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請求添加好友(八)
就在此時,門口又傳來開鎖的聲音。門打開之後,木林森的姐姐走了進來。接着,紗紗從木林森姐姐的身後走出來。她可能已經聽說我們來了,並不吃驚。她還是穿着那條黑色碎花弔帶裙,換了一雙黑色的洞洞鞋。
“媽,我帶您去江邊走一走吧。讓他們年輕人待一會兒。好不容易來了這麼多林森的朋友。”
木林森姐姐從衣架上取了雨傘,打開門。挽着母親出門前,木林森的姐姐給紗紗使了一個眼色。紗紗點了一下頭。
“你們要多幫助林森學習啊。”木林森母親回過頭來,特意叮囑。
“好的阿姨。”紗紗微笑着說。
待木林森姐姐和母親出門之後,紗紗才帶着我們走到最後那間小卧室。她在門外頓了頓,好像在猶豫什麼。一分多鐘之後,她下定決心似的,終於擰開了那間卧室的門。
木林森背對着我們,安靜地坐在寫字桌前。厚厚的窗帘嚴嚴實實地拉着,寫字桌上亮着一盞護眼枱燈。但屋裏的光線還是昏昏暗暗的。木林森伏在枱燈下,正在專註地看着什麼,並未理會我們。也或者,他知道是紗紗來了。
屋裏的冷氣開得比屋外還要低,如置初冬的清晨。木林森身上披着一條薄荷綠的絨毯。屋裏有四個立式空調在工作着,倒是沒任何噪音。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溫飽思yin欲。”他這是為了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意志堅定,所以才如此嗎?就好比頭懸樑、錐刺股的古代學子。但是,這個電費着實是很貴了。
就在我胡亂想着的時候,紗紗已走過去,雙手撫在木林森的肩頭,淚水從眼睛裏不住地掉落。
我和宿最走到他的側面,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后脖頸一陣發涼,渾身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使我連着打了兩個寒顫。坐在寫字桌前的木林森,早已是一具保持着學習姿勢的乾屍……
空氣死寂了一陣,紗紗開口了。“他被退學回來以後,就得了恐音症。”
擔心我們不明白,她又解釋道,“恐音症是一種,對車喇叭、咀嚼食物、在黑板上寫字等一切聲音,會產生焦慮惱怒、噁心反胃的生理反應。”
“回來兩個月後,他嚴重到連自己的呼吸聲和吃飯聲都不能聽。阿姨每天都送飯到門口。他不想讓阿姨擔心,每天都會把飯拿進去,再倒進垃圾桶。等到後半夜,再跑到樓下餵給流浪貓狗。”
“後來,有一天,阿姨發現放在門口的飯,一整天都沒動過。晚上,他姐姐找工具撬開卧室門,發現木林森已經……”
紗紗梗住,眼睛裏又冒出眼淚,“……他死的時候,就保持着這個姿勢。”
“他走了之後,阿姨受不了打擊,一直當作兒子還活着。還是每天給他做飯,送到門口。在門口陪着他說話。給他織羊絨毯。他姐姐只好買了幾個空調,全部裝上。又買了一些除味劑、空氣清新劑。只要一有人接近這個卧室,或提到林森已經不在了,阿姨就會瘋了一樣用針亂扎自己。她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那個卧室。”
“那件事……”我越來越相信木林森沒做那件事。
“當時,保研名額只剩下最後一個。他只是幫錦鯉拉了拉走光的裙子,錦鯉就撒謊說,他在偷拍她的裙底。後來,錦鯉就順利得到了那個保研名額。有許多名譽和機會,她都是以這種方式獲得的。為了得到,她可以不擇手段。這就是她。她毀了林森的人生,讓他的檔案里永遠留下那個污點,她殺了他!”
滿滿的恨意,從紗紗的雙眼裏溢出來。
“你很恨錦鯉吧?”
“對!她毀了我的幸福。我和林森本來已經規劃好未來了。”
“錦鯉知道你和林森在談戀愛嗎?”
“我開玩笑的和她說過,她很不屑的說,像木林森那樣的蠢豬,只有傻帽才和他談戀愛。她是一個根本不知道幸福是什麼的學習機器。”
樓下響起了車喇叭聲。沒一會兒,上來兩個穿着肅穆黑衣,胸前別著某某殯儀館牌子的工作人員。他們將木林森的屍體抬下去,小心放進了車裏。
在去殯儀館的車上,我體會到了一種巨大的悲傷的壓迫感。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所有的情緒都在結冰。車窗外一切快速流逝的風景,像是另一個世界裏的東西。我一時間有點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對死者的敬意,對生命的敬畏,對死亡的恐懼,看着人到終點的模樣……使我的腦子陷入一種無法理智的狀態。
我聽見我的心在說:你看,那就是人死後的模樣。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上。無論是怎樣的人,最後都是那樣的結局。
我是個俗人,我是恐懼死亡的。我恐懼身邊重要的人死去,更恐懼自己死後將留給活着的人的悲痛。
眼前這一具蓋着白布的,形狀怪異的二十二歲男孩的屍體,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難以名狀的悲傷。和,既然終是如此,那麼,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着的疑惑。
更悲傷的人,是那個還在岷江河畔毫不知情的,仍陷在自我幻覺中不願相信兒子已死去的母親。和獨擋一面、堅強孤獨的,要逼着母親面對現實的,他的姐姐。以及我眼前的這位年輕的女大學生。她一路上默不作聲。用她的手牽住白布下面那具枯手。
這一年多,他們都是怎麼度過的呢……
我有許多疑問想問她。車裏壓抑悲痛的氣氛,完全讓我無法開口。置身靈車,說任何別的話好像都會褻瀆死者的靈魂。只有沉默,或痛哭。
宿最開着我那部車子,遠遠地跟在靈車後面。我給她發了一條短訊,說:這件案子結束,我想回趟家。你也回趟家吧。
殯儀館長長的走廊上面,我們三個人坐在那條黑色的長椅上,等待着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整理遺體,做火化前的準備。
紗紗獨自一個人走進衛生間。過了一會兒,衛生間裏傳出嚎啕大哭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等她的哭聲小一點,我和宿最才走進去。紗紗倒在洗手池前面的瓷磚地上,還在痛苦地哭着。人呢,心裏有悲傷,能哭的時候就要哭出來。有一些悲傷,在很多的時候,是想哭也沒辦法哭出來的。
我和宿最試圖把她扶起來,但第一次完全扶不動。悲傷過度的人痛哭時會很沉,就像有無數水袋一同壓在她的身上。
宿最讓我起開,她把紗紗從地上抱起來,放到走廊的黑色長椅上。我和宿最在她的身旁坐下。
大聲痛哭過的人,會出現短暫的失憶,腦子在幾秒鐘內是空白的狀態。有那麼一剎那,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為誰而哭。這時,就會出現幻覺。好像亡者還在哪裏活着的幻覺。一時分不清真假。好像整個世界在瞬間變成了另外陌生的樣子。
姥姥走的時候,我還不能體會到我母親當時的悲痛。只記得我母親當時哭得很傷心。
紗紗終於冷靜了下來,說話聲音變得嘶啞無力。
“雖然我們都恨錦鯉,但我們都不會殺她。你相信嗎?做了惡事的人,會得到反噬。她現在已經得到了,我親眼看到她一點一點被反噬。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是真的。”
“你知道她留在青衣江要見的人是誰嗎?”我問。
她搖搖頭,眼睛裏是誠實的,“我只知道是一位網友,微信附近人認識的。”
“她五一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我也不清楚。警方不是已經判定她是自殺了嗎?怎麼你們還在幫她查?據我所知,你們是她父母的同事,都是老師啊,私底下也是偵探嗎?”
“我們只是得到了她妹妹的委託,想履行承諾。”
“也許,你們可以去問一下她同一個研究室的同學或導師。”事實上,我在她平板的微信好友中,沒找到一個研究生同學。可見她的人際關係是很淡薄的。或者,她登陸在平板上的微信是個小號?
“她還有別的微信嗎?”
“據我所知,沒有。她的微信幾乎不加同學和老師。有需要加的,她加完辦完事,之後立馬會刪除。她從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意思,在這方面,她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的朋友圈也全是和學術有關的資料。家人的微信也不加。”
“哦,是這樣。確實夠特立獨行啊。”
紗紗突然吐出一口氣,“她其實也是個很孤獨的人。從小到大都是。……哦,我這裏有一個她導師的微信,我回頭會把名片推送到錦鯉的微信里。你們可以問問她的導師。他們好像關係還不錯。”
“好。謝謝。”
“……其實,小學我受到霸凌的時候,錦鯉幫過我很多次,所以,我一直把她當成我的朋友。”
告別了她,我們回到了教師公寓。
這一整天,木林森母親的樣子都在我的眼前。我的整顆心都深陷在莫名的沉痛狀態。事實割心,當面對的日子終於到來,是不容易度過的。她不能永遠守著兒子的乾屍過下去啊。也許她自己在內心深處也是清楚的。送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人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門課。誰都沒有逃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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