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人偶的冒險

有的時候,在徵求了西列斯的同意之後，人偶們就會自己出門遛彎兒。

當然，這事發生在西列斯的意志仍舊是99（+1）的那段時間裏，那時候他還可以說是夢境的神明,所以夢境的人偶當然也可以出現在現實之中。

在那之後,儘管也不是不可以,但事情總歸會稍微麻煩一些。

不管怎麼說,六個人偶都因此而感到十分愉快,因為自從被阿卡瑪拉創造出來之後，它們只是孤獨地守在坎約農場之中，甚至從未迎來一位訪客。

它們迫切地希望呼吸點新鮮空氣,而熱熱鬧鬧的拉米法城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西列斯為此不得不和人偶們約法三章，也就是，人偶必須選擇僻靜隱蔽的通道、人偶不能被其他人類發現,以及，如果真的發生什麼意外，那麼人偶們必須得首先將情況告知他,而不是自行處理。

人偶們興高采烈地答應了,然後在內部排了個班,安排了一下每次是哪個人偶出門。它們也明白西列斯的謹慎,所以很乖巧地選擇隔天出門一次。

第一次讓人偶出門的時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些許的擔憂，但是等到次數多了,他也意識到人偶們相當謹慎小心，這也讓他鬆了一口氣。

六個人偶輪流出過一趟門之後,西列斯就不會將完全的注意力放到他們那邊,以防意外了。當然,幽靈也原本就跟在它們的身邊。

總之，對於人偶們來說，拉米法城反而是個比坎約農場大得多的地方。它們相當樂意在這地方開展一段奇妙的冒險。

它們的冒險，通常是從一天的早上開始的。

這一天出門的是一號人偶。

早上六點，拉米法城被黎明的光輝喚醒。人們會陸陸續續醒來，在家中收拾一下沉睡之後的頹喪狀態，然後邁着沉重的步子去面對一天的生活。

早上六點，一號人偶輕輕推開凱利街99號一樓側面的一扇窗戶，蹦到了外面的窗台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從外邊將其合上。不過從外面是沒法完全將窗戶關上的，它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條縫。

不過它並不擔心，凱利街99號永遠有幽靈在巡邏。

身材矮矮胖胖的人偶觀察了一下角度，然後從窗台上一躍而下，跳到了草坪上，蹦蹦躂躂地滾了兩圈——它很小心地沒碰到花園裏種植的玫瑰。

它很靈活地鑽進了灌木叢里，同時也很小心地讓自己不被此刻正在街道上散步的人們注意到。

凱利街這附近的住宅區總是寧靜而安逸的，或許與住在這裏的人們的經濟條件分不開關係。清晨與傍晚，都有居民在這兒散步。

他們中大部分選擇的路線都是從凱利街出發，沿着阿瑟頓廣場的林蔭道走上一圈，然後再繞回來。

此時，人偶也依從着這樣的路線，只不過人類行走的是平坦寬闊的道路，而人偶是在灌木叢里鑽來鑽去。不過那感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事實上，人偶還挺享受那種春天裏泥土的味道。

而且，如果人們的腳步距離灌木叢夠近的話，那麼人偶甚至能偷聽到他們的對話。

實際上，人偶們已經偷聽了許多。每一個人偶在結束自己一天的冒險之後，都會回到夥伴們的身邊，與其他人偶訴說自己聽到的事情。

一些人類的家庭瑣事、一些經濟發展的難題、一些錯綜複雜的局勢、一些毫無意義的閑聊……它們聽到了許多事情，偶爾，甚至西列斯都會向它們詢問一些細節呢！

想到這裏，一號人偶的腳步就更加自信了。

在離開坎約農場自己探索這個龐大現實世界的時候，它得承認，它們還是有一些膽怯與不安的；但是西列斯對於他們的信任始終令人（偶）感到寬慰。

這一次人偶沒能聽見什麼有意思的消息，它只是聽到了一場家庭爭吵，似乎與生病、金錢、遺產等等有關，那讓它想到了曾經的某部人偶劇，並且因此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情緒波動。

對於一個人偶來說，描述這種感觸實在還是太困難了，不是嗎？

所以人偶很快就暫時放下了這場對話。

儘管沒被任何人注意到，但是，當人偶真的抵達阿瑟頓廣場旁邊的灌木叢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畢竟人偶的木頭身體如此小巧，根本趕不上人類的步伐。

它們曾經向西列斯詢問是否有可能讓它們變成人類的模樣，但是在思考片刻之後，西列斯還是沒有立刻答應，只是說需要它們先去適應一下現實世界的模樣。

事實證明，西列斯的想法是對的，因為人偶們已經完全被這個奇妙而複雜的世界震撼住了。

人偶們如今反而寧願使用自己的木頭身體，那讓它們感到更加熟悉與安全，可以慢慢去探索這個龐大陌生的世界。

當然，對於如今的人偶來說，它們對於凱利街99號附近的建築已經十分熟悉了。當一號人偶來到阿瑟頓廣場附近的時候，它甚至思考了一下，應該前往哪個方向去消磨它下午的時光。

順帶一提，凱利街99號是有門禁的，外出的人偶必須在晚上八點鐘之前回去。

……雖然人偶們對此振振有詞地提出抗議，但是抗議統統被駁回，最後它們只好悻悻然接受了這個可惡的門禁規矩。

此時的一號人偶正蹲在灌木叢中思索着，但是突然地，它意識到此時的阿瑟頓廣場好像有哪裏不對。

春天翠綠色葉片點綴着的灌木叢中，人偶的木頭腦袋突然探了出來。它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前頭熱鬧的場景看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今天的阿瑟頓廣場有集市！

每隔那麼幾天或者十幾天的功夫，最多不超過三個星期，阿瑟頓廣場就會舉辦一次集市。

那更像是某種專供娛樂的聚會，有各種新奇有趣的活動、來自費希爾世界各地的奇特玩意兒，以及在旁對人們的錢包虎視眈眈的小販。人們總會在這個時候歡聚一堂，然後度過精彩或者愉快的時光。

原本的拉米法城，只有西城的地下交易會與東城的十月集市，而且那都是一年才舉辦一次的。儘管盛大，但這樣的時間安排，並不怎麼符合人們日益茁壯的某種精神需求。

於是，阿瑟頓廣場就成了一個合適的場合。事實上，西城似乎也有類似的廣場，東城也有除了阿瑟頓廣場之外的地方用以進行這樣的集市。

但是，阿瑟頓廣場作為拉米法城的中心，畢竟是最合適的，這裏的集市也是最盛大的。

一號人偶曾經聽三號人偶提及一次集市的事情，不過那是在東城的另外一個廣場，顯然沒有如今阿瑟頓廣場的集市熱鬧。

這一點讓一號人偶陡然覺得驕傲起來，這讓它有了去往同伴的身邊故作矜持的資本。

人偶沒有急着靠近阿瑟頓廣場的中央，而是在灌木叢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它觀察了一個時機，然後飛快地邁開自己短短的腿，一溜煙地跑進集市攤販木桌的底下。

那些木桌都有桌布圍着，並且彼此相連，恰好給了它藏身與通行的機會。

人偶暗自鬆了一口氣，因為它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暴露。它裝作自己真是人類一樣，用力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才開始慢吞吞地，學着人類一樣，逛起了集市。

它再一次聽聞了無數的言語與信息。

人類的飢餓與疲憊、人類的爭吵與砍價……哦，還有人類在一旁無所事事地打牌，還有人類在竊竊私語地做着不合法的生意、還有人類——人類幼崽，堅稱自己要是吃不到那個火烤小魚就活不下去了。

“火烤小魚”。如果它沒記錯的話，這是來自北面的米德爾頓的一道小菜。這都已經從米德爾頓傳到康斯特了呀！人偶驚嘆地想。

它稍微冒了個險，小心地把桌布的邊角拉了條縫，然後望了出去。它看見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是在打牌或者交談，又有人牽着自己的孩子，在集市的各處攤位走來走去。

……這是個周末。人偶後知後覺地想起。

而對於那些家庭觀念濃郁、平日裏又忙於工作的人類來說，周末就是他們陪伴家人的日子。即便工作日的時候再如何疲憊，他們也會盡量在孩子的面前露出笑容。

人偶有些奇怪地歪了歪頭，因為它不確定這情況是否發生在每一個家庭之中。但是，至少在集市中，它瞧見了孩子的笑臉與家長的寵愛。

它稍微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不過還是將這一幕記了下來，打算回去和其他人偶說說。

這一下午的時間，一號人偶都待在了集市這兒。

它發現集市實在是一個相當奇妙的地方，在這兒彷彿能瞧見人間百態，以及，各種各樣的人類。

它以為那個哭鬧着要吃“火烤小魚”的人類幼崽已經足以令它大開眼界，但是它緊接着又偷聽到了無數對話，有不少都讓它感到匪夷所思——比如，不太規矩的交易內容。

……人偶開始覺得人類有些鬧哄哄的，擠擠攘攘地充滿了整個世界，不那麼道德、不那麼高尚……

哦，它忘了，他們親愛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也是人類——其實在現在這個階段，他也是神；但是他堅稱自己是個人類，就像那個人類幼崽堅稱自己吃不到火烤小魚就活不下去了一樣。

但不管怎麼說，人偶都認為，這位虛幻力量的繼任者，的確是個“道德高尚”的人類。

有那麼一瞬間，人偶感到了困惑，因為它不明白人類怎能如此複雜而多變，像是每個人都是絕對獨立存在的一樣。

……彷彿每個人只是受他人影響，而受到影響的前提是，人們的確有個“自己”。是他們的“自己”受到了這樣的影響。

人偶突然聽見了刺耳的哭鬧聲。它甚至嚇了一跳，但也可以說是感到了十分的好奇。

它又一次掀開了桌布，偷偷探頭望過去。

它瞧見那個人類幼崽——那個年輕的孩子，哭鬧着說要他的“火烤小魚”，而他的家長呢，則露出了一個不耐煩的、無奈的，也可以說是惱火的表情。

人偶再一次感到了一絲困擾與猶豫。

然而很快，那個家長便掏了掏自己的錢包，然後沒好氣地拿出一個硬幣——隔得太遠，人偶沒看清那究竟是什麼面額——遞給攤主。

不一會兒，攤主便熱情地說：“火烤小魚好了！”

那人類幼崽看了看自己故作沉默的家長，又看了看十分熱情的攤主，一時間像是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他怯怯地說：“謝……謝謝？”

於是家長面孔上冷冰冰的表情就此卸下，甚至控制不住地笑了一聲。

那年輕的孩子還有點迷茫，但是在咬下他如此熱愛的火烤小魚的那一瞬間，他就露出了一個享受的笑容。

他的家長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啦，我們去旁邊，你慢慢吃。”

人偶始終凝視着這一幕——望見兩個康斯特人在普通尋常的下午，隨手購買一份來自米德爾頓的小吃。周圍有人也不禁笑了起來，並且因此而同樣過來購買。

或許，在這一刻，人們都不免會露出些許笑容吧。

“……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

人偶們與彼此竊竊私語。

是一號人偶在門禁前返回凱利街99號之後，與其他人偶這麼說。它也因此沉思了許久。在六個人偶中，儘管一號人偶是一個小孩子的模樣，但其實它反而表現得最為成熟。

它最終說：“只是，突然明白了阿卡瑪拉以前為什麼與人類走得那麼近……應該說，有些舊神為什麼會選擇這麼做。”

其他的人偶們眨了眨黑黑圓圓小小的眼珠。

“……因為，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奇妙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