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年四季,總能帶給人不同的感覺,也會影響人的情緒。尤其是在北方,秋風起,萬物肅殺,不覺間內心總會充滿悲涼之意,是對夏天熱鬧的不舍,也有對即將到來的寒冬的畏懼。曹雪芹有幾句詩,怕是把秋的悲涼寫了個淋漓盡致“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對童年的記憶,兩三歲的時候,是簡單的像刻在腦海中的圖片,只有那麼幾個瞬間,有時候懷疑可能就是個夢,連真實性都無法確定。就像於樂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抱着他,用鬍子扎過他的臉蛋兒,他那時還不會說話,只會咿咿呀呀的叫着,輕輕躲着;他記得母親背着他出去串門,他在母親的背上睡著了,感覺很溫暖;他還記着母親抱着他跟鄰居家幾個帶孩子的年輕媳婦一起在小村外散步,在跨過一道溝時,溝有點深,讓他很害怕。小時候的記憶像一場不完整的夢,突然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能記起的,也只有曾經直抵靈魂的幾個片段。
就像五歲的於樂現在看到的場面一樣,他對很多細節已經模糊了,但那個畫面伴隨着秋天的感覺讓他一直記到現在。尤其後來讀了曹雪芹的詩后,讓他對秋更有了自己的感覺。
院子裏擠了十幾個人,房間裏也全是人,於樂和其他兩個小孩從大人們的腿之間鑽到了院子的窗戶底下。窗戶不是很高,於樂踮起腳,勉強能看到房間內炕上的情景,一個頭髮泛白的老頭躺在炕沿上,一個老婦站在炕邊抱起他的頭在哭。於樂看到面向他這一側的太陽穴有一個血窟窿,炕上離頭不遠的地方還有一灘暗紅色的液體。於樂不過看了幾眼,就被發現的大人呵斥開了。小孩子們被趕出了門外,大人們也陸續被主家請了出來。匆匆忙忙挪騰過來的於宣正看到了自己的孫子,罵罵咧咧的把他趕回了家,帶上大門又回到了大街上,想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也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於樂對死亡沒有任何概念,那個時候,他家裏除了一台旋鈕式的收音機和一個手電筒外,沒有什麼電器設備。電燈也時不時的停電,點蠟燭的時候更多一些。所以,沒看過電視、電影,沒人教他識字讀書,也沒人給他講故事,除了模仿大人的一些表象,他好像動物一樣,沒有自己的思想。他對看到的畫面並不害怕,只是單純的好奇和不解。他回到家吃起了花生,想着剛才看到的,想思考點什麼,其實,腦海中連描述剛才畫面的詞彙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於德忠和張玉英又拉回了一車的花生。他們在路上的時候已經聽說了后屋的大叔開槍自殺的消息。這讓他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同時也讓他們忘記了一天的疲憊。平淡的生活中發生一些並不多見的事情,總能給人們一個更多交流的機會和話題,人性中沉寂已久的追求好奇、刺激,和不甘於平淡生活的心又會蠢蠢欲動。那麼多人喜歡湊熱鬧,或許,是因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平凡無奇卻又無能為力的吧。
晚飯的時候,張玉英煮了半鍋花生。剛出土的花生最適合挑出大的拿來煮着吃,這可比玉米麵餅子好吃多了。於樂吃了一碗煮花生就飽了。
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院子裏,藉著月光開始摘花生。說是摘,其實用“摔”來形容更貼切。花生掛在花生案子上,在簍子上橫放一根木棍,一下一下的摔,把花生摔進簍子裏。於樂摔不動,只有他在一個一個的摘。於樂的奶奶也坐在院子裏,別人摔着花生,她拍着地面罵著,倒是也出了一些動靜,有意無意的還跟摔花生的節奏和上了。
七點多的時候,住在於樂家隔壁的隔壁的大娘,也就是玲玲的母親過來串門了。剛坐進院子就壓低聲音說“你們聽說沒有,后屋王建春大叔今天下午開槍自殺了?”
“聽說了,真可惜,到底怎麼回事?”
“聽說三個兒子兒媳婦為他那點錢鬧得。”
“唉,要不說,找兒媳婦一定得找個通情達理的,他兒子平常看着人挺好,肯定是兒媳婦在家鬧分家要錢,他那幾個兒媳婦都不是省油的燈。”
“他們說老頭拿手槍對着自己的太陽穴來了一槍,開槍前喊了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唉,老頭太可惜了,平時說話辦事都挺好的,有什麼事找他幫幫忙,二話不說就幫了,你說他怎麼就想不開,大不了也是死,怎麼活不是活?”
“他這個事肯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麼長時間壓心裏,三個兒子,這一碗水也不好端平,想不開了。”
過了一會兒,村東頭於樂本家的二爺爺也過來了,二爺爺歲數大,又講起了剛自殺這人年輕時的往事,他們一邊幫着摔點花生,吃幾個花生,一邊聊着。這樣的情形發生在村子裏的各個角落,夫妻炕頭聊,鄰居湊一起聊,聊着這家人的子女和矛盾,聊着他們曾經跟他發生過的事情,聊着他的生平,有悲傷的,有感嘆惋惜的,有想不通的,有敬佩他是條好漢的,好像這事跟他們有着莫大幹系,他們內心有着一些說不出的衝動,似乎拚命的想發泄些什麼,想表達些什麼,想思考出什麼,但最後,隨着老漢的出殯,一切又回歸了平淡。
93年尚未禁槍,很多人家裏都有獵槍、手槍、氣步槍之類的。於樂家在最後一排,小時候的冬天,他經常聽到屋后野外的槍響,那是業餘獵人在打野兔。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鄰居都回了家,於樂被催促着上炕睡覺,於德忠夫婦還在院子裏摔花生,農忙的時候,他們常常需要這樣干到半夜,第二天再早起。
初秋的天還不是太涼,農村的夜很安靜,於樂靠着窗戶躺在炕上,蓋了條毯子,嗅着花生帶回來的土腥味兒,看着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在屋前屋后的蛐蛐聲中,在父母輕聲細語的呢喃中慢慢閉上眼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