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夢存鎮相親
他艱難地掙扎着,胳膊上傷口崩裂,血線噴薄而出。一個農村姑娘驚喜地喊道:“醒了!醒了!你總算醒了。”農村姑娘跑過來,把任廣正扶得坐了起來,忙着為他止血,忙着為他擦洗。
任廣正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這是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她長得算不上出眾,她是一個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村姑娘。姑娘被看得有些害羞,低下頭,扭着自己的衣襟:“不用看,你不認識俺。俺是在死人堆里看到你,把你背出來的。你不認識俺。俺也不認識你。”
任廣正有千言萬語要說,巨大的傷痛卻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姑娘細心地為任廣正擦着衣服上的血跡:“兵哥哥,彆氣餒,活着就有希望。俺哥哥說過,人活着就有盼頭。盼頭就是希望。”任廣正詫異地看看姑娘,一個農村姑娘還懂啥叫希望?姑娘一邊為任廣正換上莊稼漢的衣裳,一邊說:“你用不着感謝俺。俺救你,是因為俺哥哥。俺哥哥也是當兵的,跟你一樣……俺哥哥老是說人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是還有活頭。”任廣正在心裏反反覆復地掂量着這幾句話,希望,希望,中國到了這步田地,還有希望嗎?軍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有盼頭嗎?
姑娘忽然害羞起來,不敢正眼看任廣正,用幾不可聞的低聲,說:“俺……俺叫綉蓉。兵哥哥,你叫啥?”
黃昏時分,回穎懷揣着刻骨的絕望,疲憊地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閨房。她喃喃地沉吟着:“人海茫茫,人海茫茫啊……”陪同她尋覓的侍女,嘆息着:“小姐,這哪是人海茫茫啊,這簡直時屍海茫茫!屍海茫茫!”
回穎忽然對着侍女,張開雙手,悲憤地哀鳴着:“我盼着中國永不失敗。可中國軍隊爭氣嗎?從七七事變到現在,從平津到淞滬,打過一場像樣的勝仗嗎?讓人失望,失望,失望!打一場勝仗吧!讓人看到一點兒希望吧!求求你們了,中國的軍隊!哪怕一場小小的勝仗也行啊,一場小小的勝仗,也能說明中國還有希望啊!也能給人活下去的希望啊。”侍女嚇得地溜了出去,到外面之後,手捂着胸口,心想:“這節骨眼上,可別惹着小姐,小姐的神經病又犯了。”
回穎祈禱中國來一場勝仗。她很虔誠,也很絕望。她絕望,她認為中國到了宋朝末年、明朝末年的那種亡國滅種時刻了,她認為中國不會再有勝利了。她不知道,在日軍攻佔滄州的當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支中國軍隊冒雨設伏。這支軍隊耐心地張網以待,等待敵人的自投羅網。第二天,這支中國軍隊,殲滅了被圍的日軍。這支軍隊名叫八路軍一一九師。這次戰鬥名叫平型關大捷。
平型關大捷,規模雖然不算太大,但在中國屢戰屢敗的舉國絕望之際,這場勝仗,給民族國家帶來了新的生機,給已經喪膽的中國士兵以新的勇氣。
中國人還能打勝。中國還有英雄。中國不會亡。
讓回穎痛心疾首的國破之感,讓遲小蔫拋灑血淚的家亡之痛,吳頂牛還沒感受到。滄州縣城淪陷了,滄州南面的夢存鎮還沒淪陷。吳頂牛正在夢存鎮相親。吳頂牛是個莊稼好手,粗眉大眼,身大力沉,雖有些小狡黠,但行得端,坐得正,傳家忠厚。女方呢,秀眉大眼,言語溫柔,身材勻稱,略有些豐潤,最重要的是,一看就是個能生小子的好身板。雙方的家長都挺滿意。女方的父親立刻拍板:“就這樣吧。你們也別走了。現在兵荒馬亂,好親戚做了,也不講究那些禮數了。”吳頂牛的父親試探着問:“親家的意思是?”女方的父親說:“今天就今天了。相親和結婚一塊辦了。”那敢情好,你說這樣的好事兒,吳頂牛能不高興嗎?吳頂牛高興,姑娘卻不高興。這姑娘名叫強華,在天津當過女工。出過外的人,心野。強華有點兒瞧不上志向就是當個地主財東的吳頂牛。強華品行溫柔,但這溫柔裏面透着自作聰明的小智謀。強華偷偷對吳頂牛說:“頂牛弟弟,我跟你說件事兒。”吳頂牛搓着手:“你說吧,俺聽着呢。”
強華看似平淡地說:“其實,一年前,在天津,我就加入共產黨了。”姑娘蚊子大的聲音,到了吳頂牛耳朵里,卻變成了斗破蒼穹的連天炮火:“加入共產黨?毀了!這可毀了!”強華不動聲色地看着自己的對手。吳頂牛顏色更變:“人家都說,共產黨共產共妻。加入共產黨,就得跟別人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