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三)

第九十四章(三)

我和李猛在雪白的長沙發上坐下,我一臉苦楚,低聲說:“猛哥,有事求你。”

李猛愕住,一臉緋紅,料想他認為我又是托他找錢,他咽口口水,神色緊張:“兄弟,要是錢的事”

我知道,要是再索錢,我和文志鵬都會成為這個一口一個“兄弟”的江湖仔的最大仇敵,權衡利弊,我們很可能上演走投無路同歸於盡的大結局。

我苦臉說:“我懷疑我的朋友里有內賊,我剛才丟了一筆錢”

李猛神色逐漸輕鬆,只是禮節性的皺了眉,嗯嗯連聲,附耳認真在聽。

說話中他額上汗干,換我額上冒汗。

他說:“你想要我幫什麼?”

他的眼神里透着懷疑,似乎還是擔心我在暗示他繼續上供。

我小聲說:“猛哥,你江湖經驗豐富,你說說看,要是你遇到這種情況,一般誰可能會是最大的嫌疑?”

李猛遲疑:“這個,還真不好說。”

我急了:“猛哥,我信得過你,你不信我么?無論怎樣,你我今天的話,天知地知,到此為止。”

李猛沉吟,少頃吐出一句:“你今晚那些朋友里,誰和你走得最近,平時你最相信誰?”

我瞅瞅門外踱步的小馬。

李猛沒有回頭,只是心領神會的埋頭從自己包里找煙,有一瞬他的眼角浮起一絲世故的笑意,笑紋里汗水流過,象一條條亮晶晶的蚯蚓,帶走他的緊張。

我似乎有些感悟,他比我想像的要老些,也比我想像中要深沉。

李猛笑笑:“家賊難防。”

我點點頭。

洪廣才的話此刻也竄入我的耳幕:“小子,你要注意你那些朋友。”

他們一正一邪,一黑一白,論斷相同,忠告相近,我皺緊了眉。

李猛俯近我:“老弟,有個辦法可以試試。”

他一副魔術師般神秘而誘人的表情,含而不發,我來了精神:“老哥,你指點指點,我領你這個情。”

李猛笑笑:“把所有人的手機收來看看,那上面的通話記錄里,你應該能發現問題。”

我曬笑:“人家做了案還那麼大意?”

李猛也笑:“本該和你那個小何保持聯繫的人,如果沒問題,他絕對不該刪除和小何的來去電記錄。”

我一愣,回看李猛的表情,那一刻覺得世界充滿了詭異,他的表情頗有些鬼氣森森。

李猛又說:“你那些小兄弟里,平常是誰最不怕你?”

我腦里閃出一個尖尖嘴巴亮眼睛形象:“雷逸——是他?”

李猛笑笑:“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兄弟的性格名字哈,我再問你,你感覺誰最服你?”

我垂下眼皮,默默點頭,我不想暴露太多內部問題給這個畢竟圈外的江湖漢。

有一個人影可怕的竄上心頭,那是默默站立在外,背對着我的小馬。

李猛用拳頭輕錘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憶起不快的往事:“干我們這行的,被兄弟出賣是常事,不得不防,有時候,自己大意了,怪不得誰,命該如此。”

還沒揭底,他已經在替我某個內亂者下說詞了,建議我從自己命運去找原因,不要搞內部白色恐怖。真是個婆婆心腸,我開始放鬆,心裏暗嘆,露出笑容。

為了確認我已經理解他的意思我反話相問:“猛哥,你的意思是,叫最服我的人去查最不怕我的人?”

李猛嗔怪似的一笑:“老弟,你真是聰明一世。”

意思是我糊塗一時,我笑了:“我確實沒聽懂。”

李猛忽然親熱的拍拍我的膝蓋:“老弟,領我去見見文哥,替我說和說和?”

我站起身:“當然沒問題,包我身上。”

電梯門口我們巧遇雷逸,他一副心急火燎樣,一臉幸福的甜蜜。

我也微笑:“小唐來了?”

雷逸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沒想到我的態度轉變得如此快捷,他的倉皇里透出半副不自然的驚喜,差點雙腳互拌而倒。

電梯內只我們兩人時,李猛評論:“這是個聰明人。”

我問:“哦?”

李猛笑笑:“表面糊塗的人其實很聰明,我感覺得出。”

這和我的感覺相反,我一向認為雷逸是好作表面聰明的人。

轉念深思,我不得不承認李猛說得對。

我是裝糊塗,孰知雷逸不是故意裝傻?

一個人在團隊裏這麼久了,我們視他為小丑,他飽受恥笑譏諷,難道真能一直傻下去?

蒙哥馬利元帥說過:“我的軍隊裏有兩頭騾子,跟隨我經歷了四十場戰鬥,可它們到現在為止還是騾子。”

誰又知道,是不是有兩名德國高級間諜或胸有大志的神獸化裝成了他司空見慣的騾子?

大智若愚,大象無形,一個人的盲點,會不會恰好是他的慣性視點呢?

一個人的缺點,是不是恰好是他的優點呢?

最厭惡的人,是不是最能幫助自己的人?而最喜歡的人,會不會反而是最能傷害自己的人?

臨進門口,李猛穩不住了,如我所料,他低聲獻出他的錦囊妙諫:“我剛才的意思是:叫最不怕你的人去查最服你的人。”

這與我的理解一致,可為了表彰他我不得不做一臉驚喜狀:“謝謝猛哥!”

這確實是個妙計。

不怕我的人自然是心中無賊,服我的人應該不是安於天命,而是別有所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我怎能停頓於表面之象?

文志鵬一瞥見微弓着身笑吟吟的李猛就氣不一處來,他本翹着二郎腿,此刻倒沒有再次火爆發作,只是拉下臉來,乾脆把腳往茶几上一擱,他用力過猛,茶几格格一響,移開了半尺。

這是個無禮的舉動,但李猛不以為忤,笑嘻嘻搓搓手,給幾個坐客散了煙。

我親切的招呼李猛坐,文志鵬橫我一眼,他畢竟還是重視我的態度,雖然依然倨傲,可是已經沒有了開初勢不兩立的暴戾。

他不接李猛的煙,懶洋洋抱了手,斜睨着我有些冷笑狀。

我對他說:“猛哥很歉疚,所以一定要上來看看你。我讓他不要難為那個小子了,又打又攆的,顯得你多看重他似的,小朋友嘛。”

文志鵬一定覺得我象漢奸,此刻冷笑味兒愈重,只差鼻孔里出聲,我轉臉向李猛:“猛哥,你那身金剛罩和沾衣十八跌的武功是從哪學的?小辣椒可能受了內傷,經不起你折騰哈。”

李猛有些肅然,畢恭畢敬樣兒,一句話瞅文志鵬三眼:“哪裏哪裏,楊哥開玩笑了,那龜兒已經散架了,我拎都拎不起,這會叫他滾了,他口口聲聲說喝多了,對不起文哥,我抽了他好幾個大嘴巴。”

文志鵬冷冷瞟他一眼,打斷了他:“你猛哥厲害哦,小兄弟一個二個培養得能打會喝的,不過,這次是喝多了酒還是什麼,剛才倒忘了查一下了。”

看來文志鵬知道小辣椒的嗑藥史,我有些震驚。

李猛笑得有些僵,只把眼瞅我,我作個眼色示意他少開尊口,他忙起身又四鄰散煙以掩飾尷尬。

氣氛有些冷,莊子健頻頻為文志鵬倒茶,一臉恭敬:“文哥,那個事你老兄多放在心上哦。”

他只顧他的事,我有些蔑視。不過文志鵬多少感覺得了些面子,開口說:“那也不是我說了算,主要看我們領導和他們轄區領導,只不過關係好的哥們那裏,給你們多吹吹就是了。”

他心情平和了,我對李猛說:“這樣,猛哥,你和老文以酒代茶,盡釋前嫌怎麼樣?今天的事雖然不是你的原因,可是大家多少有點掃興,你畢竟是做主人的嘛,你看,庄哥的事情也成了,老文又多交了個朋友,一喜一惱,你剛好自己抵消,你是哥老倌,我們都要跟你學的,你作個表率怎麼樣?”

李猛心領神會:“明天中午,我在銀杏擺一座,給文哥鄭重道個歉,大家各位老朋友新朋友都一起,怎麼樣?”

我用肩膀撞撞文志鵬,他驚訝的望我一眼,然後一臉不願,暴露我的暗示,痕迹明得不能再明,我尷尬不已,暗暗認可李猛關於闡述老文不懂和領導相處藝術的評價。

文志鵬附耳問我:“就這麼讓他算了?”

當著滿座我們在私語,我更是尷尬,我也只好小聲答他:“有利可圖,當然算了。”

文志鵬瞪眼問:“那個丫頭的事呢?”

原來他在乎的是這事,我差點噴血,我忍住鑽心的痛苦招呼李猛走開幾步,問他:“老文是真對那個小生薑有意思,你看,能不能把壞事變成好事?”

本以為他會滿口承諾,沒想到他反倒遲疑住了,我好生奇怪。

“這樣的,楊哥你可能不清楚,這個小生薑,她和小辣椒是一對兒。”他難言之隱似的吞吞吐吐說。

啊?我恍然大悟,這是今天一切肇事之因,不過深深惋惜,轉念狐疑大生:“不可能吧?小辣椒很女性化的。”

李猛狠狠吸了幾口煙,把半截煙頭按滅在煙缸:“所以我都不好硬接剛才你兄弟那番做媒的話,剛才含含糊糊應付,是做給老莊他們看,你曉得的嘛,表表態嘛!”

我有些懵:“那麼,你答應幫我解決車的那事,終究還是演戲了?”

李猛連連擺手:“兄弟你小看我了,那錢的事,我答應了就是答應了,不是做樣子——只不過那談戀愛的事,是你情我願的事,這個我,我”

錢的再次肯定答覆讓我心頭一松,不過更加迷惑:“怎麼了,不就是叫你穿針引線么?又不是叫你綁架逼奸,有男朋友就不能交朋友了么?這是哪一門的說法?”

李猛還是為難狀:“兄弟,你不太知道,你叫我綁架我可能要想想,但是幫你教訓一下對方是可以的,反而你說介紹朋友這事,我李猛做不出來。這在我們看來,是個江湖忌諱,敲走朋友的馬子,那是不地道的行為。”

我似乎有些懂了,這是不是類似於“破壞軍婚”的定義?兄弟們在前線是打仗流血的,後方要靠自己人穩定,人心才穩,戰鬥力才能發揮出來,如果是自己人知法犯法,監守自盜,當然為世人之不容,非但可恨,而且卑鄙。

可是,江湖又怎麼了?難道未婚時候,女子就不能另擇新歡了么?

我反問李猛:“他們結婚沒?”

李猛撓撓頭皮:“這肯定是沒有的噻!”

我又問:“要是小生薑自己喜歡上別人,小辣椒不服氣來挑釁鬧事,那又怎麼樣?”

李猛慨然回答:“那當然是他不對了噻,那非但我要阻止他,如果他要侵犯人家的馬子,我還要教訓他!”

看得出這個小社團還是有規有矩紀律嚴明的,我點點頭。

“那就好辦了,這事我來想辦法。”我笑了。

“老弟,你別胡來哦。”李猛擔心,少頃他又覺得自己意思沒表達到:“我是怕你幾頭牽線,費力不討好,事情沒成,傷了交情。”

“那不會,你這麼小看我?”我笑笑:“我能力小,能做的事情有限,不過,這事剛好在我有限的小範圍內。”

李猛不以為然:“老弟,你不是那種人,我曉得的。”

“哪種人?”

“小辣椒那種——就叫小白臉類型。”

“你以為我要自己去泡,泡到了再送給老文?我那麼卑鄙?”

“當然不是,咦,你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什麼意思?”

李猛笑得很古怪:“我看哪,小生薑喜歡的是你。你不是利用別人感情的人吧?”

我吃了一驚。

吃驚的緣故不是因為小生薑,而是李猛居然都曉得,短暫的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后,我好不易大步邁出的腳步象遇到了一團斗然蔓延的荊棘,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躊躇。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古老的名言象一張沾滿蛛絲灰塵的陳年舊符一樣隱隱發光,威力驚人。

我終於硬起心腸說:“這個,你就別擔心我了。”

李猛世故的笑笑。

我走去拍拍文志鵬的肩膀:“沒問題,有辦法的。”

其實我有點迷糊,迷糊着自己是否真能解開這個連環鎖。

文志鵬眯起眼思索了一會,慢吞吞說:“那好。”

這小子裝腔作勢倒真有一套,我無聲的笑,李猛趁熱打鐵的懇求:“文哥,那明天中午,我就安排了,在座的都一起參加哈。你那頭騰得出時間吧?”

文志鵬依舊有些板著臉,轉臉看着我,笑嘻嘻說:“逍哥,人家難得請一回客,你就去嘛,怎麼樣?”

我問:“你不去?”

莊子健吳國民也一旁盛邀,文志鵬搔搔頭皮:“就這樣吧,逍哥去等於我去噻!”

這事終於有了個了局,我放鬆了心情,可是我那十萬怎麼辦?我還沒能有個頭緒。

李猛趁空隙問我:“老弟,你是個耿直人,說到做到,你那事,要不要我出點力?”

文志鵬如廁時也問我:“你那錢的事,怎麼個說法,公辦還是私辦?”

我都答:“讓我想想,需要時會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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