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大難來時登高喊
回松清費了半天工夫,才找到一條:“劉砸鍋倒是……倒是……他挑了個主麻(星期五)進城,還有點兒回回的教門……”回穎不客氣地說:“有他的主麻(星期五),也就變成了邪臣別(星期二!)”回欣一直溫溫柔柔地聽,此時也忍不住了,憤憤地說:“劉砸鍋早已經沒有了伊瑪尼(信仰)!他最該去的地方是剁死海(地獄)!末日審判的時候,他的手腳四肢都會跳出來指證他犯過的罪行。他的頭髮會自動把他吊起來。他左手乾的歹,右手會出來揭發。右手乾的歹,左手會出來揭發。”這個溫柔的姑娘,在善良正直上面,並不輸給她的姐姐。
回松清滿腹委屈:“我也知道啊!可是瞎話還是得說啊。”回穎乾脆麻利地說:“就說你老的手傷着了。問問哪個賢達閑得慌,誰願寫誰寫!願意當下三濫的人有的是,你老等着瞧吧。”
回穎走了。回松清合計了半天,覺得女兒雖然不招自己待見,出的主意卻往往不錯。他就信受奉行了。
有好事的寫了馬屁文章。可是文章沒流傳開來。倒是回穎在路上,看到洪水大溢橫流,見景生情編的幾句童謠迅速傳開了。沒幾天的工夫,連最背靜的荒鄉野店都知道了,孩子們都唱了起來:“劉砸鍋,活倒灶,缺陰扒河淹大道。劉砸鍋,活曹操,利布利斯必遭報!”這個才女寫過不少措辭優雅的新體詩舊體詩。那些詩沒人記得。這首擺不上枱面兒的童謠卻直指人心,令人難忘。
回穎思念的是任廣正。她是不會思念吳頂牛這種庄稼人的。不過,她不思念吳頂牛,有人思念,強華思念吳頂牛。劉砸鍋說指揮七里泊之戰的吳頂牛、強中、遲小蔫已經死了。可強華總覺得吳頂牛他們還沒死。接連好幾天夜裏夢裏,她都夢見了他們。在夢裏,他們渾身是血,但滿臉的驕傲。他們坐下來,給她講七里泊戰鬥的經歷。但是,這故事總是講不下去,因為忽然間,他們背上了鍘刀片,嚼着乾糧,笑着擺着手上路了。強華追着問,他們說他們要上戰場,要再去一次七里泊……
夢醒之後,強華托着腮沉思。她堅信這三個人都還活着!有時候,強華也想,夢見遲小蔫和強中也就算了,畢竟遲小蔫是她的表親,強中是她的堂弟。可夢到吳頂牛又算是哪門子事?吳頂牛和她有什麼瓜葛?
可是,她就是惦記吳頂牛,說不出任何理由地惦記!
她走了一村又一村,四處詢問他的蹤跡。當然,在心裏,她這樣騙自己:“我不是找他。我找他幹啥?我是找遲小蔫和強中。”
這一天,為主的不負有心人,她遇到了一個七里泊戰鬥的參與者。她向參與者詢問七里泊之戰的情形。參與者垂死病中驚坐起,掙扎着,用生命中最後一點力氣,回憶那場驚心動魄的征戰。
倖存者說,那一天,他看到強中和吳頂牛跑進七里泊的土圍子。圍子裏的人拉住他們,急切地問:“怎麼著啦?天塌啦?鬼子來啦?”強中眼珠子都要瞪裂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說寡民黨不出十天必敗,你們看!怎麼著?敗了!鬼子轉眼就到,國家亡了!到處是政府的殘兵敗將,賣軍裝,賣軍馬,逃荒要飯一樣!國家的大廈塌了頂啦,那些國家棟樑都是長跑將軍。沒人顧念窮老百姓,沒人教窮老百姓怎麼躲炮彈,怎麼開槍自衛,他們扔下咱們不管了!”
眾人的臉一下子灰白了。鼻子發酸,嗓子眼兒發堵,人們的夢,太平歲月的夢,醒了。亡國,滅種,就在眼前。強中說:“滄縣縣城已經淪陷。日軍很快就會殺到鹽山。”大家面面相覷,大難來了,大難真的來了。生死之事,就這麼慘淡地冒出來,橫在他們面前。沒處躲,沒處藏。是死是活,碰命吧。
強中登高一呼:“老鄰舊居們!等死不如一拼,拚死血值千金!咱平頭百姓就是雜草的命,也不能任着日本子薅。天開教是邪魔外道,還懂得抗日保家,在西廂,跟鬼子打得血乎流爛。咱是正南把北的莊稼漢,我就不信咱還不如那點子信邪魅鬼祟的。庄稼人故土家園就是血脈肝膽。不願稀里糊塗進萬人坑的,跟我扯旗拉稈子!”
有些人開始嘟囔,嗚嗚囔囔地,聽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