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死人堆里找情郎
遲小蔫拎着鍘刀片,打開一條血路,向村外逃。
逃走的,逃出了生天。沒逃走的,就進了地獄。日軍進村兩個小時,殺死全村人口的四分之一。
逃到田野溝里,逃到日本兵的視線之外,遲小蔫一臉污泥鮮血,趴在溝里,想起爹娘妻子,撕心裂肺,可又不敢放聲大哭,只能捶胸頓足,以頭搶地。
遲小蔫心如刀絞:“爹啊,娘啊,招弟啊!俺對不起你們!俺要是手裏頭有槍!俺要是手裏頭有槍……俺要是手裏也有軍隊……俺要報仇!給你們報仇!”遲小蔫不停地念着那句日語:“小島,快些。小島,快些。”遲小蔫心想:“殺我爹娘的,殺我老婆的,是那個日本仇人!這輩子,俺遲小蔫,要是不把這個日本仇人碎屍萬段,俺就枉生為人!報仇!俺要報仇!”
此時此刻,痛斷肝腸的,還有任廣正。國民黨軍一路潰敗,任廣正這樣的傷兵,走不動了,就被拋棄在泥濘小路上。傷兵任廣正與傷兵三連長呼喊着追趕隊伍。沒傷的大兵都在逃命,沒人回頭照管傷兵。任廣正和三連長絕望地倒在地上,苦捱着,掙扎着。任廣正對三連長說:“兄弟!”三連長哭了:“兄弟!”兩人一齊慘笑:“咱們倆是他娘的難兄難弟……是被扔下不管的傷兵……沒人惦記……”
任廣正錯了。他並不是沒人疼沒人愛沒人顧念的棄兒。此刻,在殺機四伏的荒野,一直養在深閨的大戶小姐回穎,懷着彌天大勇,置生死於度外,在血跡未乾的沙場上奔走着,尋覓着任廣正的蹤影。
一群逃反的難民躲在鄉野的排水溝里。有人眼尖,看到了正急急切切尋尋覓覓的回穎。一個姑娘攔住回穎:“你看着像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大戶人家還逃反?”
回穎神色焦急地說:“我找一個人。”一個老漢心疼地說:“兵荒馬亂,到處是屠殺,你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居然跑出來……唉,世道害人啊,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流落到荒郊野外!”回穎猶豫了一下,掩飾地說:“我找……哥哥,當連長的哥哥。”
姑娘笑了,輕輕戳穿了回穎的小謊言:“那就是找情郎。”回穎紅了臉,咬着嘴唇:“是哥哥。”姑娘說:“先喊哥哥,接着是情哥哥,最後就是心肝哥哥。結婚了,就是死不要臉的,挨千刀的。”
姑娘哭了:“俺的心肝哥哥讓鬼子挑了。”另一個姑娘也哭了:“俺那個也是。死得好慘啊。”
幾個難民狼狽萬狀地逃過來。他們帶來更驚人的消息:政府軍隔着捷地減河,跟日軍交兵。打了一上午,國民黨軍跑了個屁的。日軍在捷地鎮大開殺戒。躲入清真寺的回族老百姓可就白倆(倒霉)啦。日本子見阿訇與眾不同,就用熱水燙他的白鬍須,呷呷樂着把白鬍子拔光。阿訇的妹妹不願受辱,抱着孩子扎井死了。
難民說:“國民黨軍為了快點兒逃命,把傷兵都扔下了。鬼子把國軍傷兵全用鐵絲穿上,有的穿了鎖骨,有的穿了大腿,而後就是刺刀挑,狼狗咬……鬼子殺完人,走了。真慘啊……那些傷兵全都血乎流爛,渾身沒有一塊兒好肉。那都是青枝綠葉的好小夥子啊,全都死了……”
回穎臉色大變,心想:“那天,有人帶給我一封信,任廣正寫給我的信。信上說,說他負傷了…大能的主啊,任廣正是傷兵!在捷地鎮屠殺的傷兵,會不會有他?”回穎咬咬牙,站起來,冒着生命危險,繼續尋找。
回穎趕到捷地戰場的時候,日軍已經走了。幸虧他們走了,如果讓這些在生死邊緣作戰的日兵看到回穎秀美的容貌,他們會獸性大發,會像對待那些不幸撞入狼口的姑娘一樣,肆意蹂躪,而後殘忍殺害。
日兵殘忍殺害被蹂躪的少女,據說是害怕軍紀,害怕上峰的處罰。日兵自詡是亞洲的解放者,是聖戰的執行者,但是,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來到異國的硝煙戰場上之後,就不可救藥地變成了惡魔的附體者。
回穎喊着任廣正的名字,在死人堆里尋找着。不是,這個不是他,這個更不是他。找不到,找不到。任廣正,他在那裏?他死了?還是……
命運之神,有意要讓回穎失望。回穎註定要和任廣正交臂失之。
回穎交臂失之的一間荒場小屋內,任廣正正在慢慢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