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探究
宋嬤嬤把二人領到之後,又敲打了幾句便走了。
一推門,沈南玉被驚起的積塵嗆得直咳,浮光掠影中,只見佛像半塌,連門窗都爛了,角落裏有具半殘屍骸,風一吹就倒了。
費度見到前廳擺放凌亂的棺材時,不由得嫌棄萬分,嘟囔道:“讓我老頭子睡棺材屋,這是咒我死嗎?”
沈南玉揮手掃落幾乎垂至地面的蜘蛛網,聽到費度的話,沒好氣的說道:“人要懂得知足,不知足的人就會死得早。”
費度搖了搖頭,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灰,說道:“我說你小子,人活着就要有進取之心懂不懂,鹹魚還想着翻身哩……”
二人一番折騰下來,皆是飢腸轆轆。
費度又抱怨道:“這府里人不厚道,老頭子我餓得前胸貼后肚了也不知道張羅飯,難道想讓那渾小子做虧本生意不成,這剛買回來,還沒效力呢就餓死了……別的不說,整點酒也是待客之道啊……”
沈南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心裏不禁有些懷疑,這老頭表面看着有些能耐,只怕內里也就是個市井無賴賣些狗皮膏藥的販子罷了。
偏廳里有個塌了一半的床,沈南玉剛收拾好,費度已躥了上去,嘴裏嚷嚷道:“唉,老頭子累了,累了……”
話音未落,便打起了鼾。
沈南玉推他,這麼大年紀的人卻死皮賴臉地紋絲不動。
沈南玉恨得咬牙切齒,將佛像上扯下的半截幔布往費度身上一扔,轉身就走。
她抱臂在屋外長滿青苔的台階上坐了半晌,暗自思索弟弟沈北安大致會在什麼方位。
坐了不到一炷香功夫,斜次里猛地伸出一雙腳,幾步將沈南玉畫在地上的字符抹去。
沈南玉抬頭,見那費度聲色凌厲:“你從長安過來?長安沈固你可認識?”
“干卿何事?”沈南玉往後一躲,舉棍作防禦狀。
費度譏笑道:“一根破棍子而已。”
沈南玉倨傲地一抬下巴:“你試試。”
費度不知使了個什麼步法,身形詭異一閃,沈南玉只覺眼前一花,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沈南玉扭身躲閃,使了個擒拿想要扣住費度的手,那費度卻像滑溜的泥溜似地閃脫開去。
兩人過了幾拳幾腳,起初還有章有法,奈何都是身虛體弱,打到後面,就如同田埂中的鬥牛一般死纏爛打了。
費度擰開沈南玉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氣喘吁吁的說道:“不打了,不打了,老頭子大不如前了,你小子,太不地道,老人家面前也不知道謙讓一下。”
沈南玉冷聲道:“我已經幫你從囚籠里出來了,你可以走了,還賴着幹嘛?”
費度一瞪眼:“走什麼走,沒有行走腰牌,私自出府便是個死。再說都進了王府了,我正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呢……”
沈南玉:“白日做夢!”
費度:“你好歹認了我是你爺爺,怎麼不想着孝敬爺爺光知道往外趕我……”
沈南玉:“你大爺!”
“怎麼不懂禮數呢,一日為爺,終身為你——爺爺。”
見沈南玉一副梗着脖子打算再打一架的表情,費度摸了摸鼻子,堅持說完:“臭小子,流浪狗在不懂得結夥之前是最先餓死的,這是老頭子我教你的第一課,好歹咱們現在都是一根繩上的蚱蜢了,誰都別嫌棄誰了吧。”
沈南玉道:“你是黑是白我都不知道,談什麼一根繩上。”
費度嘻嘻笑道:“總是這麼刨根問底小心命不長,不過我看你小子根骨不錯,往後你好好孝敬爺爺,爺爺指點你一二。”
“阿呸!”
“唉,老頭子我教人可是很貴的,堪比帝師……就先從禮節說起吧,你看你,要叫阿爺,怎麼能叫阿呸呢?”
沈南玉抬手撫額,無語地望着陰雲密佈的天際,不再理這個胡攪蠻纏的老妖孽。
費度自說自話道:“長安來的人多着呢,你也未必就是我認識的那人……愁什麼,既來之則安之,瞅瞅你這個鬼樣子。”
沈南玉本就蓬頭垢面,剛打了一架,鬚髮上皆沾了枯草,整個人更灰濛濛的。
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費度道:“唉,這府里的人也不懂規矩,把我們買回來扔在這裏又不管不顧的,這大冷天的,連個炭火都不成,要不你去問問……順便去給老頭子我要點飯菜來。”
他腆着臉等了半晌,沈南玉紋絲不動,費度站起來,在她身後張牙舞爪又踹又打地對着空氣耍了一通威風,然後搖頭嘆息着世風日下,無奈地沿着來時的路走了。
冷浸透骨的風掀起費度的衣袂,沈南玉盯着他垂垂老矣的背影,一時間竟摸不透這老頭的虛實。
沒過一會兒,費度便滿載而歸。
他倒是化緣的一把好手,不但手裏拎着一小筐子粗糧窩頭,還拎來了一壺燒酒。
費度儼如餓鬼投胎,三五下掀了酒封,陶醉般聞了一氣,然後仰頭就灌。
沈南玉冷眸瞅着他,卻見他喝了酒之後又從籃子裏摸出一個小罐子出來,扔給沈南玉。
沈南玉狐疑地打量着這一罐子黃稀稀的不可名狀的油膩物體。
費度道:“好東西,曲蟮油……”
沈南玉手一滑,差點直接扔了這玩意。
她極幼時被人捉弄,扔了兩條曲蟮在懷裏,自此便怕極了這滑不溜秋的曲蟮。
費度一臉心疼地接住罐子,沒好氣的說道:“我費了好大勁才弄到的呢,這化曲蟮的糖霜還是我在灶上偷的,這東西治你臉上那傷,一治一個準,這可是獨門金創葯,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秘方!”
沈南玉看見他手上沾滿了泥污,沉吟了一下,問道:“你何必如此,我們非親非故的,憑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脫身了。”
費度卻道:“我怎麼能走,我是你爺爺。”
見沈南玉皺着眉頭,滿臉地不悅,費度不滿道:“你小子怎麼如此狠心,總想着趕老頭子我走,你看我這身子骨,我剛走出大門就得餓死在路邊,現在邊境打仗死了這麼多人,到處是流民,老頭子我要飯都搶不過人家,還不如在這混着。”
沈南玉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這老頭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她看不透的詭異,她很有自知之明,現在弱小的她身負血海深仇,根本沒有力氣去橫生枝節,遠遠避開才為上策。
費度咬了口饅頭,開解道:“你有什麼道理?難不成你趕走我想吃獨食?這府里是能給你穿金還是穿銀啊?一副小氣樣……”
見沈南玉不理他,費度又道:“告訴你,到了這地步就要安分一點,你小小年紀,操心太多,能力卻小,如此心思糾結,小心不舉,到時活了一世,連個女人都用不了……不過你現在吃飯的傢伙事兒應該還沒有醒事吧,讓老頭子我瞧瞧……”
沈南玉蹭地站起,恨不得上前踹這嘴巴沒門的老頭子一腳。
費度卻笑嘻嘻地說道:“你看你,臉紅得跟個姑娘家一樣。”
沈南玉臉上不覺露出一絲慌亂神情,忙粗聲粗氣罵道:“你迎風也尿不過三尺,還敢恬不知恥地質疑別人?!”
費度饅頭一扔,氣咻咻地爬起來就要比試一下看誰呲得遠。
沈南玉哪敢跟他比,一把甩脫費度羞惱萬分地跑了。
費度卻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閃爍,舉起酒壺喃喃道:“還是這朔州的燒刀子烈得好啊,竟能他鄉遇故知,痛快痛快,只是老弟啊,前方孽獄之火灼灼,還是且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