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盛暄
道光大師將三人帶去齋堂坐下,將那天豐川玄在萬佛寺殺戮的場景又重現了一遍。
說的人膽戰心驚,聽的人面色蒼白。
熊得文聲音發顫:“那……這其中有一人,高高壯壯的,皮膚挺黑的一漢子,他人呢?”
道光大師抹了一把淚:“無一生還。”
如今的萬佛寺已交由倭人把守,謝絕一切香客。
熊得文聽得一陣暈眩,眼眶發紅——他才意識到,那日見不到張長生,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
屠沐突然起身,抹了把臉,道:“多謝大師!那我們就不再叨擾了!”
“這就要走?”
白松林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被拉着走出了寺門。
不是要來探查密道?
三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屠沐道:“待天黑之後,我們再來一趟。”
熊得文明白屠沐的意思——此時下山,便是要去換一身黑衣。
萬佛寺被倭軍包圍,道光大師身陷其中,他們不能拉着一個無辜之人身陷險境。
*
夜色抹去最後一絲殘陽,濃墨一般塗抹天際。
海府眾人全部歇下,安靜得只能聽見蟬鳴與蛙聲。
一個黑影緩緩從客房走出。
江鎖穿了一身簡易的黑色裏衣,青絲披散,正朝海老爺的書房走去。
她要去書房一探究竟,但卻並未蒙面。
如此打扮自有她的道理:一身黑色在夜色的掩護下不易被發現,但若不幸被發現,那便說是夜裏睡得迷糊,起身如廁去錯了地方。
礙於師父與海老爺的情面,雙方都有迴旋的餘地。
“吱嘎——”
門被江鎖推開。
開門的聲音略大,江鎖皺了皺眉,旋即將門關上。
書房掛滿珍藏的字畫,文房四寶價格斐然。
江鎖走向桌案。
桌案上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書架上也整齊擺放着海老爺的藏書。
江鎖耐着性子,就着暗光查看書房裏的藏品。
怎麼什麼也沒有。
江鎖心道。
價值連城的藏品倒是不少,但真正有信息的東西卻沒有,彷彿刻意被收走了。
莫不是海老爺早有防備?
提前將自己的書信收了起來?
就在江鎖轉身的那一瞬間,一隻粗大的手臂環住了江鎖的肩膀,手指掐在了她的脖頸上。
“不要亂動,不許喊叫。否則,我掐死你。”
身後之人低聲說。
江鎖迅速鎮靜下來,小聲回應道:“不喊,不動。”
粗糲的手鬆弛了下來。
冰涼的刀刃抵住了江鎖的脖頸。
惑心呢?
江鎖暗道。
來落城的路上,江鎖還彈它的腦門玩。
莫不是生了氣,回去找祁溶了?
那人森寒地道:“轉過來。”
江鎖順從地轉過身。
那人身形很高,一身黑衣,矇著面。
單看兩隻眼睛,江鎖猜不出眼前這人是誰。
“你是誰?”
那人開口問,聲音壓得很低,聽得出他亦十分緊張:“海修遠的客人?”
江鎖在腦海中迅速反應,此人深夜穿一襲黑衣探查海修遠的書房,必然不是海府的朋友。
當即否認道:“若我是海修遠的客人,此時怎麼會出現在他書房裏,查探他的底細?”
果然,那人聞言后,刀刃鬆了松,卻並沒有放下。
那人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巾。
江鎖當即閉了眼,道:“你不用告訴我,你是誰。”
“睜眼。”
那人的語氣里沒有商量的餘地,道:“我們見過。”
江鎖抬眸看他,覺得此人甚是眼生,問:“哪裏見過?”
江鎖都不記得和這人在哪裏說過什麼話。
那人道:“就在海府門口時。”
江鎖心念電轉,努力回憶在海府發生的事情。
海老爺杖斃了馬車夫小舟,而小舟的身邊便站着眼前這個人。
江鎖恍然:“見過。”
她與他只是一面之交,的確沒有說過話。
夥同小舟欺侮楚溫良的人是他,強行拉着小舟去行刑的也是他。
江鎖問:“你也是馬車夫?”
“輪不到你來問我問題!”
那人惡狠狠道:“我且問你,左丹青是你什麼人?他為何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是你乾的嗎?”
那人的右手又開始發力,刀刃緊逼脖頸,滿腔憤怒在刀尖上遊走。
江鎖被壓得喘不過氣,刀刃已經刺破了皮。
她雙手掰開那手臂,道:“左丹青是我的師父!”
不難察覺,這個人對左丹青有一種維護至深的情感。
直覺告訴江鎖,這人是自己人。
“你是……姜晚晴?”
那人問。
他銳利的雙眸突然紅了,在夜色的籠罩下不甚分明:“你就是姜太傅之女?左大帥的關門弟子?”
刀刃突然鬆開。
江鎖深深吸上一口氣,點了頭,問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嗎?”
“我是……燼風軍千戶,名叫盛暄。”
“你為何會在海府?還做了馬車夫。”
“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盛暄從懷中掏出一摞信紙。
江鎖一張一張地翻看,冷汗涔涔而下。
這些信紙有的已經泛黃,以羌狄文書寫,有的是近日新寫的,落款者乃喻慶喜。
“當年左大帥率領燼風軍駐守落城,與海修遠交好。左大帥喜好喝酒下棋,時不時便會到海府一敘。”
盛暄道:“直至三萬燼風軍盡葬火海,我們都未懷疑過海修遠半分。”
江鎖問:“那為何你會偽裝成壯丁混入海府?”
“並非偽裝。”
盛暄道:“燼風軍被褫奪封號之後,低階的將士悉數解散。大部分兄弟是不願回祁都的,便留在落城謀出路。有的種田,有的做些小本生意。我么,因得左大帥知遇之恩,與海老爺曾有過幾面之緣,便厚着懇求海老爺收留。”
江鎖安靜聽着,並不說話。
盛暄繼續說:“我還記得,第一次找他時,他表現得極是慷慨,先是痛陳了羌狄的掠奪行為,又痛罵朝廷懦弱,要我在府上好好住下。在府上住得久了,我才慢慢發現,他其實十分防備我。這讓我大惑不解。住在海府的幾年裏,我嘗試在落城查找當年冤案的蛛絲馬跡。我收集的所有證據都指向海府,指向我們此時此刻正站着的地方。直到,我找出了這些信件。”
江鎖看着厚厚的信紙,喉間一緊,壓抑着聲音里的顫抖,說:“燼風軍已經沒了。”
“燼風軍還在。”
盛暄道:“兄弟們都在。燼風軍當年建軍時,便是府兵建制,兵農合一,農耕時耕種土地,戰時從軍打仗。若有戰事,燼風軍自當復命,義不容辭!”
江鎖眼眶突然紅了:“帶我去見他們。”
“燼風”兩個字是江鎖這一生都不願重提的痛。
當年的燼風一案,她家破人亡,失了家人,失了祁燼,失了所有。
兜兜轉轉許多年,她來到了落城,祁燼為之生而為之死的地方。
盛暄輕輕打開房門,外面卻燈火通明。
海修遠負着手站在院中,冷笑着瞧着江鎖,道:“真是左大帥的好徒弟。滴水之恩,湧泉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