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忽聞喜訊,孟桑眉眼彎彎:“趕巧,今日為了七娘備下一道新菜式。”
“好你個滑頭,拿着我給的銀錢,如今卻想藉此糊弄過去謝禮,”宋七娘攏了攏身上紗衣,信步走到食案邊坐下,柳葉眉高高揚起,“倘若不好吃,我可是不認的。”
僕人將菜品一一放在桌上后,便識趣地叉手行禮,安靜退下。
“必不會讓七娘失望,”孟桑將涼皮換到宋七娘跟前,又為彼此各倒了兩杯烏梅飲子,“七娘請用。”
炒時蔬是往常用慣了的,宋七娘看都不看一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未曾見過的涼皮上面。
底部的麵皮白里透亮,被淡色的料酒包裹着,最上頭放了胡瓜絲、麵筋、豆芽等,旁邊還擱着一碟辣椒油。
無須孟桑開口,宋七娘毫不猶豫地捏起小碟,往裝着涼皮的寬碗裏一澆,再熟練拌勻。
碗中吃食逐漸被辣椒油染上一層紅,麵皮油光滑亮,白芝麻點綴其間,再以胡瓜絲、豆芽相襯,光是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動。
宋七娘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麵皮蒸的火候極好,帶着微微嚼勁,又不缺柔軟光滑。同時,麵皮的米香、紅油的濃郁辣香和一絲酸味在口中融為一體。
一般而言,辣椒油在天熱時吃着有些膩,但胡瓜絲與豆芽的清爽卻恰到好處地消減這一點,兩者相得益彰,入口只覺得爽快開胃。
宋七娘雙眼一亮,又吃了兩三筷,這才將筷子伸向散落其間的麵筋。
黃色的麵筋在攪拌均勻后,早已吸飽了湯汁,咬上一口,那令人回味無窮的湯汁便從擁擠的小孔中,爭先恐後蹦出來。
口感勁道,湯汁誘人,直讓宋七娘不停在盤中搜羅麵筋粒,或是單獨吃,或是與麵皮一起,各有各的滋味。
待涼皮配着兩道時蔬,好生解了一番饞意,又飲了一大口烏梅飲子,宋七娘這才意猶未盡地收手。
“可起了名?”
孟桑點頭:“喚作涼皮。”
宋七娘蹙眉:“口感微涼,麵皮作底,‘涼皮’二字倒也適合,可總有些直白……”
對此,孟桑啞口無言,十分無奈。
本朝興詩文,但凡是識字的人都能吟上一首打油詩,於很多物件吃食上喜歡用些文雅名字。像是番茄炒蛋,明明在後世是無比尋常的家常菜,這裏竟然還給了個“紅日浮金”的雅名。
雖然孟桑穿來后是從小娃兒長大,也被阿娘教導識字學文,但骨子裏就缺了幾分才氣,懶得再起什麼別名。
見宋七娘還在思索什麼名字好,孟桑摸摸鼻子,趕緊提起小壺,給七娘的碗裏滿上烏梅飲子,試圖轉移對方注意力。
“多用些飲子,特意在井水裏頭冰過,喝來解膩。”
宋七娘哪裏看不出孟桑的小心思,左右這一回用着着實暢快,便沒有揪着這滑頭不放。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喚僕人進來收了食盒。
待起了小爐煮茶,再端上兩盞茶湯,兩人才挪至窗邊小榻,轉而說起國子監食堂的事來。
宋七娘飲上一口茶湯,緩道:“你也曉得,長安城裏酒樓食肆雖多,但都不雇廚娘,多是找牙子買些婢子回去打下手。”
“而國子監是朝廷所設,裏頭的庖廚或雜役皆是雇來的人。年初,國子監曾張貼告示,尋一名精於新式菜的庖廚,”宋七娘端起茶湯,抿了一口,眼波瀲灧,“恰好我有一位恩客任太學博士,前日便送了帖子,尋他相助。”
孟桑倒也曉得國子監招人的事,疑惑道:“可據我所知,這告示三月就已撤下,應是早就尋到合適人選了。”
“的確尋到了,說是個久浸庖廚的女郎,但做出來的吃食並不如人意。前段時日,那女郎抵不住國子監生的鄙棄,自行辭去。”
宋七娘眉眼帶笑:“這不就空出個地兒,恰好被你撞上!”
聞言,孟桑露出遲疑之色,語氣裏帶上幾分猶豫:“此事怕是難成。”
原先招進去一位廚娘,本就是開了先例,卻並沒有技驚四座、打破偏見,反倒是引出諸多不滿。如今如孟桑這般的女郎想再進國子監食堂掌勺,必然困難重重。
“世上自然沒有一帆風順的事,不過嘛……”宋七娘抬起下巴,隔空點了點她那半空的茶盞。
這哪裏還會看不懂!
孟桑當即手腳麻利地取來茶盞,從爐上小鍋中舀了一勺茶湯補上,熱情體貼地奉到宋七娘跟前。
宋七娘舒坦了,抿上一口,繼續道:“放心,我那恩客到底有幾分門路,在國子監內是說得上話的。他昨日便與掌國子監食堂的大師傅通過氣,三日後會安排一場考校。以你的手藝,又何愁得不了他們青睞?”
得了這番話,孟桑的心終於安下大半。
今日一時嘴快,答應了朱氏五日內搬出。如若此事能成,就能順順利利地搬出來。既得了差事,也不必讓姜老頭他們夾在中間難做。
忽而,她聽見宋七娘滿是惋惜的聲音。
“若你真進了國子監,我還能尋誰來做這些新奇吃食?”
美人半倚窗邊,明艷動人的眉目間儘是遺憾,直看得人心顫,即便是孟桑一個女子也不例外。
孟桑失笑,哼道:“我本想來館內為七娘做吃食,奈何七娘不收留,如今方知悔之晚矣?”
宋七娘當即斂了神色,一雙美目瞪過來:“平康坊不是什麼好地方。隔三差五送些吃食也就罷了,要真的長長久久呆在這兒,即便怕是一個尋常的掃灑婢子,在世人眼中也是不幹凈的。”
“你一個身家清白的女郎,何苦趟這渾水?”
曉得宋七娘是真心待自己,才會如此設身處地地着想。
孟桑默然,下一瞬嘴角耷下,故意裝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樣,長吁短嘆起來。
“好容易在長安尋得七娘這麼一位投契又舌頭靈的食客,還是個亮堂的活招牌。今後做了新菜,卻請不來七娘,那可太虧了!”
宋七娘被逗樂,笑罵道:“好個小桑兒,凈打我這都知名頭的主意!”
兩人對飲閑談,窗外是逐漸熱鬧起來的長安城。
兩碗茶湯下肚,額外用了一碟果子,孟桑暗自估摸了時辰,起身向宋七娘辭別。
臨別前,宋七娘笑着放開孟桑的手:“你放心,入國子監公廚的事我記着呢,定給你辦得妥妥帖帖。”
孟桑叉手行禮:“多謝七娘,下回我自掏腰包,做旁的新奇吃食請七娘品鑒。”
宋七娘笑着應了一聲好,又喚來僕人,讓他提着食盒送孟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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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着日頭回到宣陽坊姜記食肆,孟桑告別送她回來的小僕,雙手拎着食盒進了店裏。
店中尚有幾位食客,零零散散分做在食案后。其中有一二熟客,許是已經記住孟桑的相貌,見到她還熱情問了好。
孟桑一一回禮,又與坐在柜子後頭的姜素打了個招呼,徑直回了后廚。
后廚內還是她離開時的分工,姜老頭在灶台上忙碌,而姜大郎在後頭掌控火候。
食盒中的碗盤已被宋七娘的僕人洗凈,孟桑再用清水衝過一遍,隨後輕車熟路地將之分門別類擺放好,去給姜老頭打下手。
“要備些什麼?”
姜老頭答:“半盤魚膾。”
沒過多久,姜素掀開門帘進來,約還能聽見朱氏的催促聲,大意是讓姜素別傻愣着,莫讓外人學去姜家手藝。
哪怕朱氏壓低了聲音,但身處后廚的幾人依舊能隱約聽清,一時無言。
作為朱氏口中的“外人”,孟桑彷彿跟沒聽見似的,繼續片着手中魚肉,姜大郎一言不發,而姜素麵上帶着尷尬,幾番躊躇後走近,緊緊抿着唇。
姜老頭一手掌着大勺,有條不紊地做了一道客人點的小炒,出鍋裝盤。他端着盤子轉身,望見了手足無措的孫女,嘆了口氣,先去大堂給客人送菜。
回來后,姜老頭從懷裏掏出錢袋,遞給孟桑,淡道:“店裏素油不多了,桑娘你去買些回來,素素也一同去。”
說完,許是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太硬,老人趕忙又補了一句:“天熱,店裏不忙,貴客也得申末才至,你們兩個女娃娃自去吃些酥山,不必急着回來。”
聞言,孟桑將那片好的魚肉遞過去,又接過錢袋,扯着姜素從後院小門出了食肆。
雖然酥山這道冰品稱不上金貴,但因鋪子須得有自家冰窖,故而賣酥山的鋪子也並非隨處可見。除了皇城邊上的幾個坊,便只有東市、西市才有得賣。
姜老頭此舉,是有意讓孟桑與姜素獨處,把話說開,省得生出齷齪。
宣陽坊與東市相鄰,走過去不遠。
兩人行至東市,尋了一家賣酥山的鋪子坐下,招來茶博士點了兩碟酥山。一直等冰品送來,姜素都是一言不發的模樣,似是不曉得說什麼,又好似有千般言語存於心間,不知從何說起。
孟桑看得出她的猶豫不決,便也沒主動說什麼,享用起眼前的冰品。
酥山此物,實則是古代的雪糕。
以碎冰為底,堆成山巒模樣,再滴上一層白色酥油,配以花草鮮果作飾,即做出了一道狀似青山的冰品。
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帶着乳香味的細冰頃刻間融化,滑膩的甜漿順着咽喉而下,將涼意徑直送入胃部,帶來一縷縷持續不斷的清爽之感,驅散夏日裏剪不斷的熱意。
孟桑小口吃着,心中頗為遺憾。
她們今日買的是最便宜的一種,只鋪了三四勺碎冰,除了酥油之外,頂部只是意思意思地擱了一小塊桃肉。聽說達官顯貴家裏吃的酥山,得是用各色鮮果裝飾出一座活靈活現的小山,深紅色的櫻桃、黃澄澄的油桃……色香味俱全,堆成滿滿一大碟。
嘖,那得多爽快!
孟桑在心中搖頭嘆氣,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實現夏日的“酥山自由”?可悲可嘆啊!
就在此時,方才一直一聲不吭的姜素,似是積攢夠了勇氣,終於支支吾吾開了口。
姜素羞赧道:“桑娘,我阿娘總是疑心你偷學了阿翁的手藝,還給了你許多難堪。我曉得的,你與阿翁只是切磋廚藝,甚至有些時候是桑娘你在教阿翁,並非阿娘想得那般。”
她叉手,“此事是阿娘錯了,我代她說聲抱歉。”
孟桑放下小勺,按住姜素行禮的雙手:“無妨,我不在意這些。”
“這些時日看你越發沉默,總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很是讓人擔心。想來不只是我,連姜家阿翁也看得出來,所以才特意讓我們出來吃酥山,好把話說開呀。”
孟桑彎了彎眉眼:“如今已經話已說開,日後你心中也不必再挂念此事,只安心等着嫁與劉家二郎便是。”
許是提到劉二郎,姜素麵上飄了一層薄紅,帶上女兒家的嬌羞:“提他作甚!”
原先有些尷尬與凝重的氣氛頓消,兩人打鬧好一會才停下,手挽着手去逛東市,恢復了原先閨中密友無話不說的模樣。
日頭偏移,孟桑買了一壺素油,心中還惦記着今日包場的貴客,便與姜素商量好早些回去。
待回到宣陽坊,走到離姜記食肆不遠的一條街道時,孟桑一眼便瞧見,食肆門前有三位身着緋衣官袍的郎君翻身下馬。他們將韁繩交於隨身侍從,欲往食肆大門走去。
正是今日的幾位貴客。
孟桑倏地蹙眉,看天色是未末申初,客人提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