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殘忍
葛雲朝沒有回答沈安安的問題,因為他的確想過,不能在大梁太子可能還活着的情況下,留飛鶴將軍性命。
不過,既然趙沛才是詔安軍主帥,是朝廷的魏王爺,這事理應由他決斷,所以他把飛鶴將軍「安置」在趙沛身邊。至於他們之間的私人關係,飛鶴刺向趙沛的那一劍偏了,足以證明趙沛並非一廂情願。
感情用事雖然很蠢,但是他們生而為人,誰又能做到徹底無情呢?
面對葛雲朝的沉默,沈安安沒有追問,因為她猜到了答案。她不能說葛雲朝想錯了,做錯了。正如他所言,他不了解啞男,而他身為鎮國公世子,他有他的責任。
誠然,她相信啞男是世上最厭惡戰爭的人,可是大梁皇帝于飛鶴有恩,如果大梁皇族以此要挾飛鶴,她也不知道,飛鶴會做出怎麼樣的選擇。
恍惚間,沈安安想到了自己和啞男的第一次見面。面對窮凶極惡的黑衣人,啞男拚死擋在她身前。
不只是那一天,過去的五年,一直是啞男在保護她……
只要啞男沒有陷入兩難的境地,飛鶴將軍就不需要做出抉擇。
只要大梁皇族沒有復國之心,啞男永遠只是啞男。
只要大梁皇族不存在……
沈安安想得出神,葛雲朝沒有出聲。四周只剩下馬蹄聲,以及火把的火星在空氣中爆裂的輕微聲響。
一行人大約行了兩刻鐘就到了山頂,此時依稀可見上坡另一邊的石階。這些台階並非天然形成,而是人為修建的,且荒廢了很多。
隨從向葛雲朝回稟:「世子,礦洞的入口就在下山腳,這座鐵礦荒廢了二十餘年。柴先生推斷,大梁軍隊的兵器皆由這座鐵礦冶鍊。」
沈安安十分篤定,自己四處搜索黑衣人蹤跡的這幾年,她從未發現過這處礦洞。從他們策馬飛馳的時間、方位判斷,這裏距離桃花寨並不遠。
她問葛雲朝:「世子。待會兒下馬了,我能看一眼地圖嗎?」
葛雲朝不答反問:「你想到了什麼?」
沈安安搖着頭回答:「我理應對這片山林很熟悉,可是我竟然不知道,這裏有一座製造兵器用的礦山。」
葛雲朝安慰她:「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當然不可能知道。」
「或許吧。」沈安安依舊覺得哪裏不對勁,具體卻又說不上來。
下山的路途十分順利,不消一刻鐘他們就站在了洞口。柴亮早已帶人搜查過整個礦洞,因此葛雲朝只是叮囑沈安安,緊跟自己,便率先往裏走。
沈安安見過礦石,也不只一次陪着柳煙青打造兵器,眼下卻是她第一次走進礦井。她好奇地東張西望。
礦井內點了不少燭火,他們的隨護也拿着照明用的火把,可是即便如此,礦井內依舊黑漆漆的,陰風陣陣。可能因為內部太過空曠,沈安安覺得,這個礦井就像一個吸食火光的怪物,把燭火、火把的光亮都吞噬掉了。
葛雲朝放慢腳步,輕聲說:「別怕,柴先生處事周到,他檢查過的地方,不會有危險的。」
沈安安點點頭,沒話找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世子,這麼深的洞穴,白天大概也是黑漆漆的,黑衣人吃喝拉撒真的都在洞裏?」.
她的話音未落,洞內傳來水聲。她循着聲音快走幾步,走過兩個拐角,眼前豁然開朗,士兵打扮的男人們拿着火把站在角落,把山洞中央的「村子」團團圍住。
這個村子的規模與桃花寨沒有可比性,但它小歸小,五臟俱全,水渠、房舍、農田一樣不缺。潺潺的河水邊,橫七豎八躺着十多具屍體,還有不少屍體倒在農田裏。
沈安安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她乍然看到這麼多屍體,還是嚇了一大跳。
葛雲朝趕忙把她護在身邊,低聲安撫她:「沒事的,跟着我。」
沈安安提醒他:「有農田就必須有太陽,否則種不出莊稼的。」
兩人同時朝頭頂看去。
一名隨從向葛雲朝稟告:「這位姑娘說得沒錯,上面確實有光照下來,柴先生已經派人上去查看,那裏是不是有另一個洞口。」
葛雲朝點頭,問道:「柴亮呢?」
「回世子,柴先生去追活口了。」
葛雲朝皺眉:「他帶了多少人?」這些人能夠毫不留情地將自己人滅口,他們一定會在逃跑的時候安排人手斷後。
隨從神情一凜,雙手抱拳:「就帶了五六個人。柴先生說,對方帶着小孩,還有值錢的家當,走不快……」
葛雲朝急切地吩咐:「你馬上帶人去追,選幾個功夫不錯的。柴亮一向不會如此冒進,這次怎麼會——」他戛然而止,看一眼河邊的屍體,「又是因為這樣!」他搖頭嘆息,對着隨從揮揮手。
隨從也急了,立刻吆喝同伴,同他一起去追柴亮。
沈安安奇怪地問:「又是因為怎樣?」
葛雲朝嘆氣:「你看那些屍體,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嗎?」
沈安安親眼目睹過無數的死亡,但是無論她表現得多麼鎮定,她至今都不願意直面屍體,每每都會不自覺地移開視線。
她聽到葛雲朝的話,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幾步,強迫自己觀察屍體。她看了兩眼,又快步跑去田間查看屍體,回頭對着葛雲朝說:「死者都是女人,不同年齡的女人!只有女人,為什麼會這樣?」
不等葛雲朝回答,她再看兩眼屍體,「看樣子,她們都是在幹活的時候,突然間被人殺死的。她們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她們一定認識將她們滅口的人!」
葛雲朝解釋:「在一些人眼中,平安無事的時候,女人可以生孩子,可以種田織布,可以洗衣做飯伺候男人,有很多用處。一旦發生什麼事,女人是累贅,是禍水,是罪魁禍首。」
說到這,他忍不住嘆一口氣,「柴家幾輩人都是受人尊重的名醫,柴亮去西北投軍,因為他親眼看到,亂世之中弱者都是累贅。他每天十二個時辰把脈開方都救不了那些人。」
沈安安苦笑。桃花寨至今還有人在私下裏議論,如果啞男救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父親,村民們的日子一定比現在好過。甚至有人編排她,說她的命太硬,剋死了全家。她也曾是眾人眼中的累贅、禍水。
葛雲朝走向沈安安,環顧四周的器物:「看情形,他們盤踞在此,恐有十幾二十年。這些女人很可能是他們抓來的,騙來的。」
他的目光跟隨沈安安的視線,落在一名小腹隆起的孕婦身上,「若是冠以夫妻之名,大部分人不會提防枕邊人。只不過在有些人眼中,女人不只有用,在情不得已的時候,殺死一個女人比殺死一隻豬容易多了。」
葛雲朝的話太過殘忍,沈安安的喉嚨彷彿堵了一團棉花,發不出一絲聲音。雖說夫妻本是同林鳥,但是養一隻小貓小狗都會有感情,更何況是同床共枕的人呢。
洞穴內,柴亮的手下們按照他事前的吩咐,有條不紊地處理屍體,清理現場,尋找有用的線索。
沈安安默不作聲看着他們。即便這些畫面如此殘忍,她依舊強迫自己看着,因為現實才是最好的老師。
她本來以為,這些畫面一定是她今晚看到的最殘忍的景象,卻在快要天亮的時候,看到了柴亮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