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昏的降臨

第3章 黃昏的降臨

約納的手指滑過無名書的殘頁,指尖彷彿還能感覺到火焰的溫度,昨天發生在紅石堡的一切已經模糊,唯有書頁最後潦草的簽名讓他感到敬畏與恐懼,“背叛者賽格萊斯(SegnisetheBetrayer)”,這個神秘的預言者掌握了未來。午餐時間他試探着詢問導師是否聽說過此人,年滿70歲的七級占星術士柯沙瓦(Kochava)搖晃着毛髮茂盛的巨大頭顱,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等你到我的年紀就會明白,名字是個愚蠢的東西,——把它們統統忘掉!紅石堡下街13號酒館裏漂亮的老闆娘叫什麼?我不關心。那裏有太多需要我關心的事情。”柯沙瓦提起鬆弛的眼皮瞅瞅他,伸手指頭頂。“我喜歡她的胸部,可沒必要喜歡她的名字。”

“紅石堡淪陷了。恐怕老闆娘也……”約納小聲說。

柯沙瓦頓了頓,說:“我仍然不關心。”

晚餐就此沉默了。

占星術士的工作分為三部分:觀測、計算和創造。他們相信星空是包裹在大陸周圍無窮無盡的月亮(但月亮不是星辰),有一種宏大的力量牽引星辰的移動,維繫星體之間的距離,——每個星辰都有一條光和熱的線與其他星辰相連,無窮無盡的星辰之間有無窮無盡的聯線,當這條線穿透大陸的時候,觀察者就能看到兩顆星辰出現在夜空。觀察星辰在黃道的運行軌跡,通過複雜的計算,占星術士能夠掌握能量之線的部分力量,將力量灌注在依照相應星辰運行軌跡在魔法水晶或寶石上鐫刻而成的圖案中,就形成了基本的星陣。當然,白天的到來是因為一顆星辰太過接近大陸,掩蓋了其他星辰的光芒。

柯沙瓦的工作時間主要在凌晨到中午,午飯後的時間約納是自由的。占星術是龐雜的學科,十二年的學徒生涯只讓約納摸到了占星術的皮毛,他的導師柯沙瓦花了三十年時間觀測一對星辰,這條星線能量的特徵是平衡,第一次從星線成功剝離些微遊離能量的時候,他實驗室中的所有器物都飄到空中(連帶柯沙瓦自己),以那塊吸收了能量的石榴石為圓心擁擠形成一個多刺的球體,火爐噴出火流,魔法藥劑纏繞在火焰上,房間內達到了重量、形態乃至美學意義上的平衡。因這個發現柯沙瓦榮升七級占星術士,距離占星術士協會認可的最高榮耀九級占星術士(即占星術大師)僅差兩步,——當然,整個大陸僅有五名的占星術大師是個遙不可攀的目標,柯沙瓦只寄望於老糊塗之前能夠戴上八級占星術士的徽章——這或許是他不再關心美麗老闆娘胸部的原因之一,約納想道。他腰帶上的溫控星陣就是導師的傑作,以星辰之力平衡周圍的溫度。老頭看到碎裂的黑水晶一定會暴跳如雷,約納本想告訴導師這個壞消息,後來還是選擇了閉嘴。

他的房間在占星術塔的中部,縱橫均是十五尺,雜亂堆滿瞭望遠鏡、天軌儀、燒瓶、捲軸和書籍,一具胖墩墩的蒸汽傀儡邁着笨拙的步伐在屋裏走來走去,撲哧撲哧冒着味道難聞的白煙。這是八個月前柯沙瓦的老朋友送來的禮物,這位鬍子花白的老紳士乘坐全大陸蒸汽傀儡技術的最高結晶“瘸腿亨利”(LameHenry)號蒸汽飛艇遊歷至此,在聖博倫做了短暫停留,委婉拒絕了內外交困卻依然熱情好客的女王陛下的邀請,降落在紅土高原荒涼的曠野中,步行來占星術塔看望五十年前的好友。性格古怪的柯沙瓦並未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應該說萬幸沒有表現出過分的不熱情——幾句沒營養的談天,互換禮物,握手,然後轉身回到自己塔頂的研究室,吧嗒一聲鎖上了門。約納對拄着拐杖的老紳士倒是頗有禮貌,盡了一個主人該盡的一切義務,包括讓出自己的卧榻讓客人暫住,並在躺在地板上容忍客人的鼾聲。盤桓三日後,“瘸腿亨利”號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噴出五十尺長的濃濃白煙,緩緩起飛,老紳士離開前留下了這具蒸汽傀儡作為報答,約納淡淡一笑收下了,在飛艇化為天邊的小黑點之後,才手舞足蹈起來。

蒸汽傀儡是每一個孩子夢想的玩具,對聖博倫這個以文學藝術為主導的國家來說,即使貴族也很難接觸到神秘的蒸汽機械。蒸汽傀儡師是東大陸的尊貴職業,擁有巨大的軍事威懾力和民間影響力,“瘸腿亨利”號的主人親手贈送給他的珍貴禮物,怎能不讓十六歲的孩子欣喜若狂呢。

這具傀儡背後有五個三段式的操縱桿,分別決定傀儡的腳部、手部、腰部、頭部狀態,及三種隨機動作,約納現在設定的組合,傀儡會在五平方尺的範圍內繞圈,揮舞雙手,巡視四方,偶爾停下來做兩個滑稽的鞠躬動作。除了定期加水之外,傀儡腹內的魔石能夠供給一年的能源,夠他玩到膩歪為止了。就像現在,在懷着惴惴不安又極度好奇的心情翻看無名書殘頁時,傀儡沉重的腳步聲和噴氣聲就有點煩人,約納走過去將五個操縱桿扳倒最低位,傀儡長出一口氣似的噴出股白煙,站着不動了。

約納跪在床前,捧起書頁。靠近封底的三張紙,第一頁燒去了上面一半,泛着焦黃。書的寫法與日記相似,日期后一段正文,約納儘力辨認燒得殘缺不全的部分,看到背叛者賽格萊斯熟悉的字跡:“……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腳跟。”

第一條便是他當時無意中翻閱到、又在現實中得到應驗的部分。如果無名書按照時間順序撰寫,那麼接下來的,就是對未來的預言了。約納感覺自己的心臟不規律地蹦跳着,回頭看看屋門,咽了口唾液,讀出了下一條預言。

“10月6日,迦瑪列(Gamaliel)從天而降,帶着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阿亞拉(Ayalah)看不到他,阿亞拉聽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宮裏居住,不感到慌張。‘不要接近鏡子’,迦瑪列給予他忠告。”

約納撓撓頭。他想起上一條預言的日期:“10月5日,太陽被利劍刺穿,他們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腳跟。”

約納相信昨天在紅石堡發生的一切就是這條預言的忠實再現。第二條預言與第一條僅相差一天,那麼毫無疑問,它會在今天應驗。年輕的占星術士學徒掩住紙頁,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雜亂的房間裏靜謐無聲,黃銅製造的天軌儀在書櫃頂端自行運轉,演化出三個太陽在黃道的運行軌跡,一線陽光從狹窄的窗戶射進來,照亮書桌上的書本和鵝毛筆。

沒事的,一切正常,或許第一條預言只是巧合;或許第二條預言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實現,比如冰天雪地的北方大陸。約納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他仔細將幾張無名書殘頁收好,決定不再糾結於虛無縹緲的預言,而是抓緊時間把今天的習題做完,晚餐時柯沙瓦老師將檢查作業,占星術士學徒不只一次因太過複雜的星線角度計算題而不得不餓着肚子眼巴巴看導師獨個兒享用豐盛的晚宴。——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他坐在桌前,攤開習題薄,鵝毛筆的筆尖蘸滿墨水。溫暖的陽光讓他有點昏昏欲睡,窗外,廣袤的紅土平原像塊光潔的紅水晶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從這裏看不到侵略者的騎兵隊,也看不到聖博倫人民流淌成河的血。

別想那些沒用的東西。柯沙瓦老師一直這樣教育他。約納一直在嘗試,不過挺難。做完兩道習題,他的眼皮沉重得像塊鉛,昨夜糟糕的睡眠開始追討債務了。約納決定趴在桌上小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五分鐘?

桌上的陽光緩慢移動,直到消失在窗角。占星術士學徒睜開眼睛,坐直身體,伸出手指,觸摸自己的臉頰。

“靠,跟真的一樣!”他驚詫道,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左顧右盼,然後嘿嘿笑了起來。他笨拙地推開椅子站起身,試探地伸出左腳,踩在嘎吱作響的木地板上,接着是右腳,以彆扭的姿勢走了幾步,他撇撇嘴評論:“真矮。有一米六嗎?腿這麼短。”

他在屋裏走了幾圈,對雜亂無章的物品表示出深深的鄙視,在尋找鏡子未果的情況下,他走到天軌儀跟前,抬頭觀察黃銅球體上自己膨脹放大的倒影。“這個袍子不錯,很有范兒。我是個眉清目秀的正太啊!嘖嘖,亞麻色的長捲髮,現在最流行了。就是矮點。不怕不怕,還剛開始發育嘛!”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神情緊張地撩起法袍,揪起襯褲向裏面望去,然後長長鬆了一口氣:“是正太沒錯。不怕不怕,確實還剛開始發育嘛。”

夕陽沉入紅土平原西方的山脈,屋裏黯淡下來,他走到窗前,評價了一番乏善可陳的景色,接着開始尋找照明設備。“沒有油燈?也沒有蠟燭?這個設定有點奇葩了吧,難道說這裏的人夜間視力都那麼好?”他眯起眼睛四處張望,然後呸了一聲。這時,占星術塔的夜間照明啟動了,柯沙瓦老師在塔頂點亮由3磅重的大型紅水晶鐫刻而成的照明星陣,柔和的黃光通過占星術塔內部通道里的無數鏡面反射,照亮了塔頂、工作室、餐廳、約納的小屋與最底部僕人的房間。

“Bravo!”占星術士學徒擊掌讚歎。他忽然一愣,喃喃道:“等等,我知道這些事情……哦,懂了!我可以讀取這個角色的所有記憶,只要向正確的方向思考。好吧,我看看……我的名字叫做D·約納二世,——這是什麼鬼名字?——今年十六歲,父母都是本國的農民,我的身份……占星術士學徒?這個有意思。我的導師叫做柯沙瓦,七級占星術士,是個神經質的嘮叨老頭。我所在的位置……世界由四塊大陸組成,我在西方大陸中央的君主制國家聖博倫,中規中矩的設定嘛。聖博倫被扎維帝國入侵了,就在昨天,首都被侵略者血洗,我在圖書館倒塌之前救出了幾張莫名其妙的紙……什麼意思?”

他伸手摸索,從法袍腹部的內兜里掏出幾張無名書的殘頁。“神秘的預言?這算是任務線嗎?從這個隆重的程度來看應該算是主線任務了。但產品說明上明明講這不是RPG遊戲,更像是模擬人生來的。好吧,有空再琢磨。”

他把紙張塞回兜里,揉揉鼻子,“那麼現在應該到晚餐時間了,在晚餐之前,那個暴躁的老頭會檢查我的作業,——基本是一片空白的那本,我看見了——否則我就得餓着肚子上床睡覺。而又老實嘴又笨的我,根本想不到哄老頭開心騙到晚餐的法子。這倒算得上一個挑戰。”

這時柯沙瓦的聲音嚎叫聲在門外響起:“年輕人,一分鐘之內我在餐廳見不到你的小屁股,今天的晚餐就沒你的份了!”

“好吧好吧。這裏的人都是用漢語對話的嗎?倒是方便。哦不,應該是語義接口發給左半球語言中樞的神經電信號經過調製,當然是這樣。”占星術士學徒嘟囔着推門走出房間,沿着螺旋形樓梯向餐廳走去。剛下了一級台階,因為身高差距產生的不協調感就差點讓他腳下拌蒜滾下樓去,他踉踉蹌蹌手扶牆壁穩住身體,一邊暗罵著小短腿,一邊慢騰騰挪動腳步。餐廳在占星術塔的中下部,距離不算遠,但他打開餐廳門的時候,柯沙瓦導師已經吃完了馬鈴薯沙拉,開始喝蔬菜濃湯了。看到學生進來,老頭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從鼻孔哼出幾個字:“你的晚飯沒了。回房間去吧。”

“親愛的老師,如果因為看見您氣色良好精神健旺而產生的愉快心情能夠當飯吃的話,我已經飽到無法再吃下一根芹菜桿了。”占星術士學徒賠上一臉笑容,語氣輕快地說。

年邁的占星術士再次抬起眼皮,端詳自己的學徒,“習題完成了沒有?”

“說到這裏,正好有幾個問題要跟您請教,習題薄中的理論太過枯燥,我寧肯跟一位博學的七級占星術士、即將成為榮耀的占星術師的學者當面請教。——您看主菜端上來之前這段時間是否合適?”學徒恭恭敬敬地走到餐桌前,拉開導師身旁的椅子,側身坐下,後背挺直,擺出聆聽的姿勢。

柯沙瓦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沾上蔬菜濃湯的紅鼻頭。他上下打量陌生的學徒,不置可否地交叉手指:“什麼問題?”

“我一直在思考,”學徒略顯拘謹地開口,“為什麼同神佑主祭聖公會、數理協會、魔法師協會的研究工作相比,占星術更容易讓研究者接近世界的真理?——我是說,很顯然占星術是更加理性與科學的學科,但同宗教相比,它反而更容易接觸到冥冥中轉動世界的力量。這是為什麼呢?”他說話的同時,僕人端上來沙拉和湯,學徒眼神不錯地盯着老師,一邊熟練地鋪好餐巾,讓僕人把銀盤放在面前。

“年輕人,你今天很不一樣,問了個好問題。”柯沙瓦垂吊的眼角射出興奮的紅光,他推開餐盤,擺出長篇大論的坐姿:“從初代導師吉爾伯奈翁開始,歷代占星術士都為了同一個最終目標做出努力,你應當知道,在一百三十五年前……”

學徒以崇敬地目光盯着導師,右手把食物送進嘴裏,左手偷偷指揮僕人端上下一道菜。

他的心裏不斷做出評價: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重力感,身體信號反饋,整個世界的構建毫無瑕疵。了不起的成就。此前擬真度最高的終端系統也不過是笨拙仿生艙里的物理激勵,無論GTC是怎樣混蛋,這一次,確實搞出了了不得的東西。

“……大致就是這樣。明白了嗎?”

柯沙瓦意猶未盡地收住話茬,歷時一小時又一刻鐘、縱橫一百多年的占星術概論精華課程畫下句點,學徒剛好也在此時喝下配甜點端上的最後一杯熱茶。“我領會了大部分,老師。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經歷,對我將是寶貴的財富。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回到房間做一些筆記,在我忘掉這些朱玉良言之前。”學徒謙恭地低下頭顱。

“去吧。”柯沙瓦滿意地揮揮手,轉身催促僕人端上他遲遲不見露面的主菜。學徒遙遙鞠躬,後退走出餐廳,帶上了門。

確實是了不得的東西。占星術士學徒慢慢走上螺旋樓梯,暗自忖度。他的導師完全不像一個三維模型加一段輸入輸出程序而已,無論從哪方面看,頭髮蓬亂鼻子通紅的老頭都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獨立人格。依然毫無瑕疵。——如果不是進入另一個身體帶來的不協調感,他幾乎可以說服自己這就是現實的世界。

滴滴滴。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段電子合成的、在劍與魔法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提示音。

哦當然,還有登出的提示。學徒走回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再次四顧,伸出手,觸摸亞麻床單的粗糙質感,呼吸一口散發金屬味和松香味的實驗室空氣,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讚歎一聲:“真了不得。”

隨即,這個注入線程被抽離了,外來的靈魂飛速遠去,占星術士學徒的眼神渙散了一瞬間,立刻恢復清明。接下來,約納撲通一聲坐倒在地,汗珠不受控制地從額頭大滴大滴湧出,他幾乎能聽到心臟超負荷跳動所發出的撕裂噪音。

惡魔。是惡魔。

這兩個小時,是他十七年生命中最漫長的兩個小時。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所有控制權,他就像被禁錮在蒸汽傀儡中的精靈,透過原本屬於自己的瞳孔,看到自己的腿在行走,自己的手擰開門鎖,自己的嘴巴說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的那些話。

“10月6日,迦瑪列(Gamaliel)從天而降,帶着所有經過選擇的異教徒。阿亞拉(Ayalah)看不到他,阿亞拉聽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宮裏居住,不感到慌張。‘不要接近鏡子’,迦瑪列給予他忠告。”

預言應驗了。在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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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背叛者賽格萊斯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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