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玉牌,銅牌,鐵牌 3
烈日映照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艱難的攀登在縱橫錯落的狹小山路上。
正值午時,賀蘭明擦了把脖子上的汗一聲不吭,卻努力記住上山的路和沿途的樹木突起的岩石。她能辨別自己如今是向著金州西南方向前行,該是離金鳳山不遠。
賀蘭明通紅的小臉上,額間的碎發幾乎都黏在了臉頰兩側。楠語心有不忍拉着她找了一處陰涼,坐在樹下凸起的石塊上,從懷中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薄餅遞給她,“聽見你肚子叫了一路,就想看看你什麼時候喊餓,沒想你卻一聲都不喊倒是給我走餓了。”說完搖着頭笑着又從懷裏取出一張餅大口吃了起來。
自昨日午時劉小虎給了賀蘭明一碗粥后,直到今日,她已是滴水未進滴米未食。此時一張餅下肚,她不禁打了幾個飽嗝用實際行動告訴楠語她飽了,楠主見狀拍了拍賀蘭明的腦袋起身道:“吃飽了,咱們就繼續走。”
賀蘭明點頭,楠語不似邱林那般刻板陰沉反而和顏悅色,一路上照顧自己,於是她便大着膽子問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楠語見賀蘭明沉默一路此時才開口,笑了笑心中感嘆對方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於是回答,“還有半日,走到那裏就快到了。”說罷指着正前方的山峰。
賀蘭明順着楠語所指的方向眺望,烈日之下不遠處的山峰猶如墨染,山頭上浮着幾片雲似夢似幻,恍然間像是一處仙境。
楠語有意引着她多說些話解悶便道:“等會兒去的地方,日子會很苦,可能也不會有飽飯吃,你一個女孩兒能堅持嗎?”
賀蘭明低頭道:“我有其他選擇嗎?”
楠語隨即想起邱林那副模樣,心頭不禁微微嘆息,只有邱林滿意了,這個孩子才能活下去,所以她才會選擇一條比之玉牌和銅牌都要難走的路。只是他依舊好奇,這麼小的孩子如何知道玉牌和銅牌所指的是什麼,於是問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你覺得玉牌和銅牌指的是什麼?”
賀蘭明手搭涼棚看着面前蜿蜒的山路,淡淡道:“春蟬的模樣像極了邱買辦帶我進金州城時路過青樓看到的鴇娘,她做手勢是“一”,按照邱林所說的順序,一即為玉。”
楠語眼中流露出讚許神色,又問道:“那銅牌呢?”
賀蘭明蹙眉悵然道:“我想應該是比春蟬所在的青樓更不堪的地方。”
楠語繼續問,“你覺得那裏不幹凈?”
賀蘭明搖搖頭並不答話,她如今有什麼資格去嘲笑春蟬?
楠語來了笑意,“那你就不怕此去也是虎狼窩,比青樓更可怕?”
賀蘭明聞言駐足,思索片刻,復又抬腳向前走出一步,望着身邊的楠語道:“如果都是相似的去處,為何還要做個牌子讓我挑?”
楠語沒想到賀蘭明會由此疑問,倒是讓他不知該如何接話,反倒笑了起來,指着賀蘭明道:“你這個小丫頭,也忒聰明,真是說不過你。”
賀蘭明見楠語如此,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心知自己猜的沒錯,這鐵牌所指的並不是出賣色相和身體的地方。看來她的選擇即讓邱林滿意的離開,也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楠語望着賀蘭明的表情,明明是個小孩兒,非要做出一副大人模樣皺着眉,端着下巴顯得自己心事重重,不禁問道:“還有什麼不清楚嗎?”
賀蘭明見楠語問,目光一轉審視的看着楠語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楠語看着賀蘭明認真的模樣,猶豫片刻,道:“現在告訴你全部還為時過早,不過我可以跟你說,我們曾出身軍中,如今所做一切只為自保。”
賀蘭明詫異,“所以滅了玄空門也是出於自保,殺了人牙子手底下十幾個孩子也是自保?親眼看着六個女孩兒被侮辱致死……也是自保?”
楠語一時語滯,他雖不似邱林那般冷血,可也深諳這世間運行法則,此刻看着賀蘭明的灼灼目光他才知道原來就算她表面上已經順從了他們一切安排,可內心依舊是倔強的,依舊不認同他們的所作所為。
楠語嘆了口氣,蹙眉沉聲道:“我不知道邱林為何要殺人牙子手底下那些等待被販賣的奴隸賤民,但我們所做的這一切的確有我們的苦衷。”
賀蘭明望着楠語,道:“我不懂什麼樣的苦衷才可以讓你們視生命於無物。”
楠語不再答話,轉而看着不遠處巍峨的高山和山下綿延的河流,心中嘆息,如果有機會誰會想要過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可一朝為暗衛,忠於家主便是他們夙命。
“如果有一天你要為了你所在乎的人或者事,去做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說到這,楠語吁了一口氣,神色慘然繼續道:“走吧,我們得趕着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到達目的地。”
楠語見賀蘭明不再說話,而是安靜的跟在自己身側,這孩子小小年紀外表雖是冷冰冰的模樣,可這心終究比他們要善良許多。他此刻心中忽然升出一股期盼,盼着她心裏的這份善良不會因為人生的苦難而消磨,不會因為世事的無常而泯滅,更不要像他們一樣在這樣黑暗的命運中苦苦掙扎。
若是將來她要振翅高飛,他想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助她離去,遠離這一切人人事紛爭世間險惡。在她身上,楠語第一次看到了讓他都為之羨慕的光華。
楠語想了想道:“明兒,你心中善念猶在,希望將來你依舊能保持這份善良美好。”
賀蘭明一怔看着楠語發起呆來,原來楠語早就洞悉了自己的意圖,她不禁駐足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回應楠語這番話。
她早已被邱林折磨到不再相信這裏任何一個人,哪怕此刻看着楠語誠摯的目光,她內心卻依舊懷疑對方是否是在試探自己。
楠語見她沉默,不禁拉着她軟和的小手向前走着,“這鐵牌,雖然是邱林最期望你去的地方,卻本不該是你一個女孩兒該做的選擇。你要知道,為了自保我們不單要掌握對方的行蹤消息,更要掌握對方的生死。也就是說我們不但需要有人來傳遞消息,更需要武功卓越的殺手,在必要的時候替我們解決玉牌和銅牌都解決不了的麻煩,所以也是下下之選,也只會讓男孩兒去做。可惜,邱林並沒有給你真正選擇的機會。”
賀蘭明聽到這裏心裏滲出一股涼意,連帶楠語握着的手心也滲了冷汗。沒想到這就是鐵牌的最終指向,果然比起玉牌和銅牌更加猙獰可怖。
她仰頭看着楠語,目光沉着如一汪深海,看不見一星半點的波瀾,“所以你們是隸屬於某種特殊組織對嗎?”
楠語俯首瞧着賀蘭明深沉的雙眸,升出尷尬的情緒,隨即扯出個無奈的笑意,道:“你這麼聰明,自己想辦法弄明白吧。”
烈日從正當空挪向西頭時,他們總算爬到了山峰的半腰處。楠語帶着賀蘭明順着崎嶇的山路來到一面佈滿藤蔓的石壁前駐足,翠綠的藤蔓將石壁鋪滿,像是一張巨大的綠布碧油油一片。他走近石壁,先是將手伸進藤蔓后扯出一條粗壯的枯藤用力一拉,隨後點燃隨身攜帶的火把,向著面前的石壁順時針揮動了三圈又逆時針揮動了三圈。
賀蘭明通過藤蔓縫隙中透出的黑暗發現,藤蔓的背後藏着一個一人高兩人寬的石洞。厚重的藤蔓猶如幕簾將石洞的出口遮擋起來,從外間竟是看不出任何痕迹。
這樣隱秘的地方只能藏着更加可怕而不可告人的秘密。
楠語揮動火把后,便帶着賀蘭明進了洞口。
他們在洞口等了片刻,洞的另一頭也出現了一個火把向上舉了三次,隨後火光漸近,從山洞深處出現了一張長滿了絡腮鬍的臉,舉着火把看着他們一臉錯愕。
此人身高近八尺,提醒魁梧目光如炬,卻如楠語所言,像是在軍中歷練過的人。楠語沖那人無奈的撇了撇嘴,指着一旁的賀蘭明道:“這是最後一個。”
鬍鬚男看着眼前梳着條長辮的賀蘭明,一雙黑峻峻的眼眸瞪的老圓不解,“怎麼是個丫頭?”
楠語尷尬的笑了笑,無奈道:“一言難盡。你且帶她進去,我得先回金州一趟,三日後再來尋你。”
鬍鬚男聽罷點頭,拍了拍賀蘭明的小腦袋,道:“小丫頭,這可是你自己選的,別怪叔叔我對你狠,走吧,跟我進去見你的同伴。”
賀蘭明皺眉,頂着一個小腦袋看了看身後的楠語,見對方沖自己點頭,她便回身跟着鬍鬚男往洞裏面走。
不想他們剛走出幾步,楠語卻忽然又叫住她,半蹲着替她理了理額間的碎發,又捏了捏她此刻營養不良的臉頰,露出一個真摯的微笑,小聲道:“明兒,你很聰明,玉牌和銅牌確實是需要放下尊嚴去迎合別人過活,也要咽下所有的委屈,帶着面具活一輩子。可至少你還有依附還可以在將來找一個倚靠。但這鐵牌不同,你拿起所謂的尊嚴之時就要時時刻刻被它所累,若要維護它便要付出血的代價。邱林逼你走上這條路是他的殘忍,但也是你的機會。”
說完,楠語嘆了口氣又輕拍了幾下賀蘭明的小腦袋,起身將她交給鬍鬚男,轉身離去。
一旁鬍鬚男不禁自言自語道:“這老傢伙,不就是送個人,至於說這麼多,還改不了這個臭毛病。”說完,他低頭瞧着不明所以的賀蘭明,無奈的拍了拍她的腦袋,道:“走吧!”
山洞裏的路越走越窄,到最後只容得一人通過,賀蘭明緊跟在鬍鬚男身後不敢有一絲懈怠,生怕前面的人步子邁的大一點,自己跟不上步伐便會在這黑暗中迷失。
約摸半柱香的時間,眼前的平路變為下坡和台階,鬍鬚男轉身故意將面目擠出一副兇悍模樣,在火光投射下更顯可怖,問道:“害怕了?”
賀蘭明心中只是覺得荒唐。自己曾經也是一個正直陽光,一心教育學生的大學輔導員,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如今卻被這樣的人世裹挾,無法逃離。她不禁搖搖頭,鬍鬚男卻哈哈大笑道:“怕就是怕,連男娃娃都哭的地方,我不信你一個小丫頭還會不哭。”說罷又繼續向前走去。
二人沿着崖壁上的木質棧道向下走了約莫兩丈到了底部,石壁下是一方空曠的平緩地帶,從上方射下來一縷微光照耀在地上凸起的岩石上,賀蘭明不由抬頭看去。
上方是一個洞口,距離自己所在的地方足有四五丈高,別說小孩兒,就是成年人也難攀到那樣的高度,而那束光便是從頂部洞口射下,隨着太陽的偏移不一會兒便消失了光彩,只留下一抹紅雲,時不時有鳥兒飛過洞口,留下幾聲啼鳴。
鬍鬚男帶着無限惆悵的語氣道:“太陽下山了。走吧,快到了。”
他們穿過空曠的地帶,進入了對面一處較大的洞口。洞內左右兩邊散落着不同大小的石洞,密密麻麻足有十幾個,此時漆黑一片看不清各中情況。
鬍鬚男帶着賀蘭明一直走到此間盡頭,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用鐵欄圍起來的石洞赫然浮現於眼前,裏面不時傳來吵雜的孩童聲,此時見到火光都湊了過來,一個個眼神疑惑又充滿警惕。
鬍鬚男將鐵欄上的門鎖打開,衝著賀蘭明道:“進去吧,明日一早我會來找你們。”
方才楠語的話又浮現在腦海中,賀蘭明不由問道:“找我們做什麼?”
鬍鬚男嚴肅道:“不許問!”
說罷一把將賀蘭明塞進石洞,鎖好門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