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暗閣
終於到來的黑夜。終將面臨的暗色。我們在臨近黎明的黑暗裏,終於還是猶豫不決,便成為了最深刻也最難以逾越的障礙。
承節,濟成王府。宰孟端起手邊已然涼透了的溫酒卻依舊只是欲飲未飲,他抬頭望了望已經漸漸偏西的淡薄月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下將酒全灌入了口中。
“王爺,您且先回房去歇息罷。”一直陪在一旁的管家實在不忍看自己的主人再這樣子等待下去,“大概您等的人今夜是不會來了吧。”
宰孟意外地沒有給予任何的回應,只是繼續斟滿了空掉的酒杯,停頓了半晌后又繼續將冰冷的酒液傾落而下。
“希望,他也與我一般醉然忘意了吧...”此時,他倒像極了一位快意於江湖恩仇的俠客,“成載,你且先回去休息去。難得我有如此興緻就着月光美酒一道一醉方休...”這語氣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懇求;管家成載便實在是不好再勸阻些什麼,一面答應着,一面輕聲緩步地退出門去了。
與此同時,承節驛中,玳善的醉意早已爬上了他的念想,只是理智一直把持着他,讓他沒有立刻倒下罷了。只是卻又沒有什麼言語,只能相望片刻,又將思緒全部投入到那凄然的月色中去了。
若是是夜他身處之處是濟成王府,那麼入他口中的佳肴也許會是另外一種風味罷。玳善帶着微醺的思考,卻是依然的有條有理,便如平日裏一般,並不能看出有任何的異樣。他藉著自己仍舊存有的几絲清醒,就慢慢地來到簡陋的書台之前,開硯,傾水,漸漸地研轉,直到墨石之下滲滿一灘濃黑的稠墨才停了手,鋪開一張略微粗糙的坯紙開始寫回表請罪的奏摺。
『臣玳善,斗膽上表陳說此番離宮緣由…』
聽聞宗正嚴之言許久,玳善於運用此種看似迂腐至極的套路已是十分的得心應手了,所以陳表亦是一揮而就,尋了驛館的小吏,差他快馬遞了這書信往千里之遙的王城。只是他稍微放鬆的心情中又些許摻進了一點失落。
“我是期望這月光,但我卻又只是太過害怕這月光…”玳善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袒露了兩分的恐懼,卻掩飾了十足的不安。
玳善亦知道,自己的父親從來都不是那種會循半點私情的類型,甚至對待自己的至親也有過那麼一點稱得上是冷酷殘忍的暴政。在他的很小的時候,已經多次地領教過了,所以從小就聰敏異常的玳善從來都只會表現出與自己年齡不符的冷靜、謹慎和十足的剋制,以防止會出現的所有可能的紕漏來引起所有可能招致的死亡。
但他仍然對自己生母的死耿耿於懷。他一直在為真相尋找答案。只是也許他一輩子,也無法找到這個問題的解答。
等他安排妥當回到房間之時,窗外已經開始沾染些許點點的亮光。他大概習慣了黑暗,忽地閉上了眼睛,重新將自己投入了純粹的自己的世界。
王城,深宮,玘英殿,三皇子玳璽的寢堂。很快一夜過去,已是到了要下燈與取鑰啟門的時候,小廝早已備妥了溫水柔巾,細細地伺候玳璽洗漱妥當,換上前夜就選備好了的衣裝,他方才憶起自己今日是奉了旨意要去校場比武的。
“殿下,佩劍已準備妥當了。現在要傳早膳來嗎?”小廝小心地遞過玳璽的佩劍,一面詢問着面前的這個方才起床現時依舊冷臉的主上。
玳璽微一側頭,沒有說話,接過略顯出紋路的劍身,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一眾小廝便立刻答應着退了出去。略微狹小的門廳忽然變得空蕩,“原來我,什麼都無法依靠…”一下,一陣冷風忽地吹熄了飄然傾落的燭火。
用過早膳,玳璽照例要去給自己名義上的母妃請早,自己的兄長大概早已來通傳過要出宮的事項,抑或是這母妃的眼線亦遍佈朝野上下,所以他並沒有被過多地詰問而是簡單地問了安后便很快退了出來。待走過宮牆長巷中時,他緊繃的神經才漸漸放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離比武還有一段時間,玳璽撇開眾人獨個兒進了御花園中一座荒棄的宅邸,這裏,如今鮮有人行,但卻曾經讓他經歷了極幸福的一段時光。他想着,正在想着的時候,竟無端端自眼角滑出一滴淚來,濡濕了他略微散亂了的前襟,模糊了他原本亦十分銳利的目光。
承節,城驛。龍吉宿醉酒醒,已是午前時分;玳善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下了他一人仍舊坐卧在房中的木桌之前,只是精神已然比之前清醒了大半。
昨夜裏與主上的夜談,龍吉已記得不甚清楚了,只有那滿溢而出的悲傷讓他依然印象深刻。在他的印象當中,他侍奉的主上一直是一種承擔過多的類型;對於主上曾經遭遇的一切,龍吉已經記不真切了,只依稀記得那是一次皇宮裏的武會,從來以文弱形象示人的大皇子殿下竟然在劍技與戰略競賽中力拔頭籌,而且是擊敗了許多來自於各地的高手。皇帝亦感到十分驚訝,卻在之後的日子裏悄然削減了殿下手中本就不多的近衛軍兵權。
不日,大皇子的一封言辭激烈的上書忽然震驚了沉沉的朝野。這才有了突然前來的太傅宗正嚴和忽然降臨的提升,明是輔佐與保護,實則軟禁和監視。一個躊躇滿志的皇子在正準備大展宏圖之時突然被束手束腳,這種憋屈是可想而知的。
龍吉是在玳善兵權被削之後才被提拔為近衛軍統領的,所以亦不知道詳細的緣由,只聽說東宮近衛軍曾與皇城禁衛軍發生過一次強烈的衝突,大概是以近衛軍死了五位頭領告了終,龍吉不敢細問,只能從玳善半醉的言語裏聽出些難抑的忿然。他想自己許是聯想到了自己先前在師門中的懷才不遇,於是對這忿然又格外地感同身受。
“我從來沒有向誰提起過,當時的我為何要寫下如此的辭書。”玳善的語氣就如平常一般,堅實卻又偶有飄忽,聽不出輕微的醉意,像個陳訴着往年罪責的王;龍吉記得自己是不知道該接些什麼,只能繼續抿着酒,努力地做一個優秀的聆聽者,“如果我不曾年少輕狂,不曾與那些俠士爭勝,不曾做過如何的決定,也許我亦不會感到如此的辛苦...至少,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失去的,大過了擁有...”在這嘆息之中,龍吉沒有聽到過多的悲傷和惋惜,倒是多了一絲憤怒,於他的身邊鬱結,最終消失,只是不知究竟最後是糾纏還是消散。
“公子,你總是思慮太多,總難怪是少年白頭。”龍吉看着當時燭火中愈顯憔悴的主上,發著無謂的擔心,卻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無稽的嘲諷。他隱約還能記得主上的回答,是種近似於苦笑的調侃,“龍吉,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還有誰,也曾對您說過這樣的話...”擔憂間,龍吉的話氣總是不自覺地變得隔膜,只是當時玳善大約確有了些醉意,並沒有太過注意罷了;“龍吉,沒什麼、沒什麼的,只是因為我的思慮太多...”他的敷衍的話聽上去更像是一句蒼白無力的辯駁,在龍吉聽來不免有了幾分辛酸之感。他總是羨慕那些遊走於權謀之間的政客,但就在這一瞬,他忽然有些同情他們,因為他所聽命的主上在這個瞬間竟然變得如此地渺小與脆弱,讓他突然猝不及防。
“公子,您醉了,還是先歇下罷。”龍吉此刻的顧慮似乎又正超過了自己的主上,玳善卻並沒有想要聽從他意見的意思,“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沒有完成...”說著,搖晃着支撐起大約已無法行動的身體就向著房間緊閉的門扉走去,剛一邁步,就像是要暈倒了一般,龍吉一個箭步上前,忙伸出手臂一把托住了他。玳善朦朧間側身朝身旁之人瞟了一眼,大概是不願掙脫,抑或是已無力掙脫,便任由龍吉托着,又轉身循回了略顯昏暗的屋內。
承節,濟成王府內庭,書房暖閣。宰孟方才提筆寫下一紙行令,三日之內承節城中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出入;他要尋出一個曾經最好的謀士,也許是因為那個過分緊張而又讓自己變得格外緊張的內侄,哦,這個內侄現在已經是當朝太子,一個也許正被禁錮着手腳的似乎極具野心的太子。
“王,非得這麼快就開始嗎...”管家接過行令,卻猶豫了片刻,但很快仍舊如同往常一般相信着自己的主人,“屬下這就去辦。”說罷,便領命推出們去了。“那位公子,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這話說得極輕,宰孟沒有聽到,連管家自己都聽得有些不真切了,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叫做玳善的公子柔弱卻異常堅硬的眼神,彷彿感覺到了一絲悲戚,靈魂瞬間被浸入地獄底層苦熬。
王城,東宮偏殿,宗正嚴百無聊賴,便在暖閣中擬起自己主上太子玳善前些日子特意吩咐給他的密文。這是連皇帝那裏都必須要隱瞞的事,畢竟,這一位看似極富野心的太子正在進行的,是大逆不道、也許就將萬劫不復的反朝公案。宗正嚴因緊張而猛吸了一口氣,忽然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穿透過了一絲刺骨的寒意,自己原先可曾是背負監視職責的太傅啊,此刻卻或許即將成為反朝密謀的最大亂臣之黨。
“宗大人,宮門外有人呈上密函一封。是否要取來令人先行察看?”這是祺雲恭敬的聲音,宗正嚴此時並無意再替玳善解決紛亂,按了按疼痛的額頭,“且先置下罷,待殿下返回再處理。”祺雲聞言便退了下去,只剩下了宗正嚴一人繼續坐回了書桌之前。
要擬的密文依舊毫無頭緒,宗正嚴本是一個極具天賦的理政之才,皇帝看清這才能,命他來負責綁縛玳善的手腳;玳善亦看清這才能,於是懇求他與自己一道完成一項覆滅天子的計劃。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要站在少主的一邊,但朝堂之上的所謂正統仍然束約着他的行動。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協助着依然不成熟的太子一道完成覆天之舉。
他的少主大概本來就是個天生的王。也許從來就無須為此證明。宗正嚴端起手旁的熱茶,任蒸騰而上的水汽迷濛了自己的視線,細密的小楷飛速掠過他的眼前,他依然遲遲沒有動筆,只是提筆飽蘸那新墨,見灰白的毫毛漸漸變成灰黑,也仍舊翻飛于波瀾中浸染,直到手中杯里的茶水亦有些涼透方才擲了筆,起身踱到一旁去了。
王城深宮,校場。準備比武的皇子們已經陸陸續續到達,唯獨缺少的太子玳善亦是沒有人敢輕易提及的,畢竟在這深宮之中皇帝與太子不和的傳聞也是人盡皆知的。作為已故皇后的遺孤之一,三皇子玳璽是除卻玳善之外最受關注的人,即使玳璽的不善於武技亦是人盡皆知的。
“老三,你先上去吧。與老六先比試一場。”皇帝此時的命令語氣更像是一個慈眉善目卻又極度嚴厲的父親,玳璽對這命令無論站在怎樣的一個角度都無法拒絕,只得答應了下來,卸下厚重的狐裘,露出一身看似極英姿颯爽的勁裝。
他這個六弟是出了名的武技驚人,果不其然,只打了三個回合他便已經敗下陣來,連忙討饒。皇帝調了停,伸手招呼他上台去坐,他披好袍子便快步上了觀禮台,額角滴落的晶瑩汗珠早已被等在一旁的小廝取柔巾拭去,只剩下依舊冷汗直冒的他偶爾揉搓的雙掌。
“璽兒,你那兄長又跑到何處去了?”皇帝的語氣極平淡,卻又似乎是真的對他那兄長十分的關切;於是,他也便只能一五一十地答了,當然,這其中亦有他曲解虛構的成分,只是,由於他的「不爭」,皇帝於他是極信任的。
“在這深宮之中,我們必須要淌過這鮮血,來成全那萬世的英名。”這聲音突然出現在玳璽的腦海,他抬手抹去額角的冷汗,猛灌了一口手邊帶着些許溫熱的暖茶,忽然覺得異常辛苦,在野心之間來回周旋的無爭原來亦是如這般累人。終於他不知該如何的繼續,灌下小廝已經為他添滿的茶水,眼前無端端地騰起一陣煙霧遮蓋住了此時變得異常刺目起來的日光,像是無可轉圜,終是無需疑惑。
王城近郊,密林,萬淵會樓。言落剛剛吞下一碗煎成濃黑色的藥液,終於往廳中踱步,那裏,正是被她稱作林霧叔叔的男人。但她卻無意立刻與之相碰,而是來到了一旁的書桌前,提筆,寫下一箋小楷。
『林淵望盡行復道,言盡意落以芳謝』
“你還是對那位林淵公子念念不忘?...此人當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林霧說罷,捂嘴輕笑了兩聲,依舊是不敢望向言落那寒夜般的目光。
言落的語氣雖然溫暖了些許,但卻仍然透着几絲逼人的深刻的寒意,“林霧叔叔,你休要如此笑話於我。這並不是我念那公子所出,而是叔叔臨了的遺世之言...”她的話中似乎隱含了些許傷心,也仍舊是包含了什麼虛妄的客套。
林霧的嘆息亦是更甚,“林隱他...大概依舊留存一絲希望罷...小落,也許這也是一種註定。你註定要與那位林淵公子相見,而這亦不是他的全部真實。”他貌似故弄玄虛地說著讓言落半懂不懂的話。
“也許吧...只是我仍然猜不出這其中究竟有幾何深意。”言落聽似敷衍的回答,卻包含了十足的痛苦與無奈,林霧便沒有再回答,其間因此陷入了一種格外凄然的寂寞。
林淵望盡,言盡意落,一言所指,終是滿目悲戚。
承節,濟成王府內庭,宰孟正醉卧於軟榻之上,身邊立着的,是畢恭畢敬的王府總管成載。他卻下了大部分的請函,只為讓他所侍奉的主上保有這片刻的安寧;他的主上,已然顯得太過於疲憊了,看似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所以就這樣刻意昏睡,以求這片刻,甚至只是假象的寧靜。日光漸漸偏西后,成載便接下了所有侍從的活計,獨自一人繼續守候在宰孟斜卧着的軟榻之前。宰孟微微睜眼,似乎仍舊存有零星醉意,“成載,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他的語氣異常清冷,像是毫無之前狀若失落的影響。
“...主上,已過了用膳的時辰了,您且先回房去歇息罷,我這就命人去做些吃食送去。這些請函不妨事的。”成載被主上突如其來的變化稍稍打亂了節奏,慣於順從的他此事竟也多了幾分主見與猶豫,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宰孟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亦沒有很強烈地做着自己進一步的要求,而是搖晃着起了身,並且一把推開了準備來扶住他的成載的手,一言不發地往不遠處的書桌的方向走去。成載見狀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便提着心默默地跟在了自己主上的身後。
“你每次都是這樣,擔心得總是過了頭...”成載在一片安靜間出了神,耳邊卻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了這個他早已極其熟悉的口音,像是條件反射,他立即唯唯地答應了下來,“主上,只是你總是把自己顯得太過於疲憊了...”他便不知該繼續解釋些什麼,於是說完后就很快地又立馬緘了口。
書桌前,宰孟提筆在一張空紙上寫下濃墨,一揮而就,很快卻又將寫成的信箋揉作一團,隨手擲在了腳邊的青石地板上,但亦沒有過多的停頓,很快又再次寫成,只是這次並沒有丟下,而是裝進了紙封,抬手將紙封交給了侍立在一旁的成載。成載也是一頭霧水,但卻不能很快地顯露於語中,“主上,這信箋...是要送去何處的?..”
“驛館。承節驛,讓驛丞交與那位公子便是了。”宰孟真的像是個天生的王,與玳善看似全不相同,但實際是極為相像,所以能夠互相吸引,甚至能以對方的思緒進入自己的靈魂。
成載應了聲,將那信箋揣入自己懷中,回復了以往的順然,叫來了一眾與宰孟還算親近的小廝方才退出門去了,暫時遠離了自己時刻注目的似乎還正在過分逞強的主上,再走得遠了些,他才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承節,城北荒宅,漸漸變暗的天空下,荒僻的巷道中正走過一個高大卻腳步略微踉蹌的身影;那是玳善,依然滿面疲憊但仍舊強撐住氣力在往前走去。他獨自行走在窄小的巷道,在逐漸籠罩的昏暗中忽然憶起了些有關於那些深刻到讓他徹骨的過往的片段,不由地放慢了自己的腳步,只是沉醉於這或許只是假象的迷瘴。
那是一座在他記憶中可以稱得上是最美的宅院,當時的他尚且年少,正是適用「年少輕狂」這詞的年紀,樣貌亦是讓大多數少女都戀慕的丰神俊朗。他還能依稀記起,當時依舊在世的父皇的正宮皇后,在他的印象里是最美的他的生身母親,是散發著如何這般誘人的魅力才能稱得上是一個名正言順的「母儀天下」。他在當時的情形中亦十分驚訝,自己的母親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使整個朝堂皆為之傾倒,他想不通,便直到此時也一直在思考。
玳善只記得些大概,關於那日當朝皇后突然的崩亡;當時他其實還並不曾入主東宮,賜封的名頭也仍然只是景陽宮主位皇子,其弟玳璽更是未曾有過任何賜封。他原以為自己會就這樣繼續下去,但也許是天意亦不讓他再繼續沉寂。一時間,他便不願意再回憶下去,腳步也漸漸地確定了方向,直到停在了某處柵欄之外,他伸出手來輕推,那稀疏的柵欄便應聲而開了。
“是阿猛嗎?”從院中房內傳來一聲略微有些虛弱的叫喊,玳善收了思緒,立即高聲回應着,“是啊。娘,是阿猛回來啦。”說罷,便加快了腳步,向屋內的方向飛奔而去,只見在昏暗的光線中,一個雙目失明的中年婦人正端坐在榻上手中仍然在納着一雙厚實的棉胎鞋底。
“阿猛啊,出外辛苦了吧?不用這麼著急趕回來的,你忠叔他們一直都照應着咱們家呢,沒事的。”婦人放下自己手上的活,抬手往門口的方向招呼了一下,讓略喘着粗氣的玳善坐到她的身邊。
“娘,為了外面的事也沒法兒陪在您的身邊敬孝...”說到這裏,玳善稍稍猶豫了一下,很快忍下了眼角的淚意,思緒又拚命地在他的腦海中翻湧。這個婦人口中所喚之名,是他的一個曾經為了保護他而殉職了的手下,也算是他僅有的幾個兄弟之一,“娘,猛兒又接下樁大買賣,又得有大半年回不來了,娘,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也會再去託付忠叔的。”玳善強忍着淚,說著自己的編造的因由,卻還是淚濕了前襟。
婦人的話語卻如明大義般釋然,“猛兒是個心懷天下的人,娘只願能夠不成為你的拖累...”說著,她便低頭摩挲着自己的手掌,臉頰上泛着一絲略微淺淡的微紅。玳善不知自己還能說出什麼安慰的話,於是仍舊靜默無言,只是伸手撩動婦人額角稍微斑白了的髮絲,眼眶裏的酸痛像是沒有絲毫減輕,感覺愈發的嚴重了;他強灌下一碗涼透的井水,身體裏才稍微有點舒服了下來,不是像之前那般的火熱灼燒遍他的肌骨,又要蝕盡他的精魄。
他大約待到了夜半上更的時分。在照顧婦人歇息下了之後方才輕聲離去。此時的門外,已是陷入了一片靜默與濃黑之中。但他反而覺得自在快活,沒有了那些灼燒他魂魄的灼人的視線,便只徑直返回驛館,只求能夠快些墜入夢鄉。
“公子,有人托我遞來書信一封。”玳善一腳踏入昏暗的店堂,耳邊便響起了這聲響,這聲響,於東宮之中的宗正嚴的語調並無二致;他一轉眼,目光所及之處卻正立着那個驛館之內與他相熟的驛丞。
“多謝了。且把信箋交於我便是了。”他一面接過驛丞遞來的信封,一面又繼續進行着已經習慣了的虛無的客套,雖然有可能原本就並不需要。驛丞眼見他十分疲累,就也沒有繼續做什麼挽留,只是稍微寒暄了幾句便送着腳步虛晃的玳善上樓回房去了。
格外靜謐的黑夜,窗外的天空裏只掛着一輪殘破的損月,淒淒的寒風凜冽,撩起房裏厚重的簾。念想在完全的黑暗中給了絕望以虛妄的希望,由一個接一個的謊言粉飾的傷口亦終會裸露,到時這些粉飾創口的謊言又會變作劃破結痂傷口的鋼刀,必然無法逃脫,註定鮮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