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魘夢
如果說終是要改變些什麼,我的力量定是無法撼動這時局的;那便從我的靈魂開始,改變這整個的世界,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什麼的,我便全不知曉。我只曉得這世界,自我誕生之後就有了些許的不同。
王城,乾成殿,皇子們的比武結束后又都被召往了這裏,玳璽在這裏亦沒有什麼很強的話語權,只能安靜地坐在了小廝們早已準備妥當的座椅之上。
“璽兒,你皇兄今日告了假,開場的題文便由你來作罷。”但作為在場僅有的一個嫡子,玳璽仍然無法完全隱藏自己的存在,只得起身應了旨,跨步來到了書僮準備妥當了的御案之旁,“父皇,那兒臣就僭越了。”說罷,便提筆飽蘸那濃墨,一揮而就的模樣倒是與他那兄長的側影十分相似,滿目激昂卻飽含悲鬱的憤恨,原來不經意間,連感情都已經被那份記憶中的「不祥」所浸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單薄靈魂的一部分。寫畢落筆,眼角似有淚光閃動,但在強光之中大約也只停留了一瞬。
玳璽忽然覺得自己的額頭一陣發暈,接了小廝遞上的暖茶之後就很快地跌坐在了自己的座椅之上,就連自己的父親究竟說了怎樣的評論也不甚聽得明晰了。
恍惚間,他大概憶起了些片段,來自於他的那個看似野心勃勃的兄長,“三弟,大哥從前從未託付於你何事,但此事或許非要你去做不可...”在他的記憶中,他那兄長的話語中透出的,是一種前所未聞的憂鬱和不安;他想不清自己究竟應了些什麼話,卻依舊是他那兄長的話留存在了他的思緒。
“我原來就不信這命運,但命運卻始終牽扯着我的靈魂,原本便避無可避,只當是作了試煉,算是歷過人世的佐證。”聽似綿軟無骨之語卻有剛強堅毅之態,隨後之言於當時就讓玳璽有了石破天驚之感,現時記起也依舊能夠讓他渾身為之一震。
“我們必須淌過這鮮血,方能成就這萬世的英名。”
承節,承節驛,驛丞起了個大早為玳善備好了車馬,又多啰嗦了一句,“公子,今日那城門可還戒嚴着呢。”他早知玳善大約是要反駁的,便搶先了一步說道,“先別急着反駁我,你也一定會遇到各種問題的。”
玳善抬眼望向驛丞,輕笑了兩聲后答到,“你又未卜先知嗎?知道了我是要尋去何處?”說著,他接過驛丞手中的酒勺,稍稍地傾了小半壺清酒到了自己面前的酒碗。
“還是讓我給您備點下酒的小菜罷,公子。”驛丞顧自接下話頭,想要稍微緩解一點空氣里突然生出的不知從何時出現了的略微尷尬的氛圍。
“不必了,讓備馬也歇息罷。我先且去外面閑逛一下。”說罷,玳善抬手將酒一飲而盡,喉嚨里直衝而下的火熱忽然在一瞬間超過了凜冽刺骨的寒冷,讓一直緊繃的他也有這麼一下能夠略略地放鬆下來,他只有一瞬的發愣很快便又再次裹緊了自己身上厚重的狐裘袍子,望了眼門外漸漸減緩速度下落的雪花,就緊走幾步一腳踏入了門外還尚未開始消融的浸透寒意的雪白,冰冷透過短靴進入了他的腳掌,讓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因為天氣的寒冷,街道上原本該是熙熙攘攘的趕集的時間就變得意外地有些冷清,幾個路邊的鋪頭倒是開了張,只是客人依然寥寥,久之老闆們也便不再立在鋪頭的門外攬客,而是全躲到櫃枱之下的炭爐旁避寒去了。
玳善輕聲踏進一家藥鋪,抖落了斗篷上散落着的雪沫子,方才恭敬地發聲問道,“您好,驚擾了。有人在嗎?”也許在他自己看來,他從來就沒有什麼作為君王的氣度。
“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過了許久之後,方才有人從櫃枱之下站起了身子。
“老闆,來幫我抓一副葯吧。”說話間,他已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了一張疊得十分整齊的坯紙,繼而將這坯紙展開遞給了面前的來人,“這是方子,多謝了。”語氣像是要求,但是是種最謙恭的懇求。
老闆慢慢地接過方子看了起來,表情也漸漸變得凝重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聲說道,“公子,這是開給何人的藥方?”
“是我的一個朋友,怎麼了?”玳善的心驟地一緊,只是語氣依舊平靜如水。“那你這朋友恐怕命不久矣啊,”說著,老闆不由地嘆了口氣,方才接着往下說,“開出這方之人大概也能稱得上是水平高超了。只是也只不過開得出這樣一副續命之方。”
玳善聞言,語氣陡然一沉,“續命之方?此話何解?”老闆卻怎麼也不肯再回答,拿着藥方就轉身往身後的葯櫃裏取葯去了,他也就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斜靠在藥店高高的櫃枱上半眯着眼像是要沉沉睡去了似的。
門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灑在雪地上反照着刺目的光芒,不覺間空氣中散落的浸浸的寒意竟隱約消退了些許,只是依然沒有生出多少所謂融融的暖意。
王城,玘英殿,玳璽回到寢殿,當時自己在乾成殿中說過的話,他已然記不太清了;屏退了眾人,他也只是獨個兒倒在了軟榻,什麼都不想繼續想下去,但思緒卻像是變得愈亂了些許,纏繞着他的靈魂,讓他無法安穩地進入夢鄉。掙扎着靠坐在床沿,玳璽拿起自己前夜放在枕邊的刻本,翻看了兩眼,又好似是想到了些什麼,眼角閃動着隱約的光線,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見了。
皇子們結束了比試之後又各自返回住處去了,忽然喧鬧的王城重又變得靜默;乾成殿裏的侍臣們無言地拾掇着郡王皇子們留下的筆書,沒有人敢斗膽打破因肅穆而結成的安靜。
突然,他們的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的、渺遠的聲音,卻又似乎近於身側,“先慢些收去罷,且替我去傳東宮侍臣來見。”這聲音,是他們所侍奉的,擁有至上之權的王。
一個看上去像是總管的人很快就來到了王的近旁,“是,王上。還有什麼事需要小的一併傳達嗎?”
“不必了。倒也沒什麼其他要緊的事,就先叫他過來吧。”王輕擺了擺手,話語間竟探知不出是何等的深意,總管也就只好先領命退下了,暗自繼續推敲着所有隱藏的言外之意,腳步卻已是飛快地奔向了東宮所在之處,但也許那深意,他也是已經猜到了幾分的。
王城,東宮後殿,在一片吞噬光明的黑暗之中隱隱傳來了說話之聲,卻不像是宗正嚴或是祺雲類似的人,只是亦不如玳善般的輕佻,而是寄希望於絕望,乞求能夠扭轉這命運。
“乾成殿日日守衛森嚴,我等倒是無從去近那昏君的身,只有這無主之殿還尚可容我等藏些許時日。不過,聽聞這城中少君於承位改世有隱意,你且先前往萬淵林中與林霧先生交領相商。”說著,黑暗中似乎閃過一個爍然的目光,和一道略微刺目的光芒,“林霧先生若見到此物,便立會明意的。”語畢,沒有預料中的答話,也大概本身就不需要答話,這荒閑的後殿中就又重新陷入了一片稍顯長久的靜寞的世界。
側殿中,宗正嚴剛剛接了乾成殿總管紓敏帶來的口諭,很快便吩咐祺雲去取他的朝服來了。他倒是從不曾偏袒自己所從侍的少君,卻又總是不經意間被他的少君所散發出的奪目的光芒所吸引,也許是非本意地走上了義無反顧地追隨的道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宗正嚴側身看了一眼依然緊閉門扉的後殿,長嘆了一口氣後方才邁步向著東宮殿外走去。
“若是一切無可轉圜,那我等此番作為豈不是凈是玩笑?”看不清表情,就只有漫天雪花落滿衣襟。
乾成殿,雜亂整理完畢后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肅穆和莊重,侍從們都回去了各自的房間,只留下了幾個貼身照料的依舊陪侍在燈下批閱的王上的左右。
“王上,東宮侍臣太子太傅宗正嚴大人正在殿外等候。”乾成殿總管紓敏先了宗正嚴一步踏進殿堂,王上卻並沒有抬頭來望,低沉有力的嗓音依然直接地穿透了紓敏的耳膜,“哦,那且讓他進來吧。”話語裏,大概是旁人所無法觸及的孤高。
“臣太子太傅宗正嚴參見王上。”在這種嚴肅之中宗正嚴也總是顯得格外的疏離很拘謹。“宗卿,上前來。”王上忽然招呼他上前去,一面又命紓敏將其他的侍者都領了下去,“紓敏,讓他們都先退下罷。”紓敏在於王上,總是一個極出色的聽命之人。
終於,偌大的殿堂之上只剩下了王上和宗正嚴兩人相對而立。王上放下自己手上的奏摺,慢慢地起身,繞過自己巨大的雕金書桌,踱到了只是定在原處卻已內心極度緊張的宗正嚴的身旁,“宗卿,只有你我二人之時,不必如此芥蒂,叫我宰京尊兄便是了。對了,善兒此去承節,究竟意欲何為?”
宗正嚴的表情略略放鬆了幾分,但也依然沒有到可以與自己的王上以兄弟相稱的程度,“王上,太子殿下並沒有與臣下過多說起前去承節的事由,亦沒有意讓臣下與他一道隨行前往。”
“那他倒是,先與我這個父王說起了。宗卿,此番尋你前來,也便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有一件事是非由你親手完成不可。”宰京長出了一口氣,語氣倒是變得親切了幾分;“王上,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下來便是了。”宗正嚴又作了揖,才重新變回了往日本來的面貌。
“關於玘成殿中的那物件...還是將它及早取出來為是啊、近日寡人夜中總有機夢示警,每每均與那玘成殿稍有關聯,怕是、”
“臣謹遵王上旨意。只是對太子,依舊是保密嗎?”宗正嚴的鎮定在某一刻似乎一瞬超過了面前的王上。
“善兒...善兒的話,還是先對他保密吧。”宰京堅定的語氣突然有了停頓,像是有了什麼顧慮,“現在大概還不是時候、、宗卿,他臨走之時還曾對你說起過什麼?”
“稟王上,倒也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一些平常的叮囑罷。”宗正嚴的穩重里仍然安放着急躁,似乎十分急於結束這一話題,可是偏偏面前的王上又繼續地追問了下去,他略微緊張,但很快就把自己的精神又拉了回來。
“他都對你說了什麼?”宗正嚴聞言雖然嚇了一跳,但表面依舊如常鎮定。
“殿下只是對臣下說道,若他無法保全性命,他更希望他的臣下可以依舊地活下去。”一語罷了,宗正嚴的額角突然滾下一粒豆大的清汗。
“哦、他說了這樣的話嗎...”宰京忽然偏過頭來若有所思,伸手翻開了桌上的一本暗紅色的密函,提筆緩緩地在函中寫着些什麼,宗正嚴侍立在桌前,也沒有說什麼后話,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了明滅的燭火燃燒發出的聲響和宰京的御案之上筆尖輕掃過坯紙的輕微的響動。
承節驛,二樓客房。玳善令侍者去煎上了葯后便循身回到了這裏,龍吉突然不知了去向,他卻也並沒有感到多少疑惑,畢竟,這靜默的氣氛只有玳善自己是極熟悉的,於龍吉來說大概就略顯得有幾分憋悶了吧。不過也因是玳善自己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便就不再去追問龍吉的不知去向了,顧自坐在客房中老舊木桌前的矮凳上,取出自己隨身的筆墨,隨後鋪開從驛官那裏討來的坯紙,準備好另起一道發往他身位王城的父王的密函。這密函的內容,是關於他是否爭位的因由,下筆后寫出的,卻是一串看似十分牽強的辯駁。
忽然,一陣強風掠過他的耳際,將一絲血痕死死地釘在了他面前的陳舊的木桌上;他迅速地收起了自己殘存的些許猶豫,將視線很快投入了這裹挾了強烈不安的血痕之中。臉頰上輕微的灼痛讓他很快清醒了過來,伸手觸了觸自己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之後便猛地一用力,將那個浸透了寒意的金屬物什拔出來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那是一種來自於死亡的氣息。玳善這麼想着的時候,依舊沒有生出什麼過多的恐懼,又或者說,是像這樣的寒意,他的過去,已經經歷得太多太多了。
於是,他便將視線集中於那物什,那是一柄極度鋒利的手鏢,眼前的形狀像是來自某個他所熟悉的人,但就在這一個瞬間,他卻像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鏢的主人也似乎並沒有想要置玳善於死地的念頭,連殺人的氣息都沒有再次在玳善的身邊出現,只留下玳善自己點上的偶爾跳動兩下的木桌上的燈火還在殘存着隱約的浸透寒意的溫情。
“大概我不會永遠都,有此幸運的...”玳善將手鏢收進了自己的袖口,轉即又長嘆了一口氣。
他裝點好寫畢的密函,忽然感到了些許疲憊,慢慢閉上了雙眼,只是他的眼前卻漸漸顯現出了一番光景,一段是關於他所不忍回望的時光。影像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在他認為是結束的瞬間一個撕心裂肺的叫喊剎時響徹了他的耳際,“善兒!快離開這兒!”他猛地受了一嚇,一下子睜開了眼,卻是房門外小二正在叫門,“公子,您的葯已經煎妥了,是給您放在門外嗎?”
玳善踉蹌地起身,搖晃着拉開了自己緊閉着的房門,看小二的模樣像是已經等了多時,他便一個箭步上前接過了自己的葯,“多謝麻煩了。你也且先下去歇息罷。”小二見他的樣子並無什麼大礙,便也就沒有再作停留,而是快步地離開了二樓的客房。
將稍帶着些許溫熱的葯碗放在木桌上后,玳善這才察覺到了自己額角早已滿布的黏汗,碗裏濃黑色的藥液映出他此時的模樣,強撐住的似乎會立刻耗盡的氣力,任那彌散着苦味的熱氣在房中漫溢,他像是一時沒了支撐,慢慢地跌坐了下來,斜斜地靠坐在老舊的床沿。
之前閃現出的影像又在緩慢地聚集,漸漸地變得清晰,以假亂真地讓他竟突然無法分辨,何為現實、何為夢境,只好暫時被困居其中,拚命地找尋着可以回到現實當中的出路。
“善兒,如果母后失去了生命,你和璽兒也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玳善記憶中的母親異常地慈祥,無論是面對怎樣的情形都會表現出平靜和從容;只是那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他第一次從這樣的母親的口中聽出了隱約的緊張和堂皇。
“母后,你在說些什麼啊!我們還要長長久久地生活好一段時間呢,至少、至少要生活到我們能夠承位的時候...”相較玳善的隱忍,玳璽的性格更像是那種直來直去的類型。
玳善努力地想要想起自己在那個時間裏曾經說過的話,卻忽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也許自己把自己想像中的還要沉默一些吧,想着的時候,生出的緊張感瞬時竟減少了大半。等到再回想下去的時候,他的眼前便就是一片血腥了;什麼也再看不清,只剩下當時的他的劍尖閃現過的光華刺痛了此刻他緊閉着的眼眸,緊接着有一個模樣剎那間出現,然後就是被牢牢地刻印在了他的記憶之中。
他散落的衣襟滿是血跡,衣角似乎是浸染入了血潭,已經成了黑紅的幽暗的血色。橫卧在他臂彎里的母親早已因為重傷而昏迷,卻也終於變成了冰涼;他的眼中忽地燃出血光,但又緊接着浸出淚光,手中的長劍也隨之落地,很快就被一股強力給反縛在地。他本該是個無慮的皇子,全只因那一念,就將他捲入了這深宮之中最深不可測的漩渦。只是他大概也不曾後悔,畢竟這一切,都源自於他自己的決定。
王城,玘成殿。此刻的此處是一座荒棄了的殿堂,宗正嚴領了命離開乾成殿後幾番迴轉還是來到了這裏。硃紅色的宮門虛掩,透出一絲清冷,他輕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輕輕將塵封的宮門推開了一條可容一人通過的窄隙,隨後便一個側身,撇開了一路跟隨他的侍衛,獨自進入了這座亦是他記憶深處的庭院。
當年他還正值最血氣方剛、躊躇滿志的年紀,金榜題名后被留在宮中,成為一名翰林院書官;得幸曾與現時已故的皇後會過一面,那是他入宮之後的一次如常的覲見,那也是他第一次,與他此時所輔佐的少君謀面。大概也是在那次之後他便確信了,與這個眼神深邃的少年將註定會引發一段因果。
“宗大人,若是你看清了這個現世,你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呢?”這聲音里有些飄忽,有些懷疑,但也許並沒有多少後悔;宗正嚴現在想來,似乎更像是這樣的意味,只是當時,他亦只能做出那樣的回答。
“殿下,又或許是,某種註定呢?……”宗正嚴想着,覺得自己的回答於那問話更顯得淺薄了幾分,“陛下有旨,要請您和三皇子殿下移步到許留殿中暫候。”
“也許吧。宗卿,”那是少年第一次說出這個名字,但大約不會是最後一次,“且先讓我換下這血衣罷。”近似軟弱的話語裏卻似乎飽含着如天地一般的堅忍和包容。衣衫忽地落地,顯露出滿是傷痕的少年的脊背;大概會很痛吧,想着的時候,宗正嚴輕嘆了一口氣,好在當時的玳善並沒有察覺到這個細微的變化。
許留殿中,少年被正式晉陞為儲君,即刻便被引向了久未置主的東宮正殿;派來的禁衛軍隊伍明謂保護,實則更像是將少年軟禁,關緊了他的手腳。
現時這殿中依舊血痕遍地,當時的鮮血已然凝作了漆黑,化為深刻的烙印刻在時間之中,宗正嚴緩步行走在仍然遍佈血腥氣息的殿堂,忽地停步,伸出手來用勁拔出了一柄深插入青石地面中的長劍,輕撫過稍微有些起塵的劍身,劍身便立刻重新放射出了奪人視線的寒光。這,曾經是一柄御賜的尚方寶劍,此刻卻因沾染了這裏的血腥,成了名副其實的邪妄之物。
“宗大人,您原是到此處來了。”聞言,宗正嚴方才回過神來,身後便立即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大人您可是讓我一番好找啊。不過,您到這廢殿裏是?……”他回頭看了看來人,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元明,你也進來了,”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段黃綾將手中的劍隨意一裹,稍微掩藏了幾分過分外露的寒意和殺氣,這才將劍遞給了自己面前的禁衛隊長元明,“這是陛下交代過的物件,你且先替我收着罷。我還得往東宮跑一趟。”話音剛落,宗正嚴又撇下了發愣的元明,獨自一人快步走出了這座荒棄的殿堂。
承節,承節驛。玳善略顯虛弱地自夢境中醒來,木桌上的藥液早已涼透,甚至已經變得有點冰涼;他支撐着起身,踉蹌了幾步來到桌前,端起葯碗一仰頭將那些濃黑的液體一氣兒全灌了下去。劇烈的味覺刺激讓他猛地皺起了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來,就像是俗世中的庸人自擾。放下藥碗,他似乎是隨意地勾起了嘴角,是個陌生無比的動作;緊接着,又好像逞強般捏緊了雙拳。
玳善的胸口忽然傳來隱隱微痛。撩開胸前的衣物后,露出了一段細細長長的傷痕。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痛的感覺了啊,他忽地有了疑惑,伸出自己細長的手指輕輕地觸碰那傷痕,傷痕安然而柔軟,與他胸前的肌膚儼然已化作了一體,但卻似乎立刻可以沁出血來,即使此刻,傷痕之上是有些淡淡的肌膚的顏色。
“若是當時沒有那樣的犧牲,現在的我大概,也不可能生出這般的勇氣……”玳善喃喃的自語連自己都很難聽清,但他的手卻像是突然不聽了使喚,一下摔碎了瓷碗,手指因飛濺的碎瓷片而被劃開了口子,但疼痛好像與他沒有關係,俯身撿起一塊粗硬的碎片,慢慢地劃開了自己胸口的傷疤,湧出的血液在一瞬時便染紅了他的衣襟。瓷片一下脫了手,沉悶的聲響響在他的腳旁,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吹開了他鬆散了的髮帶,髮絲漸漸覆蓋了他的肩膀。
他呆立在原處,思緒百轉千回,等到再次靈魂降世,已是黃昏時分了。胸前的傷口結作了之前的模樣,麻色的罩衫上還殘留着變成暗紅的血色。即便到了此時,他也依然不甚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麼,但卻已經大概明白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到底該做些什麼。於是,也就不再猶豫,不再彷徨了,但大約仍然有後悔,但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玳善沒有出口的話,沒有成功的決定,終於要繼續下去。活下去,在這個世界裏活下去,也許他的某些念想還能有些許的希望,不至於連現實都無法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