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彼方的夜色

第8章 彼方的夜色

蒸汽閥門在背後噠噠作響,六對機械翼順序起伏,推動約納在暮色中的丘陵上空快速飛行。這是第七個小時的飛翔,約納可以感到自己的體溫不斷被風帶走,他用極其彆扭的姿勢解開身後包袱的一個角,摸索出一塊麵包遞到嘴邊,發現嘴巴無法張開,整張臉都凍麻木了。

下方是飛速掠過的褐色丘陵,根據地形判斷,他應該已經出了聖博倫國境,進入多山的巴澤拉爾。紅土高原上肆虐的騎兵和處處烽煙被他遠遠拋在身後。飛行最初的恐懼和亢奮消褪之後,約納覺得腦袋一片茫然,他甚至在空中小睡了一會兒,以至於沒能與紅石堡的廢墟說一聲再見。思考能力漸漸回復,對壯闊未來的憧憬與獨自逃跑的羞恥感接踵而來,讓年輕的占星術士學徒手足無措,時喜時悲。再過一會兒,他開始研究“瘸腿亨利二號”的操縱方法,然後悲哀地發現這個以蒸汽傀儡玩具與破爛銅管和散發著陳腐味道的皮革組合而成的古怪裝置跟本是個玩笑,控制高度、速度與俯仰的閥門和操縱桿在機器的背面,他盡量伸長自己的手臂,手指尖還觸不到閥門的邊緣。好在兩根掌管方向的皮帶工作正常,讓他能夠向目的地飛去,至於怎麼降落,——約納決定聽天由命。

勉強嚼了半塊麵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約納掠過一個燈火通明的中型城鎮,熱騰騰食物的香氣飄揚在空氣中,引得他口水直流。扎維帝國騎兵的馬蹄聲尚未打破巴澤拉爾的平靜。幾天前,自己還是世界的旁觀者,他走過的地方刀槍叢林會自覺開闢出忍讓的道路;但自從導師告訴他暴君耶利扎威坦單方面宣佈撕毀協議,導致西大陸五大公會成員血流成河,約納就對士兵這個單詞有了莫名的恐懼。他看過太多死於非命的人,但從沒想像過那些面目全非的屍體有可能是自己,——甚至他的導師。想到導師,約納心口有種尖銳的疼痛一閃而逝,他嘆了口氣,卻被風灌入口中,劇烈咳嗽起來。

今夜第一宮三十號星“熊”會在南方天幕閃耀,約納強睜眼睛尋找他熟悉的星辰,“熊”與第七宮七號星“小船”是他研究的主要對星,星際線具有“光、熱及形態變化”的特徵。他法杖上的照明星陣就是柯沙瓦導師使用這條星際線的力量在紅寶石上雕刻而成的。終於在密密麻麻的伴星中找到“熊”的蹤跡,約納心情稍稍安定一些,閉上眼感受星際線穿透他心臟的溫暖能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單調作響的風聲變得低沉,約納睜開眼睛,發現丘陵地帶在身後遠去,星光下展開遼闊的沖積平原。他飛越了巴澤拉爾的國土,眼前是寬廣的無主地帶,科倫坡人聚居的聖河北岸。如果方向沒錯,他的目的地櫻桃渡已經不遠了,希望能夠在櫻桃渡安全降落,跌進科倫坡村寨與掉進聖河彼方都不是什麼美好的結局,約納抿緊嘴唇,調整“瘸腿亨利二號”的方向,儘力尋找視線盡頭的河水與城鎮。

忽然身後砰的一聲輕響,平穩的飛行軌跡改變了,飛行器顛簸起來,忽悠下降了幾十尺,約納一陣暈眩,感覺剛吃下去的麵包涌到了嗓子眼。他驚恐地張大嘴巴,看到樹木茂密的北岸平原離他忽遠忽近,星空不住旋轉。壞了,刻在黑水晶上的浮空星陣要崩潰了,約納想道,徒勞地伸手向後摸操縱桿,卻無法阻止六對動力翼盡職地扇動。又一聲輕響傳來,約納清楚感覺到自己的體重成倍增加,絕望地在翅膀的推動下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向一棵枝繁葉茂的闊葉樹衝去。樹冠在眼前無限放大,約納只來得及蜷縮四肢,閉上眼睛。

咚。

一片黑暗。

……

顧鐵費勁地撐開眼皮打量遊戲世界,動動手指,重新習慣陌生的身體。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堅硬的木板床上,蓋着幾件破爛的獸皮,房頂很矮,房樑上用鐵鏈懸挂着燃燒的火盆,火盆是唯一的光源,照得牆壁忽明忽暗。溫暖的空氣中有煙草味和一種不知名的腐臭味,除了床鋪外,屋裏只有張古舊的木桌,桌子后坐着一位戴白色四角帽、穿褐色毛氈斗篷的瘦小老人,乾枯的手撐着稀疏幾根鬍鬚的下頜,正在打瞌睡。

“變化真大啊,跟不上時代了。我敢肯定老肖在某個更悲慘的世界角落哭泣着等待我去拯救,哼。”顧鐵有些頭疼地嘟囔着,調出自己不在線的十幾小時裏這具身體的回憶:決定出走、找到導師、飛行器、墜落。“……靠,我的人生是一部大片啊!”顧鐵驚訝地長大嘴巴,然後發現頭上、身上、背上無處不疼,左腿乾脆失去了控制權,“……起碼是一部勵志片,我負責殘疾少年的戲份。這悲催的主線任務啊……”顧鐵呲牙咧嘴地坐起來,撩起獸皮看看,果然,左腿應該是受傷了,纏着繃帶,身上只穿着貼身衣物,法袍、包裹、鹿皮包、“瘸腿亨利二號”不知所終,唯有法杖孤零零倚在牆角。

“那個,大爺……”顧鐵沖打瞌睡的老頭喊了一聲。老頭的腦袋一點一點,睡得正香。“喂喂,別睡了,把人家扒得只剩褻衣,好歹給個說法吧大叔?哎呦靠……”顧鐵腳踩在原木地板上,傷腿疼得他差點岔氣。

“嗯?”老頭醒了,循聲望來。閃爍的火光照亮他爬滿皺紋的瘦臉,空蕩蕩的眼眶裏沒有眼球。

“我靠。”顧鐵又嚇了一跳,差點一屁股坐倒,連忙法杖來撐住身體。“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老頭用沒有瞳仁的眼眶饒有興緻地望着他,擦去嘴角的口水,樂道:“我家。”

“我在你家幹什麼?”顧鐵低頭瞧瞧自己的褲襠。這個十七歲的清秀正太身體感覺上沒那麼安全。

“你是老爹的顧客,這位少年。我從二百個科倫坡黑鬼手裏搶了他們的夜宵——也就是你——作為交換,接收了跟你一塊掉下來的那堆破爛。等價交換,賓主盡歡。”老頭樂呵呵地盯着他說。

顧鐵毛骨悚然地躲開老頭虛無中射來的視線。他仔細想了想,沒找到落入科倫坡人手裏的記憶,在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裏,鬼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準老頭只是在樹叢里踢到自己拖回家罷了。“把法袍和皮包還給我,大爺,不管你有多好客,這次緊急道路救援也就值一頓晚餐的錢。“

“你的麵包太難吃了,香腸也是。“老頭撇撇嘴。”占星術士袍太招搖了,會害死你的,那袋子閃光的寶石更是,出門瞧瞧就知道了。老爹童叟無欺。“

顧鐵愣了一下,拄着法杖,推開油漆剝落的屋門。冷空氣席捲而來,顧鐵打了個寒戰。一望無際的黑灰色平頂石屋,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延伸至星光無法照亮的遠方,巨大的轟鳴聲傳來,空氣里有潮濕的水汽。左右走了兩步,顧鐵明白了。這是一個坐落在河邊的鎮子,鎮子中心是一個八十尺見方的廣場,廣場中心孤零零立着他所處的這間小屋。沒有別的可能性。河是聖河彼方。鎮子是櫻桃渡。他到達了目的地,——或者說,那個害自己跌斷腿的倒霉遊戲角色到達了目的地。

他心裏盤算了一下前因後果,咳嗽兩聲,轉身回屋,關上門,客客氣氣地微笑道:“那個,大爺,你到底是誰啊?“

“嗯?“老頭已經又睡著了,口水拖了老長,”哦,我是老爹,人人都叫我老爹。“

“那麼這裏是櫻桃渡咯?“

“沒錯,我家。“

“那麼周圍屋子裏住的都是……“

“那還用說?好客老爹的客人們。“

“那麼他們住在這裏是為了……“

“享用每月15日我親自掌勺的牛肉燴飯。“

“還有?“

“打仗逃來的啊、被科倫坡人逼來的啊、等船票的啊,都要住店啊,這樣子。“

“那麼這裏安全咯?“

“安全安全,等價交換,賓主盡歡。“老頭搓搓手指,”安全是客房服務的一部分,包含在房費里嘛。“

顧鐵挑着一條眉毛(有點彆扭,顯然這個正太的臉部肌肉比較少運動)看着瞎眼老頭,悄無聲息地橫向挪了半尺,老頭的眼眶像探照燈一樣隨之轉向。顧鐵服了。“老爹,鎮子的保衛力量有多少人啊?”

“不是開玩笑的,巴澤拉爾的貴族老爺、戰爭的敗兵、科倫坡黑鬼、野生魔獸,哪天少得了找麻煩的啊,你說是不,這位少年。”

“那麼櫻桃渡有支龐大的私兵衛隊咯。”

“不不不,就老爹一個人。養兵太花錢了。”老頭面不改色地說。

顧鐵忍住吐槽的衝動,心想這是遊戲世界,不能以常理來忖度一個渾身沒二兩肉的瞎眼老頭。他搜索了一下腦海中關於預言書的記憶,算了算,淡定地說:“老爹,我要在這裏呆到4月26日,開一間房吧。送早餐么?”說著伸手摸兜,卻只摸到自己的大腿肉。顧鐵臉“刷”地白了。“……刷卡行么?”

“刷卡是哪裏的貨幣?是金幣的話,按重量計,沒問題。童叟無欺。”老爹左手摸到一張登記表,右手摸到一支鵝毛筆,沾了墨水。

“……那個,老爹,我的包里有幾十顆寶石,還有刻好星陣的水晶,大約比道路救援的花費還要多些吧?”

“我從樹林裏救你,不是道路。我算過了,從聽見你砸在地上的響動,到揪你回來,一來一去,十五里的夜路,正好收支相抵。你看,一來一回要加錢吧,夜裏趕路要加錢吧,挺公道了,少年!”

你是出租車啊!實行夜間價格,還有空駛費呢!顧鐵心裏惡毒地咒罵著老頭,面上堆笑:“老爹,我身上一分錢沒有了,但我是個占星術士,只要找到工會辦事處就能支出津貼,再說,我還能為鎮子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他腦中快速搜索這個角色能夠做的工作,發現年輕的占星術學徒離開了占星術塔之後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蒼白少年,百無一用。“……比如,這個!”顧鐵左顧右盼,眼睛一亮,舉起當拐杖用的法杖:“看着。”

“工作可以換錢的,這是世界通用法則。“老頭爽快說,”我歡迎這樣的客人。”

顧鐵調動關於星陣的記憶,用心感受法杖頂端鑲嵌的紅水晶中星陣的結構,一副複雜的星陣圖像出現在他識海中。記憶告訴他,所謂星陣就是使用極細的秘銀絲線在水晶內部排列而成的立體形狀,他試着將代表啟動的那根弦輕輕撥動,紅色的光芒從水晶內部慢慢泛起,洋溢出來。顧鐵小心控制星陣運行,感覺第一宮星辰“熊”發射的星際線從冥冥之中穿過,星陣剝落的零星能量匯聚在水晶之中,旋轉聚集,放出光芒。

照明星陣的強烈橙黃色光線填滿了整間屋子,顧鐵驕傲地舉起法杖,向複雜又好玩的遊戲占星術系統致敬。

五分鐘后,他鬆開右手,光芒黯淡下去。“老爹,這個怎麼樣?”

“嗯?”

老頭抬起沒有眼球的眼眶。

顧鐵以頭撞牆。

“……我是說,我可以提供照明。老爹你看,櫻桃渡的夜黑得鍋底也似,既不方便,又沒有情調,摸黑出門談戀愛或者上大號,摔一跤是小事,踩着野屎多晦氣?以後每天晚上,我站在你的房頂上值班,把鎮子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既文明又衛生,提前進入電氣化時代。如何?”

老爹咂吧咂吧嘴,說:“我沒太聽懂,不過好像有點道理。”

“何止是有點道理,簡直是賠本甩賣,賺錢良機。”顧鐵笑嘻嘻說。

“好吧,我這裏有負責生火的魔法師、負責開船的蒸汽傀儡師、負責建築房屋的數理學士,唯獨沒有負責照明的占星術士。”老爹想了想,丟到手中的表格,重新摸一張過來刷刷刷寫了一行字,遞給顧鐵,“A級客房一間,東南區第二排A52號,不含早餐,租期即日起至6月15日,工作內容是租期內每天日落後為櫻桃渡提供照明四個小時。——櫻桃渡保護者“老爹”繆瓦(J.Muwa“Papa”)。

顧鐵捧着紙和筆有點感動,有多久沒提筆寫字了?A級客房,不錯嘛。他看看沒什麼問題,用鵝毛筆簽下了“顧鐵”。忽然一愣,把名字塗掉,重寫了一行。“D.約納二世.占星術學徒”。

“簽了?”老頭似笑非笑。

“是啊。”

“不用看看附加條款?”

“啥?”

顧鐵捏起表格一翻面,後面密密麻麻印着四五十行小字。

“附加條款1,客00房等級說明:客房等級A:匿名(Anonymous);客房等級M:中級(Medium);客房等級G:賓客(Guest);客房等級V:貴賓(VIP)。”

“呃,老爹,A級客房是……”

“就是我都懶得記客人名字的那種。後面有詳細的。”老爹回答。

顧鐵滿頭冷汗地往下看。

“附加條款7,客房等級A的權利與義務:

1,A級客房每人每日房費30聖博倫銀幣,或等值其他貨幣,或等值勞動,月租九折,年租八折;日租第二日中午十二點退房,月租第二月第一天中午十二點退房,過時額外收取半日房費;

2,作為A級客房住戶,在有效居留期間享受櫻桃渡全鎮(以櫻桃渡最外側1號至6號坑為邊界)內24小時A級安全保證;

3,A級房客的基本生理特徵(即心跳)受到櫻桃渡保護者本人的庇護,使用任何手段停止A級客房住戶心跳(或導致其心跳在72小時內停止)的行為都被視為對櫻桃渡保護者本人的直接挑戰;

4,A級客房每間六人,未經登記房客的留宿被視為對櫻桃渡保護者本人的直接挑戰;房客可申請調動房間,填補因離開和死亡造成的房間名額空缺,但不可調動至空房間,空房間只能由初次登記人在無床位空缺的前提下開啟,客房所有房客死亡或租約到期后,房間由保護者收回;

5,A級客房住戶因自然原因死亡(包括遭受非直接致命傷害導致72小時后死亡)、走出櫻桃渡保護範圍導致死亡、租約期滿之後因傷害行為導致死亡,保護者概不負責;

6,特殊情況下(參見附加條款40),房客權益不受保護;

顧鐵頭昏腦脹地看完了,問:“就是說,我要住進一個六人間,而且只要別人不把我弄死,想幹啥幹啥?”

“你很聰明,客人。最後推薦你看一下55條。”

“附加條款55,‘對櫻桃渡保護者本人的直接挑戰’的唯一結果:

死!(紅色特大號字體)”

顧鐵站在小屋中間,拖着條斷腿,看着那個瞎眼又賊笑着的老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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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背叛者賽格萊斯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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