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崔鶯鶯傳信密約

殘春的夜，月光如水照耀後花園的金魚池，池水如天。

崔鶯鶯踏着苔蘚上的清露，穿過花園角門，剛轉到張君瑞房間的正門，還未來得及吩咐紅娘上前敲門，只是透過窗欞，便聽到了屋內杜確和張君瑞的爭吵。

確兒十分感謝鄭老夫人的神助攻。

原來鄭老夫人是他的大恩人。

“瑞哥哥，事已至此，我看是極好的。恭喜瑞哥哥，多了一個義妹。”確兒嘴角眉梢都是笑，那笑，真的忍不住。

早知道鄭老夫人安排這種有情人終成兄妹的結局，他杜確用得着在百花樓女裝、男裝輪番變換上陣，搞什麼情場大作戰嗎？

白白費了很多心思，還被崔鶯鶯搶了很多風頭。杜確想想就氣。

“什麼義兄義妹？休得胡說。”張君瑞明顯對這個稱呼不開心，他內心一萬個不想和崔鶯鶯做兄妹。

他想和崔鶯鶯做啥呢？

做……夫妻？

如果他和崔鶯鶯做夫妻，那十一郎怎麼辦？

他還是再想見到十一郎……

“不是義妹是什麼？難道是義姐？”杜確歡喜道。看起來，崔鶯鶯和他差不多大年紀的樣子，當然是瑞哥哥的義妹啦！

崔小姐的容貌是很美，但他確兒的容貌也不錯啊！

崔小姐是知書達理，但他確兒還一身武功呢？

關鍵是他和瑞哥哥相識了十年了，而崔小姐呢？只是和他家瑞哥哥相識了十天罷了！

她憑什麼和他確兒比？！

張君瑞腦海中本來就揮不去十一郎的身影，現在聽到杜確說“義姐”什麼的，更加煩惱，於是接話道：“更不是什麼義姐，崔小姐比我小好幾歲呢。”張君瑞想知道崔鶯鶯十八歲還是十九歲呢？但他又如何去問這個問題呢？

“小几歲？”杜確瞪着美目追問。

杜確今年十八歲了，那崔小姐肯定沒有他年輕吧？

可是，萬一瑞哥哥喜歡成熟風怎麼辦？

所以，杜確又趕緊追加了一句：“那，瑞哥哥，你喜歡年輕一點的，還是成熟一點的？”瑞哥哥喜歡哪一款，他就致力於哪一款。

“你閉嘴吧。”張君瑞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哪一款的，他現在還在自己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這個重要問題上，糾結不清呢。

十一郎和崔鶯鶯讓他搖擺不定，他已經足夠煩惱，張君瑞只好煩悶地繼續撫琴。

窗外的崔鶯鶯聽到這裏，覺得他們討論的話讓她有點難為情，關鍵紅娘還在跟前呢。

崔鶯鶯見紅娘各種擠眉弄眼，於是努嘴示意紅娘先退回角門那裏等她。

屋內的琴童懶得理會主人和確兒關於崔鶯鶯年齡的爭論，清嗓正色道：“也許，也許我們應該去探訪西廂房下面的密室不是嗎？我們已經在這座寺廟耽誤了太多時間了。”

他主人還記得密室的事嗎？他主人已經深陷情愛的泥潭不可自拔了。

張君瑞頓了頓手中的琴，對琴童的話明顯興趣不大，他百無聊賴地說道：“明晚小姐拜月的時候，我們就去密室一探究竟。”

“依我說就是今日，等會崔小姐睡下了，給她點上昏睡穴。我們不就可以好好搜查一下她房間下面的密室了嗎？”杜確爽言爽語。

“休得無禮！”張君瑞的琴聲瞬間停止。

窗外的崔鶯鶯聽到這裏疑惑起來，他們現在討論的是——她掉下去的那間密室？

那裏面有張君瑞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嗎？所這就是張君瑞一直跟着她的原因嗎？從宣武軍到普救寺？

可是那個密室里，只有一本醫術，其他的並沒有什麼呀。

崔鶯鶯迷惑不解。

屋內，確兒靠近張君瑞，盯着他的眼睛相問：“為何不可？你說！你為何那樣緊張崔小姐？”

張君瑞心中惆悵，只是不語。崔小姐今夜本就因為逃婚計劃失敗，心中煩惱，他們怎麼能夠為了密室的事，去點她的昏睡穴呢？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來彈琴。所以呢，瑞哥哥你今天晚上心情肯定不好。敢問你為何心情不好？難道是因為老夫人的悔婚？”確兒繼續追問：“難道你真的想跟崔家小姐成婚？”確兒聲音高了八度。

他的琴聲中的確有莫名的煩憂，難道張君瑞盼望着和自己成親？崔鶯鶯在戶外，不禁凝神諦聽。

“我沒有！”張君瑞快口否認道。

聽到這句話的，崔鶯鶯心口的感覺不可形容：他果然沒有真正和自己成親的意思，他只是為了幫她逃婚而已。

確兒着實鬆了一口氣：“沒有就行了，那你為什麼在這裏彈這悶琴？”到了普救寺之後的瑞哥哥，真是叫人費心猜想。

“本來我可以幫助她逃出命定的婚姻，但她現在還要和她不喜歡的表哥成親，我心中替她感到委曲和難過，而已，而已。”張君瑞說道。

“就這點事？就這點事把你難過成這樣子？”確兒跳起身來道：“我現在就去長安，把姓鄭的叫什麼鄭恆的，殺了不就行了嗎？那位崔小姐不就不用結婚了嗎？多簡單的事啊！”

“這件事，不是殺人能夠解決的。”張君瑞有些氣惱，氣惱自己的拖泥帶水，氣惱自己的瞻前顧後，更氣惱自己剛才的言不由衷。

“那要如何解決？只有你娶了崔鶯鶯才能解決嗎？”杜確面露嗔色。

“我並沒有這樣說。”他的心裏很亂，面對確兒的質問，張君瑞無法招架。

他是對鶯鶯小姐有難以捉摸的好感，但鶯鶯小姐喜歡他嗎？

鶯鶯小姐只是想逃婚而已，從來也沒有說過要和他真正成親啊！

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呢？

而且，而且他還想再見張十一郎一面。

他自己的心意都沒有理順清楚，又如何跟杜確解說這一切呢？

再說了，他是天涯漂泊沒有根蒂的人，將來肯定是要返回西海招搖山去的，如何和中土的人糾纏不清呢？

他如何負責一位小姐的百年未來？

而且，鶯鶯小姐說過，她想過自力更生的日子。

她說過她會刺繡，還會書法，還懂醫術，她的願望是遊歷名山大川，玩轉通衢大邑，她還要入蜀訪道青城山，她的未來計劃中，本就沒有他的位置。

所以，面對確兒的密集逼問，張君瑞只好快口否認。

“瑞哥哥，你已經不像你了！你忘了我們來中原的任務了嗎？你不是說我們要報家仇，找遺書嗎？”確兒悵怨叫道。

琴童見狀連忙點頭，可算是言歸正傳了，於是對張君瑞說道：“主人，我們趕緊探訪西廂房下面的密室吧，拿到遺物。然後去太行山尋找竇申要緊。他是殺害你全家的人，你不要在普救寺這裏糾結了。”

杜確接着道：“是的，瑞哥哥，你根本不問我們太行山龍潭峽的事情。那日我們分別後，孫飛虎將我們引到太行山的懸崖之上，自己跳崖逃走。所以我們一無所獲，才再來普救寺與你匯合。”瑞哥哥對他的仇人竇申怎麼不感興趣呢？

“好，明晚就行動。今夜切不可打擾崔小姐休息。”張君瑞拂衣起身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很累。”

此時的一輪明月，已經填滿了西樓。

一種不可言說的悲傷，填滿了張君瑞的心房。

報家仇的事情，他不費力就可以搞得定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但眼前，崔小姐和十一郎正在蠶食他的心臟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能夠搞得定？

——

崔鶯鶯在杜確和琴童出來張君瑞的房門之前，已經快速地，使用輕功悄聲移到了角門之後。

梧桐深院，鎖住殘春。

她背靠着花園的粉牆，內心狂濤湧起，不能平靜。

原來自己的存在，竟然惹起了他們內部的矛盾。

看得出杜確那小伙兒很喜歡張君瑞。

他們有十年的交情，自己當然要成全他們啦！君子成人之美嘛！

原來自己房間下面的密室，是他們一直以來想要探尋的地方。所以張君瑞才來到普救寺？

原來張君瑞還有很多事情要干，還是關於家族的仇恨。所以他才夜探宣武軍？

雖然她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事，但是感覺那些事對張君瑞來說很重要，很重要。

而自己想要逃婚的計劃，已經大大耽誤了他們的行程。

逃婚的事情，自己完全可以搞得定，不要再煩擾張君瑞更好。想到這裏，崔鶯鶯打定了主意，腳步堅定地返回後花園。

紅娘在角門處接到她家小姐，只見崔鶯鶯面色凝重，連忙問：“小姐，怎麼了？可是和張公子解釋清楚了嗎？”

“沒有，他們有事要忙。我們走吧！”崔鶯鶯糊弄了一下紅娘，心中發誓道：切不可再給張公子添麻煩，逃婚的事，還是自己來辦吧。

逃婚，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當她回到房間后，立刻開始展紙研墨，思千種，想萬般，修書一封，筆下字短情長。

寫完后，崔鶯鶯封裝好信件，交給紅娘道：“明日一早，你便將此書信交給張公子吧。”

“小姐，這是什麼？是情書？”紅娘高聲驚訝道。

“是的，是情書，你別偷看就行。”崔鶯鶯逗紅娘道。

“小姐，我支持你和張公子在一起！事已至此，你們一起私奔吧！”紅娘握着崔鶯鶯的小手，眼神堅定道。

“好啦，好啦，我自有主意，你先下去休息吧。”

崔鶯鶯和衣而卧，月明如素。

這兩邊的愁人，都難以入眠。

——

第二日，杜確和琴童侍立在張君瑞兩側，六隻眼睛緊盯着那封粉箋。

紅娘一大早送來的，說是崔小姐給張公子的。

這是什麼情況？女方決定先下手了嗎？送來了情書？杜確覺得自己低估了崔小姐。

原來，崔小姐很強啊！

但張君瑞沒有要現在打開信箋的意思。

杜確裝傻扮痴道：“崔小姐的信件很機密是嗎？我們不能一起看是嗎？”

琴童道：“看來是這樣的，要不我們走吧？”說著就要拉着杜確出門，不要再耽誤主人看信了。

沒看到主人那個望眼欲穿的窮樣子嗎？杜確就不能有點眼力價嗎？

杜確明確拒絕：“不，我不走！這位小姐竟然都寫了信來，是我小瞧她了呢。”情敵真的好主動！他不得不防備。

他杜確怎麼就沒有嘗試寫信這一招呢？

沒想到瑞哥哥是這樣老派的男人，都什麼年頭了，還喜歡看信？

“欲速則不達。你現在盯得這麼緊，會反彈的。”琴童拍拍杜確的肩膀，悄聲對杜確說道。

“是嗎？”杜確病急亂投醫，竟然開始相信琴童的話。

琴童從未談過戀愛，杜確竟然要信琴童的戀愛指導，真是瘋了。

“聽我的，沒錯的，我們先出去。”琴童拉着杜確向門外走。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跑不了。不該是你的，你也得不到。”琴童又道。

“瑞哥哥本來就我的啊！”杜確大喊，宣示主權。

在他們二人吵吵嚷嚷關門之後，張君瑞才鄭重地展開信件。

張君瑞眼見粉色信箋上娟秀工整的小字，就彷彿是聽到了鶯鶯清澈如泉水般的聲音：

義兄，展信好。當日我從西廂不幸跌入密室，便感覺這房間當有蹊蹺。今日午後，母親將帶歡郎等人去前殿燒香。煩請張公子來我房間幫忙探查究竟。

落款是——義妹崔氏。

什麼義兄？義妹？這都是什麼稱謂啊！張君瑞看了直搖頭。

信件的核心內容是，崔鶯鶯主動邀請自己去探查密室？張君瑞大為驚訝。

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應該不會。

她對自己屋子下面有間密室感到疑惑，也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說今日午後，他和鶯鶯就會再次見面，而且是單獨在她房間內見面……

期待、喜悅、激動、忐忑、心跳加速、語無倫次……還沒有到午後呢，但張君瑞把這些情緒都已經率先體會了一遍。

他一定要抓緊機會告訴她，他還會繼續幫助她逃婚的，她還可以不用嫁給她表哥的。

他還想利用這個機會告訴她另外一些事情，告訴她什麼？他也說不清。

張君瑞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自持。

他要開始變得油膩了是嗎？

——

法本大師終於又盼來了他的小高人琴童重返普救寺，今日得了空，趕緊把琴童請到方丈室內，交流佛法。

智聰和惠明一左一右，好茶好水地伺候着。

杜確被張君瑞趕出房間之後，也來到方丈室湊熱鬧。

杜確在普救寺和尚中的威望還是很高的，因為兵圍普救寺那夜，他曾經在山門外單挑黑熊將軍孫飛虎。

他還帥酷地自稱是白馬將軍，眾僧人們可都是親眼看到的。

智聰和惠明勤快地給杜確奉上香茗一盞，口內齊聲呼道：“白馬將軍，請用茶。”

杜確笑着接過茶，表示改日有空要教智聰和惠明一些拳腳功夫，智聰和惠明又齊聲表示感謝。

“你們倆個，一舉一動都是神同步啊。”杜確覺得這兩小和尚有點意思。

他們之間會不有什麼吧？

杜確越看越覺得他們二人有情況。

他們那麼小的年紀，還是兩個小和尚，竟然已經學會了談戀愛……

而自己，還在追人的過程中，關鍵是已經追了十年了……

最關鍵是，還沒有追到……

杜確想哭。

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法本則一個勁地對琴童訴說衷腸：“小高人，只是幾日不見，真的很想念你。沒有你為我講解佛法，我的內心總是空落落的呢。”

當看到老法本在小琴童面前如此謙恭時，杜確情不自禁想要大笑，於是打趣道說：“老和尚，琴童他懂什麼佛法呀。琴童看的書，還沒有我的多呢！”

法本趕緊擁護琴童道：“白馬將軍，你有所不知，真正的佛法不需要依賴書本的。第一等的禪悟啊，不立文字，見性成佛啊。當下的吃飯穿衣、吃喝拉撒，就是佛法了。這是小高人告訴曾經我的道理之一，我已經記在小本本上，參詳好多天了。”

杜確嘖嘖道：“厲害了。想不到，琴童你有一位這麼大年紀的粉絲。”

琴童挑眉，不置可否。因為法本總是這樣誇張。

法本嘆息道：“求道不在年高，廢道空活百年。再沒遇到小高人之前，感覺自己荒廢了太多的歲月啊！”

琴童抿了口茶，慢慢道：“沒有什麼荒廢不荒廢的。我們應該享受人生中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件事情都是因果，都有輪迴，都是不可複製和追悔的。”

法本聽罷，豁然開朗，拍手道：“哎呀呀！太受教了！快快！快拿我的小本本，這句記下來，記下來。”他趕緊吩咐智聰道。

杜確在一旁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表示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