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裕州 1
翌日清晨,賀蘭明聽着院中號角聲緩緩睜眼,伸了個懶腰轉身望向一旁夜君澤,只見他正面向自己眼睛睜得溜圓,眼下隱隱泛着烏青,看似一夜未睡。他這種表情就像是在熬鷹的獵手,而自己彷彿就是那隻被他熬的鷹,只要時間久了熬不住的定然是她,讓她心裏不禁犯憷。
夜君澤盯着睡眼朦朧的賀蘭明心中不禁詫異,身在敵營,他一夜都在聽着外間的動靜,生怕納蘭鴻去而復返將他們以各種名目囚在雲川。怎料賀蘭明在納蘭鴻走後沒多久便已呼吸漸沉打起了呼,這讓他說不出的驚詫。想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他心中或多或少還有些旖旎情思和拘謹,畢竟賀蘭明是個未出閣的女子,這樣會不會對她名節有損?要不要等她醒了跟她商量一下還是讓她入王府做個側妃吧,這樣也算是名正言順。可以她的性子會答應嗎?側妃,會不會有點委屈了她,可是他已經有正妃了,不能再娶,否則對不起曹臻兒。可賀蘭明又該如何安置?不如等她醒了再徵求一下她的同意?為何本王一個堂堂王爺要徵求她一個女人的意見,本王娶誰不娶誰不都該自己說了算?而且這個女人態度極其惡劣,本王為何又要聽她安排!
夜君澤就這般盯着床幔胡思亂想了一夜,直到清晨他察覺身旁之人呼吸變淺,他不由回身望去,一束晨光恰巧透過床簾縫隙散在床榻上,她此刻猶如一隻溫順的小貓,蜷縮在他身側,讓他心頭溫暖踏實,可是當她睜眼時,眼神中下意識迸射出的疏離與冰冷,讓方才他自我營造的旖旎場景蕩然無存,甚至降到了冰點。
他一瞬間明白,賀蘭明之所以敢這樣肆無忌憚的睡覺,是因為她早已適應了這樣高壓環境,就算她呼吸再沉,只要門外有了動靜,她即刻就可武裝自己徒手禦敵也不再話下。
這樣的習慣沒有長年累月的訓練根本做不到,她,究竟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過往?看來他不能如此放任她,還是需要再去查一查她與夜君洺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還有那些她可以隱瞞不說的過往,這一次他都要查清楚,讓她無路可逃。
賀蘭明不由扯着被子捂上自己的唇畔,心虛的往後縮了縮脖頸,小聲道:“王爺早!”
夜君澤冷哼一聲,冷邦邦的說了一聲“早!”。
賀蘭明見他如此實在裝不住尷尬起身道:“王爺先睡着,末將這就起了”,不想她剛坐起來卻又被夜君澤一把拉回被窩裏,道:“我有話問你,別急着起床。”
賀蘭明望着頭頂夜君澤只得乖巧點頭躺的筆直道:“知無不言!”
夜君澤見她如此,無奈長吁一口緩和了沉積了一晚上的憤懣情緒,望着她許久,將一夜裏所有想要問的問題咽了回去,問與不問她都不會告訴他,倒不如查清楚一切,等着她能全心全意在他面前卸下包袱再說,於是他柔聲道:“龍谷山中,我為你上藥時,見你腹部有一個巴掌大的燒傷,那是怎麼來的,你身上為何有那麼多傷痕?”
賀蘭明目光微微怔住,沒想到夜君澤會問這個,出神回答道:“當年方奕之事,我被韓子沖抓進天牢拷問,韓子沖為了讓我說出所謂的實情拿烙鐵燙的。”隨後賀蘭明伸出自己一雙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很久以前這雙手上連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沒有,她和子豪不知花了多長時間才將這手恢復成現在的樣子。
皮膚上的傷痛可以慢慢淡忘,可失去親人的痛只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濃,若不是夜君洺有意暴露影宗,韓子沖身先士卒,他們怎麼會被圍困在蕭府,小虎又怎麼會因救他們而死,她心中恨意難平,卻又無處宣洩,如今只能淡淡道:“韓子沖斷定我知道方奕所有的罪行,於是下手從未留餘地。不過一個罪奴,他們沒有將我虐殺在天牢已經是仁慈了。”
“其實我去找過你。”夜君澤望着賀蘭明轉為淡漠的目光忽然道。
他沒想到她在獄中遭受的刑罰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恐怖,當日的她渾身是傷,他竟也沒有發覺她的腹部有這樣一塊幾乎毀了她的傷疤。
他不禁嘲諷自己太過天真,一個少女獨自囚禁於天牢,又能發生什麼樣的好事,那時她只不過是韓子沖腳下一個任意擺弄的物件兒,以韓子沖的個性和他對手底下奴婢的態度……他突然如鯁在喉,便不想再問。
賀蘭明似是不信不由望向夜君澤,而他則目光瀲灧的望着她,“我收到方奕的信函,知道此事牽連你實屬不該,但當時的我因私自入鄞州,身邊皆是父皇的眼線,加之外公從中干預,我行動掣肘太多。等我避開眼線想要將你救出來時,只收到你已經發配流放,中途被人截殺的消息。後來我命寒川找尋過你的蹤跡,可是那兩年你像是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我都在懷疑對方究竟是救了你,還是將你帶去什麼地方殺了滅口。直到你出現在傷寒關,我真覺得自己做了三年的夢突然就醒了。”
賀蘭明從不知道當年還有這樣一幕,不禁發愣的望着夜君澤。方奕究竟費了多少心力才會讓夜君澤以為她與影宗與寧王之案毫無關係?想起方奕臨別時的不舍目光,她不由張口問道:“方奕都跟你說了什麼?”
夜君澤淡淡一笑,道:“他坦白了自己成立影宗謀殺寧王的事實,更計劃謀殺父皇替鎮北侯府報仇。然後又說你不過是他買來的一個丫頭,見到你便覺得同命相連罷了,所以懇求我能保下你。不過他用的詞倒是讓我如今想來都覺得不解。”
“什麼詞?”賀蘭明問道。
“一命換一命。”夜君澤出神的想着自己當初看到那封信時的心情,方奕在信中承認自己就是影宗宗主,暗地裏伏殺寧王於西河驛,謀害淑妃也是他勾結宮中潛伏的朝陽軍舊部所為。臨死前他只願不要牽連無辜,尤其是賀蘭明。
方奕在信中告訴夜君澤賀蘭明自小於父母分離,收養於鄞州芙蓉齋,但芙蓉齋中她的日子並不好過,買辦對她動輒打罵極為嚴苛,也致使她從小性情寡淡不喜交往,更對陌生人有天然的抵觸。他初見她時她幾乎被芙蓉齋里的人打的只剩一口氣,所以他才將她帶回了自己身邊。但卻也知道她心中另有他人,所以求夜君澤成全,他願意一命換一命,就當此生最後再做一次善事。
賀蘭明不禁低頭,緊緊抿唇咽下那股子從喉間衝上來的酸澀,方奕,我賀蘭明何德何能讓你用這樣的方式保我?我不過是這世間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如蚍蜉,如蜉蝣,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替我掉一滴淚,你又何苦這般?你讓我此生如何報答這份情義?
夜君澤見賀蘭明不說話,知她只怕想起了當年之舊事,不禁抬手輕拍她的肩頭安慰道:“明兒,不要想了都過去了,不論別的,方奕若是知道你現在活得很好,他定然會欣慰的。”
賀蘭明抬眼望着夜君澤心疼自己的目光,點點頭道:“我知道。”
原來當初是她誤會了他,想想也是,他一個邊關被貶斥的王爺,私自回鄞州沒有被夜琮責罰已然是惦念了父子之情格外開恩,若是他頂風救自己,只怕連他自己都保不住。他如此韜光養晦,絕不能因為她而毀了前程。
她望着夜君澤許久,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彼此從誤解而造就的悔恨情緒中剝離出來,話到嘴邊也不過道了句,“起床吧,洛英還在等我們去西羅。”
她重新起身,夜君澤也跟着起了身,不想他卻順勢抱住她道:“明兒,不論將來如何,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替你解毒。我不會再強求你,所以你的將來你自己說了算,但是若你有一天累了倦了,答應我不要再自己撐下去,到我身邊來我會用盡一切護你周全。”
賀蘭明鼻腔一酸,有些話不必說的那麼清楚,卻又彼此心知肚明,她終於確定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可她卻又不敢越過那一道鴻溝真正向他奔赴,她只能用盡全力助他完成他的夙願,才不負她這一生的付出。
她不由自主的抱緊夜君澤,下巴緊緊貼着他的脖頸,感受着他身體傳來的溫暖,感動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夜君澤心中不禁也酸澀起來,一句話在口中轉圜了數十次,最終又咽了回去。她該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吧,或者他更希望她真的與那些事情無關,真的只是被方奕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