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持劍的玫瑰

第9章 持劍的玫瑰

約納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睜開眼以後,發現一點細節也憶不起來。他環顧四周。這是一個高而空闊的圓形石屋,環繞唯一的一扇門,沿壁擺着六張簡陋的木床,狹長的窗戶懸在七尺高的空中,將一線炫目的陽光灑在他臉上,空氣中漂着微塵,潮濕的地板散發令人不快的味道。“有人嗎?”約納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屋裏回蕩。沒人回答。

左腿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慘呼一聲,纏着歪歪扭扭繃帶的斷腿提醒他在“瘸腿亨利二號”墜落以後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如同被遺忘的夢一樣,沒有半點記憶。“惡魔!”約納咒罵一聲,艱難挪動身體下床,在牆邊找到自己的魔法杖,但鹿皮包遍尋不着,他的錢幣、寶石、星陣、食物和水都消失無蹤,萬幸的是,貼身收藏的預言書安靜地躺在內衣的夾層里,約納手指觸摸到帶着體溫的粗糙莎草紙,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並不害怕疼痛。星神在上,相較於永恆的夜空,**的疼痛是微渺的、短暫的、孱弱的,占星術士以知識之名追求靈魂的強大;但約納對不時出現在自己軀殼裏的惡魔感到深深懼怕,試想,有一個來自虛無以太(Ether:不可知的媒介)的惡魔,藉助他的軀體,以他、17歲的D.約納二世、四級占星術士學徒的身份行走世間,傳播來自地獄深處的恐怖和瘟疫,這對具有虔誠信仰的學者來說,簡直是最可怕的噩夢。他咬緊牙關,顫抖不已。

“我還有機會,惡魔還不夠強大。”

約納握緊魔法杖,低聲自語。惡魔還不能夠奪取他整個身體,出於某種原因,只能斷續地降臨於世上,只要自己保持本我,記錄每個行為,對惡魔造成的破壞進行彌補;同時鍛煉身心,強大精神,總有一天,能壓制甚至封印惡魔於體內。約納想起無名書的預示:

“10月6日,迦瑪列(Gamaliel)從天而降,帶着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阿亞拉(Ayalah)看不到他,阿亞拉聽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宮裏居住,不感到慌張。‘不要接近鏡子’,迦瑪列給予他忠告。”

預言裏的惡魔定不止他身體裏這一個,有更多的世人已成為惡魔的傀儡,他該怎麼做?背叛者賽格尼斯的無名書定將給予他指引,如同懸挂在南方天幕的第一宮星辰“熊”一樣照亮未知的方向。相信夜空,服從命運,甚至……拯救世界。想到這裏,約納眼神凝聚起來,哼了一聲,以法杖撐起身體,拖着傷腿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斑駁的木門。

讓宿命之輪轉動吧。

他沒有遲疑,迎向耀眼的日光。

“下午好。過多的睡眠會讓我們擔心你的頸椎,王國騎士蘭斯洛特曾說,每個男人都需要兩樣東西:鋒利的劍與合適的枕頭。後者有時候更重要些。”有個溫柔好聽的男聲對他說,“我們的名字是埃利奧特.卡斯菲爾德(Elliott

Catherfield),很高興認識你,51號房間的房客。”

約納抬起頭。這是一位年輕的金髮騎士,友善地笑着,在高大的獨角獸背上右手撫胸,施以古老的禮節。“呃,你好,我是約納,占星術士學徒。”約納彎腰行禮。獨角獸以高傲的眼神掃視他一眼,打了個響鼻。

“占星術士?約納閣下,恕我們冒昧,你是五大行會的成員,為何會在這個缺乏公理的地方獨自出現?”騎士疑惑地問。

“我的老師告訴我,暴君耶利扎威坦單方面撕毀《聯合特赦法令》,現在整個西大陸已經沒有行會庇護了,他的地行龍騎兵襲擊了我們紅土高原上的占星術塔。”約納想起分別不久的柯沙瓦老師,感覺如同兩個世界。老師是否還安好?他心裏浮起不詳的念頭。

“這個消息是真的?那我們需要立刻向室長報告。”埃利奧特吃了一驚,“抱歉,馬上回來。”長嘶一聲,獨角獸昂起釘着銀掌的碩大馬蹄人立而起,遮住了陽光,約納後退一步,在鼓點樣擂動地面的蹄聲中,只見騎士血紅的披風像風一樣轉過幾棟房屋,消失了,披風下錚亮的銀鎧晃得他眼前一花。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曬得人骨頭裏一陣酥麻,約納拄着魔法杖倚在屋門,四周黑石房屋林立,看不到盡頭,空氣一片靜謐,隱約聽到遠方奔流的水聲。他花了一點時間分析自己的處境。這裏一定是櫻桃渡,水聲來自聖河彼方,這麼說他到達了目的地,在他墜落並且摔斷腿之後,惡魔並沒有做出什麼傷害他自己的事情,至於有沒有傷害別人,約納不大確定,但憑藉自己這十七歲的孱弱身體,料也搞不出多大的破壞。

騎士稱呼自己“51號房間的房客”。約納回頭瞧瞧,這間黑石圓屋上果然刻着“A51”,左右兩邊是A52與A50,後邊是A7,前一棟看不到編號。約納憑占星術士學徒的數理能力迅速在心裏畫出櫻桃渡的平面草圖:黑屋是圓形排列,里圈的編號小於外圈,騎士埃利奧特向圈中心的方向奔去,說明內部的重要性高於外部,眾多房屋一定圍繞着一個決策中心;《西大陸地理測算》中提到過“旅社”的定義,即房屋所有人通過出租房屋使用權與出售飲食房間清掃等服務換取利益,自己目前是“房客”,即“旅社”的消費者,一定是惡魔附身的時候,與旅社的管理者訂下了租用的契約。

正思考着,一陣風吹過,埃利奧特與獨角獸在他面前輕盈落地。“請進屋稍等一會兒,室長馬上回來,這裏有食物和水,請用。”騎士彬彬有禮地彎下腰,遞過一隻粗棉布口袋。約納借這個機會看清了騎士的臉,一頭日光般耀眼、梳得整整齊齊的金髮下,是張無可挑剔的西大陸英俊面孔,藍寶石般的眼睛深處藏着蓬勃的生機與火樣的熱情。約納愣了愣,在騎士胸口的鎧甲上,看到某本書中曾提到過的古老紋章:怒放的玫瑰花纏繞沾血的長劍。

“埃利奧特,你是……玫瑰騎士?”約納接過食物袋,小心地問。

“是的,占星術士閣下,職業即我們的生命。”騎士以右手背的拳甲擊打左心房,鎧甲碰撞發出清脆的鳴聲。獨角獸輕輕點頭,以示配合。

“我還是學徒而已。”約納補充道,同時有些不知所措。玫瑰騎士(RoseCavalier)是西大陸永恆的傳說,他們不屬於任何國家、任何政權,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依何為生,百年來,玫瑰騎士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現在詩歌與床頭故事裏,從未消失。傳說中,玫瑰騎士會出現在彼此深深眷戀的愛侶身邊,幫助他們除去一切世俗的障礙,保護他們的愛情,直到男性下定決心向女性求婚,玫瑰騎士會在月光最明亮的夜裏,將一束銀玫瑰輕輕擺在姑娘的床頭,然後悄然離去;手捧銀玫瑰走入教堂的情侶,愛情將得到永遠的佑護。

而在另一些小說里,玫瑰騎士被描繪為被文字與繪畫之神希拉詛咒的不死亡靈,他們只能在夜間出現,靠吸食愛情的養分存活,因為希拉的詛咒,他們永遠無法與坐騎分開,落下獨角獸的瞬間就是灰飛煙滅之時。

七級占星術士柯沙瓦老師在飯桌上喜歡說些與工作無關的話題,玫瑰騎士伴着濃湯與蒜香麵包的味道被烙進約納的記憶。今天在櫻桃渡的陽光下,他見到了活生生的傳說,如何能不驚奇呢。“我聽說……呃,也許……沒什麼。”約納吞吞吐吐,沒問出口。

“世人的誤解很多,我們並不介意。”埃利奧特爽朗地笑着,撫摸獨角獸雪白的鬃毛。“我們是漂流在整個大陸的種族,人類美好的愛情是我們世代守護的東西,是我們存在的唯一價值。我們不主動索取,也不掠奪。我們喜愛陽光。每位玫瑰騎士只有三朵銀玫瑰,用以成就三段不滅的愛情。為了守衛愛情,不惜讓劍染血。”騎士以血色的披風,擦亮胸前的紋章。

“為什麼你一直用‘我們’指代自己?”約納提出憋在心裏的疑問。

“我。”埃利奧特用食指指着自己鎧甲后的心臟。“我。”他指指胯下的獨角獸,騎獸溫柔地用扭回頭來尖角搔着騎士的手心。“我。”埃利奧特又向後一指,約納注意到,騎士的下半身被垂下的銀色鎧甲遮蓋着,鎧甲和披風的縫隙里,鑽出一枚白色半透明的小小圓球,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向約納望過來。“我們。”騎士畫了一個圈,將自己、獨角獸與小東西括在一處,“三位一體。”

“精靈?”約納瞪大眼睛,想伸手去摸,獨角獸從鼻孔噴一口熱烘烘的氣息在他臉上。

“是的,我沒有腿,獨角獸沒有手,精靈沒有身體,我與獸通過精靈的心靈之語溝通,從初生時被擺上祭壇、彼此選擇成為一體的時刻起,我們就不可能再分開。我們,是玫瑰騎士埃利奧特。卡斯菲爾德是我們家族的名號,也是我們多個世代以前封地的名稱,在被放逐之前,卡斯菲爾德的疆土包括整個紅土高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聖博倫帝國真正的國王。”騎士平靜地說,轉而燦爛一笑:“但現在,我們只關心純潔的愛情,占星術士閣下,不知道你為何來到櫻桃渡,但我們正在這裏守護第二朵銀玫瑰盛開。希望玫瑰綻放時,你能一起見證那種舉世無雙的美麗。”

約納目瞪口呆,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優雅的騎士端坐在獨角獸背上,笑道:“室長大人回來了。”

室長大人讓約納又一次驚詫。這個彪形大漢,比約納十七年生命里見過最強壯的人都要大兩個尺碼,站着跟騎乘的埃利奧特幾乎等高,手臂粗得不像話,肌肉泛着花崗岩般的紋理。大個子穿件破舊的灰布短衫,亞麻長褲,皮靴沾滿泥濘,光頭,扣着頂編花小圓帽,亂蓬蓬的一片鬍子,粗脖頸套着一隻銀圈,——《西大陸地理測算》提到過,銀圈是巴澤拉爾山區居民的傳統裝扮,——那銀圈摘下來,足以給約納當腰帶用。

“您好,我是J.約納二世,占星術士學徒。”約納恭恭敬敬地說。

“您好,尊貴的占星術師大人,能成為您的室友,俺高興得不得了。”大漢蹲下來,漲紅了臉,神經質地搓着手,眼睛瞅着約納上衣的第二顆紐扣,局促不安地說。忽然他意識到什麼,一把抓下小圓帽揉在手心,大聲道:“對不起!俺又失禮了。俺是巴澤拉爾王國東山郡蘑菇鄉的農民托巴(Toba),因為是罪人,貴族老爺禁止我使用家裏的姓氏,所以只有一個名字,沒有姓。”

“我只是學徒而已……托巴。”約納揉揉眉心,苦惱地說。

“您的寬宏大量讓俺嚇了一跳!托巴是羽毛的意思,俺娘——願她老人家在希拉的懷抱里安眠——希望俺是個又輕又漂亮的小夥子,結果俺越長越大,後來還打死人,犯了罪條,成為壞人,她老人家如果還活着,一定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室長大人露出苦悶的表情,轉而又羞澀地一笑:“俺這輩子沒見到尊貴的占星術士大人,昨晚能夠與您並肩作戰,是俺這輩子最大的榮耀,等俺有了子孫,俺希望能夠用您的名字作為他們的姓氏,從此世世代代紀念俺與大人之間這段寶貴的回憶。”

“室長是個溫柔的人呢。”玫瑰騎士在邊上偷笑。

“我只是學徒而已……”約納乾脆閉上眼,在心裏努力平衡雄壯威猛的室長與溫順謙恭的農民之間的差距,這不見得比調整星線角度來得容易。“等等,你說昨晚我們並肩奮戰?”他忽然驚覺。

托巴亢奮地拍拍腦門:“是的大人!昨晚您站在老爹的屋頂上召喚星辰的力量照亮整個鎮子,實在是太壯觀了!他們幾個去執行任務沒有看到,俺獨個兒去參拜神跡,老爹偷偷告訴俺大人您住在A51房間,俺高興得嚇了一跳!到後半夜,月亮落下以後,有人想要偷襲您,俺在您星術光輝的照耀下,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一拳把壞人打飛了!“

約納盯着手裏的法杖。柯沙瓦老師送給他的手杖,鑲嵌着低品質的紅水晶,鐫刻有簡單的照明星陣。這麼說,惡魔昨夜站在“老爹”的屋頂上驅動照明星陣為櫻桃渡照亮?如果沒猜錯的話,“老爹”是這個鎮子的主人,照明是某種契約的組成部分,這種契約構成了“旅舍”的租賃關係。約納心裏快速盤算着。“是的,你的實力很強,昨晚我們聊得也很愉快。”他模稜兩可地提起。

“不,昨天沒有機會跟您交談呢。您在啟明星出現的時候回到屋子,休息了。”

“哦,當然。”

“剛才埃利(埃利奧特之愛稱)對俺說,帝國皇帝耶利扎威坦對五大行會下手了?”托巴忽然正色道。

約納本能地感到危險。他不動聲色地握緊手杖,揣摩着巴澤拉爾農民的心理。自己還是太年輕了,除了實力之外,《聯合特赦法令》是五大行會成員行走於世間的最大砝碼,櫻桃渡顯然還不知道暴君的行為。對埃利奧特無心的一句話,等於把自己身上的鎧甲剝去,露出孱弱的內核。他以與十七歲少年不相稱的冷靜,淡淡地說:“是的,我聽說許多沒有實力的數理學會成員與牧師被暴君殺害了。我的導師、七級占星術士柯沙瓦大人派我到巴澤拉爾王國與南遷的占星術士協會建立聯繫,但我的蒸汽傀儡飛行器出了一點問題,故來到了櫻桃渡。”

約納特意將“沒有實力”、“七級占星術士”、“占星術士協會”、“蒸汽傀儡飛行器”幾個詞發成重音,試圖在托巴心中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足以保護自己的形象。可室長大人根本沒注意,伸出又寬又厚熊掌般的大手,摟住約納的雙肩,晃了兩下,大聲道:“您這一路擔驚受怕了!這裏雖然沒有王法,但比外面安全得多,有老爹在,您可以放心睡個好覺了!您雖然身份高貴,但年紀輕輕的,怎麼能出來受這個苦呢,接下來讓俺來照顧您吧!”

約納吃了一驚。托巴的眼睛裏閃着純樸的淚花。

“聖博倫南方的巴澤拉爾王國已經被地行龍騎兵隊攻陷了,現在整個西大陸佈滿了扎維帝國的軍隊,戰爭與鐵匠之神拉齊的塑像四處樹立,聽說五大行會聯絡處都向北方轉移,北方靠近聖河的地方,埃比尼澤(Ebenezer)共和國仍然在抵抗,那是西大陸最後的獨立政權了。當然,除了少數民族聚集區之外。扎維帝國要踏平櫻桃渡,不僅要與科倫坡人正面衝突,還要挑戰‘老爹’的不敗傳說,就算暴君本人和座下的血騎士,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埃利奧特在旁解釋道。“室長是個老好人。”他補充道,“約納閣下不必緊張。”

玫瑰騎士顯然看出了他的戒備,約納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他從托巴的手掌里艱難地伸出左手,拍了拍大漢的手背,——手感果真跟岩石差不多——說:“托巴,謝謝你,我會在這裏待一段時間,請大家多照顧了。”

大鬍子農民聞言渾身一顫,立刻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說:“占星術師大人,您要收納我成為扈從騎士嗎?這會是俺世代的光榮。”

約納神情迷茫地問:“什麼騎士?”

“《大陸法典》規定五大行會正式成員與世襲貴族享有同等權利,可以不經申請自行招收不超過其等級數量的扈從騎士及隨兵,如果閣下你是三級占星術士學徒的話……”埃利奧特開口。

“四級。”約納說,他忽然想起來他的四朵淡藍星花的學徒徽章臨走前裝在鹿皮口袋裏,現在也不知所終了。

“好的,三級至五級占星術士學徒可以擁有一名扈從騎士及十五名隨兵,如果報知協會,會得到一定的裝具補助。幾年前十二議事主修訂《大陸法典》時曾就這一條目有過爭論,有些人害怕五大行會依次建立強大的武裝力量,但你知道的,五大行會首腦除了聖公會教皇大人之外全部都是十二議事主成員,十二席中的四席是壓倒性優勢。總歸一句話,約納閣下,你現在將劍放在室長肩頭平拍三次,由室長說出誓約,就可以讓看多了騎士小說的托巴閣下成為你忠誠的扈從騎士了。我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閣下自己決定吧。”玫瑰騎士微微帶着笑,說。

約納看着半跪在地仍比自己高一頭的托巴,苦惱地摸摸後腦勺:“能不能等我吃完午餐再決定?”

室長大人還沒開口,一個女聲響起:“沒錯,大叔,吃飽了再抽風吧。”約納扭頭一看,幾個人影出現在石屋旁。

A51房間的房客們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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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背叛者賽格萊斯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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