”

葛山駝雖然做了山寇,但是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濃眉大眼、高鼻樑、闊嘴巴,熊腰虎背,四肢修長有勁,一身肌肉鼓鼓凸凸讓異性撫摸着通身都愉悅的美男子神采畢露。只因為處身在山寇的小嘍羅隊伍里,每日裏除了說殺人越貨的事,沒有人注意過他的長相。朱氏是女人,雖然已經徐娘半老,但那一雙審視異性的眼睛依然雪亮。都說嫦娥也愛美少年,何況還沒有脫離苦海的朱氏,不自禁之間,就已被葛山駝的長相所吸引。不過她畢竟老練,只被迷花眼睛,並沒有被迷住心眼,因此說出的話很有分寸和力度。葛山駝是第一次聽見別人說自己長得美,這話又是從正被自己強作蹂凌的女子嘴裏說說出來,他竟然因此感動生情,不自覺脫口稱朱氏為“姐姐”。

朱氏說:“大王屈尊叫我姐姐,我實在當不起。大王的長相,真的是可以羞死潘安,慚煞宋玉,驚走衛玠,美得出眾。但是做了這份沒結果的勾當,最美也只是別人眼裏的強盜。你如果真心叫我姐姐,須要聽我話,從此之後棄惡向善,做個良善百姓,我便應允做你姐姐。”

葛山駝心裏已對朱氏生了情,又被她說著痛處,禁不住就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姐姐說做個良善百姓的話,是我和夥伴駱別頭二人心裏在想的事。不過萬事起頭難。我現在兩手空空,本想乘幾個夥伴被追趕的空子,來姐姐這裏找幾兩銀子回去過日子,心想做了這一次,以後再不做了。卻想不到姐姐溫柔可人,又如此勸說,我的心裏哪有不受感動。我現在回去,一定按姐姐棄惡向善的話做。”

朱氏溫溫軟軟地摟住葛山駝,柔言細語地說道:

“這才是我弟弟說的話。不過你先不急,姐姐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慢慢的說。我已聽出你現在的難處,既然你都叫我姐姐,我做姐姐的哪能不幫弟弟一把。你如果現在就回去,心裏還是一團煩亂沒有安定,姐姐擔心你又會出亂子。不如你在姐姐這裏忍耐着住幾天,日裏聽姐姐念佛經靜靜心,夜裏我們姐弟倆說說心裏話,等你心氣有些安定下來,姐姐有幾兩銀子送與你做安家的費用。姐姐這裏,除了一日三餐送飯的丫環,沒有其他人來,弟弟盡可安心。”

這是長到三十歲的葛山駝第一次進溫柔鄉,也是他自記事以來第一次過上這樣安靜的日子,第一次過上被別人關心侍候的安樂享受生活。朱氏細緻入微的體貼和溫存,更使他領悟到每日裏身邊有個女人待着,才是過日子,才算得是一個家。都說歡娛嫌夜短,恩愛日月新。不覺缺月返圓,初冬清泠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在朱氏的卧室里灑下寧靜愉悅。葛山駝一身桀驁不馴的暴戾之氣,被心境如月光一樣澄凈的朱氏安祥地吻得一乾二淨。聽院裏打過三更的梆子,葛山駝說:

“多謝姐姐關懷,使弟弟懂得了人生,懂得如何生活。不過姐姐這裏雖好,終不是弟弟的久居之地,弟弟今夜別過姐姐。待他日有個好着落時,弟弟再來看望姐姐。”

朱氏也知道不能久留葛山駝。她從箱裏拿出三百兩銀子、兩個各重五兩的金元寶、兩個金銀項圈、幾件金銀首飾、幾件自己只穿過一次的綾羅綢縀衣裙和貼身小襖打成一個包裹,另外又包了二十兩碎銀一起交到葛山駝手裏說:

“幾兩銀子是姐姐我歷年的私房錢,送與弟弟帶去,稍解眼前的困難。幾件金銀首飾和幾件衣裳,我已經用不着,弟弟帶去,他日找到良善女子成個家,算是姐姐對弟媳婦的恭喜。弟弟日後如果遇着邁不過的困難時,千萬不要再生別念,只來姐姐這裏與姐姐說知,姐姐自會想辦法幫弟弟解開。姐姐還有幾句要緊的話說與弟弟知道。弟弟此去,千萬要時時記住向善行善,徹底斷絕此前的刀頭營生。姐姐我已許身佛門,這許多日與弟弟連體相親,已經犯了淫戒,死後靈魂要被打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弟弟此去能夠真心向善,便是放下屠刀的佛界中人,將來可以從地獄裏救出姐姐重回人道,弟弟切記。”

聽得巡邏的庄丁逐漸走遠,朱氏把葛山駝送至門外。葛山駝跪下向朱氏磕了三個頭說:

“姐姐大恩,弟弟不敢言謝,唯有將姐姐的話記在心裏好好做人,決不做讓姐姐擔心的事。弟弟哪日成了家時,一定來向姐姐報個喜。”

看着葛山駝站起轉身消失在朦朧的月色里,朱氏很平靜地關上小佛堂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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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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