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清補涼

第115章 清補涼

夏日炎熱,蟬鳴聲不絕於耳。

灼灼日光毫不留情地灑下,於是整片大地都成了一隻巨大的、蒸烤兩用的爐子,任是誰不戴草帽在外頭走一遭,也得被曬得渾身大汗,甚至於會幹到蛻皮。

青石小巷外,穿着一身輕薄袍子的謝青章走在前頭,身後跟着大汗淋漓的杜昉,主僕一人各自拎着裝得滿滿的粗布麻袋和用棉布包着的大食盒,埋頭往沒有日光直照的小巷裏走。

淮南道、江南道一帶的屋舍多為青瓦白牆,比之長安城裏的廣廈萬間,多了幾分文雅和素凈。巷子裏的人家不少,每家的宅門都大開着。

正值午後,不少人搬了胡床到門邊上,借一塊陰涼地乘涼。他們手裏搖着蒲扇,有的閉眼假寐,有的哄懷裏小兒午睡,還有的略略壓着聲音,在與鄰居胡天海地地閑扯嘮嗑。

瞧見謝青章主僕一人拐入巷子,這些鄰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口。

“孟家女婿回來啦?”

“哎喲,孟家女婿長得忒好,即便頂着毒日頭出去,回來時依舊瞧着模樣俊俏,與桑娘真真相配!”

“哎?孟家女婿,你們這是又拿回來什麼好吃的?趕緊進屋去,讓你岳丈使一使手藝!”

謝青章不是頭一遭感受鄰家的熱情,他很是好脾氣地一一應答,然後才在眾人含笑的目光中回到小巷子盡頭的孟宅。

他與杜昉的身影消失在孟宅大門處,鄰家的議論也未停,依舊輕輕搭着話。

“這女婿脾性頂好,一看就是耐心又疼人的。”

“嗐!秦婆子這話不全對。孟家女婿與桑娘剛回來時,孟家那些黑心窩子的親戚就上門來攀關係。您老人家是沒瞧見,這孟家女婿動起真格,身上的氣勢忒駭人,沒帶一個髒字就把那群狼心狗肺的傢伙都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跟喪家犬那般灰溜溜離去。”

“所以說呀,人家那是只疼自家人!”

“哈哈哈,是這個理!”

“……”

這些誇讚之語,謝青章本人是暫時聽不到了。他拎着粗布麻袋,進院后,一邊往裏走,一邊揚聲道:“我回來了!”

此聲一出,庖屋內當即鑽出孟桑與孟知味、裴卿卿來。

仗着在家中,孟桑的袖子被高高捲起,露出白凈細嫩的雙臂。她眼中帶笑,出來之後直奔謝青章……手上的麻袋。

她快步衝過去,忍不住扯開麻袋口子往裏瞧,雙眼亮晶晶的:“取到椰子啦?”

“嗯。”謝青章笑着點頭,引着她往庖屋走,同時還和孟知味一人打過招呼。

他在國子司業這個位置上做滿四年,眼下正在守選期,等着吏部分配新的官職。守選期可長可短,有長達十一年的,也有短至一年的,若是任上效績出眾,甚至都不必等上一年。謝青章出身和績效都好,原本可以無縫銜接,但心裏惦記着成婚後陪孟桑在大雍各處好好逛一逛,便請了聖人意思,留出一年的空暇。

於是,謝青章與孟桑在成婚後,在長安待了半月,接着便依照原定計劃,與昭寧長公主等人辭別,先隨着孟知味夫婦回到淮南道的老宅,準備住上一月,再去其他州府。

至於手上的椰子和屋裏桌案上擺着的荔枝等物,皆是皇太后和昭寧長公主心疼這對新婚夫婦,提早令自家商隊從嶺南道運吃食來長安時,順便讓他們往淮南道孟家老宅送的。

孟桑早早收到音訊,這幾日一直惦記着椰子。

謝青章將她的異樣看在眼裏,這不,親自出門去街口等着送吃食的僕從隊伍,滿心都想着讓自家夫人早一刻如意。

眼下,孟桑進到庖屋內,取出一隻外皮呈黃色的椰子顛了兩下,美滋滋道:“一看就是熟透了的,今日就配着買回來的藏冰,把它們給做成吃食!”

謝青章三人自然是什麼依她的,分別上前,依照各自的長處領活計。

裴卿卿與謝青章去處理椰子——倒出裏頭椰子汁,將它砍成好幾瓣,把外頭的殼都剝去,只留下裏頭白生生的椰肉,跟椰汁、適量白糖一起磨成椰漿。

而孟知味與孟桑擅廚藝,分別去處理綠豆、木薯澱粉等各種食材、鮮果,將一眾小料準備齊全。像是綠豆、紅豆等食材,在謝青章出門前就已經泡下,現下直接取來煮熟即可。

屋內唯一沒被指派活計的杜昉、跟着孟桑回來的女護衛兼婢子,則十分上道地人手抓着一個大蒲扇,出力給眾人扇風解熱。

一家人齊齊上陣,忙活半日,總算將清補涼所能用到的食材準備齊全,可以取來空碗,擼起袖子往裏頭放料。

綠豆、紅豆、薏米、紅棗干……這些常見小料是少不了的,再分別添上一勺用木薯澱粉做的阿達子、西米,撒小半碗細密的刨冰,最後舀入雪白的椰漿,一碗清爽可口的清補涼便做好了。

其實,這裏頭還得加上銀耳和通心粉、鵪鶉蛋等物。只不過銀耳在當下有價無市,短時間內沒法買到;通心粉倒是做出來了,但吃着還是覺得口感不對,所以孟桑準備下回用米粉再做來試試;而鵪鶉蛋嘛,雖然都說加了鵪鶉蛋才正宗,但是孟桑糾結一番還是沒加。

畢竟美食這玩意說白了,還得講究一個符合個人口味,吃到嘴巴里覺得舒坦美味,那才對得起這些辛苦長大的食材。就好比清補涼到底是用糖水、椰漿還是葯膳湯,光這一點拿出來,就得爭上半天,何苦來哉!

“快嘗嘗!這日頭毒得很,用上這一道冰品,剛巧解解暑氣。”孟桑先給自家耶娘的兩碗遞過去,又做了謝青章和杜昉、女護衛三人的份,最後才顧得上她自己。

將裏頭豐富的小料攪勻,隨意挖一勺送進口中。

頓時,醇厚香甜的椰奶香氣立馬充盈整個口腔,一股清涼冰爽的感覺順着咽喉,一路擴散至五臟六腑,使得原本因天氣悶熱而有些暈乎的腦袋立即清醒許多。

現刨的冰沙還是一坨坨的,內外都被椰奶浸透。含在口中時,它呈現出半化不化的口感,起初用唇舌去觸碰時還能感覺有些硬和粗糙,過了幾息工夫,冰沙就化成了水兒,與椰漿融在一起,順順溜溜地從喉嚨眼滑下去。那滋味,甚是奇妙。

其他的小料也好吃——

綠豆、紅豆就不必多提了,咬一口,吃着沙沙的。想來,若是明日做一道綠豆粥或紅豆粥,置入井水中隔着盆冰了再用,吃着應當也很消暑。

阿達子呈現半透明的白色,和芋圓一樣,嚼勁十足。同樣以木薯澱粉製成的西米,都是孟桑早上親手搓的,每一粒都小小的、圓圓的,擠在一起煞是可愛,含在口中滑溜溜的。

紅棗幹當稱之為點睛之筆,原本乾乾的紅棗勉強吸了些椰漿,外頭微軟,內里嚼着卻還是脆的,棗香濃郁。還有一些鮮果,譬如西瓜丁等等,汁水充沛,清甜可口。

……

裴卿卿剛嘗一勺,一雙略凌厲的杏眼立馬就亮了,一話不說將一碗幹完,然後無比坦然地將碗遞過來。

“桑桑,再來一碗。”

椰漿就磨出那麼一盆,喝一碗少一碗,所以眾人眼睛都盯着呢。裴卿卿的話音剛落,其餘人連忙嘩啦啦喝完自己碗裏剩下的清補涼,也把碗遞過來,口中都說要“再來一碗”,便是連一向淡定從容的謝青章與孟知味都不能免俗。

孟桑撲哧一笑,依着眾人遞碗的順序,給他們一一盛上冰品。她喝了半碗清補涼,眼下靈台清明,談興也冒了出來,索性一邊添小料、補椰漿、倒冰沙,一邊隨意聊起吃食。

“要是再過一兩月,等芋頭成熟了,把它煮熟了切塊添進冰品或者甜品里,也是好吃的。”

“其實還有一道喚作‘四果湯’的甜品,和這道清補涼的做法有些相似,只是咱們現下手中缺了石草花。等下月咱們啟程去海邊,跟住在海邊的漁民們問問,看看能不能弄到。”

孟知味夫婦早就習慣女兒提起吃食就滔滔不絕的模樣,謝青章等人與她相處近兩年,自然也練出一身“不被念叨到生出饞意”的本領,一個個面色自若地繼續用冰品。

杜昉一向性子活絡,聽了之後隨口問道:“仆也算見過世面,卻未曾聽過石花草一物,不知娘子是從何看來的?郎君,您可聽說過?”

問者無心,聽者有意。

孟桑冷不丁聽了這一問,險些就要嗆到。好在她這兩年來見了許多人,練出一副處變不驚的好性子,眼下才能強壓着心虛,故作鎮定地開口:“從一本古書殘卷上瞧見的。”

“哦……”杜昉與婢子都沒將此事往心裏去,聽完之後,只專心對付碗中吃食。

孟知味與裴卿卿對視一眼,眼底俱含着笑意,沒有說話。倒是謝青章,看着孟桑扣碗邊的小動作,若有所思。

眾人其樂融融地用着吃食,見此,孟桑便以為此事已經糊弄過去。

沒成想到了晚間,她洗漱完,回屋躺到床榻上,閉上眼享受自家夫君搖出一股又一股涼風,順便與對方隨意聊天時,猝不及防又聽到一問。

“桑桑,那記載着石花草的殘卷,你可還留着?為夫對它很是感興趣,想借來一讀。”

此言一出,孟桑陡然睜開雙眼,與謝青章的視線徑直對上。

她躺在那兒,眨巴眨巴眼睛,佯裝淡定道:“少時瞧見的,後來耶娘差點出事那會兒,孟家叔伯來搶佔屋子,怕是已經將這些破舊古籍都扔到灶膛里燒火了吧。”

聞言,謝青章面色不變,手中蒲扇的搖晃幅度也沒有變化,只略有些惋惜地嘆道:“與那記載古語的古書一般,或是丟失,或是被毀了呀……實在可惜。”

記載古語的古書?

孟桑怔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對方提到的是她與皇太后才會的普通話。

她覷着謝青章那含着笑意的眉眼,越發心虛。

哎呀,上輩子她也看過許多穿越小說,人家都是扯“古書殘卷”做借口,周邊人也都是信了的。怎麼輪到她家阿章,就瞧着一副意味深長的模樣……

在謝青章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之下,孟桑頗為不自在,心裏頭閃過千百個借口和念頭。糾結良久,她忽然沉沉一嘆氣,奪過對方手中的蒲扇扔到床尾,又將側倚着的謝青章扯下來,最後一骨碌撲到對方身上。

孟桑惡聲惡氣道:“想問什麼就問,別說半句藏半句的。”

謝青章愣住,下一瞬笑出聲來,好脾氣地摟住她的腰肢,嘆道:“桑桑,你這般藏不住心思,要是被外人曉得了可如何是好?”

孟桑惡向膽邊生,伸出雙手捧住對方的臉頰,哼道:“所以你是在想些什麼?趕緊從實招來。”

謝青章任由她對自己如此施為,右手順着孟桑的脊骨走向,一下又一下輕輕拍着,語氣很是溫和。

“只是一時好奇,以為你與阿婆一般身懷奇遇。原本想按下不說,但每回瞧你這副心虛模樣,又覺得甚是有趣,藏不住壞心眼,總想逗逗你。”

孟桑一聽,樂了,捏着他緊實的雙頰不斷揉搓:“郎君好大膽子,你就不怕我是什麼山野精怪、惡鬼附身?”

“那也認了,誰讓我眼裏只瞧得見你?”謝青章的目光藏着認真、專註,再往裏瞧,還有無窮無盡的情誼。

他語氣堅定,拂過對方散着碎發的鬢角。

“桑桑,別怕。若是不想說,那就什麼都不必說。無論你是什麼模樣,是什麼來歷,我都不在意。”

孟桑聽了,心中生出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鼻子也略微有些酸。

她心想,其實說了也無妨,誰讓阿章這般好,這般信任她。

曆數兩輩子,阿章在她眼中是頂頂好的郎君。

有他在,她不怕的。

孟桑躊躇幾瞬,心中主意已定,當即就要開口將來歷全盤托出。

“其……”

然而,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對方直愣愣的問題打斷。

只見謝青章微微蹙眉,眉眼間含着些許不解,突然道出一聲國罵,接着發問:“所以,這個字真是代表了一種植物?我總覺得不大對。”

“畢竟每回聽見阿婆反覆說這個字,都是先帝將她惹怒了的時候,”謝青章眼底藏着隱隱瞭然,笑了一聲,“這是什麼俚語嗎?用來訓斥人的那種?”

聞言,孟桑再沒了將身世告知對方的衝動。她緊緊抿了一下雙唇,面上顯露些許尷尬之色,到底也沒再瞞着謝青章。

“一種植物與訓斥人的話……咳咳,這兩種都算是吧……”

而謝青章聽了,眼中浮現玩味之色,欲要繼續發問。

孟桑望見之後,忙不迭俯身,學着大婚夜對方的舉動,將謝青章所有的未盡之言全部堵回去。

又破碎的字眼,從縫隙處漏出。

“你,你別再問了!”

佳人在懷,謝青章自然是什麼無關念頭都沒了,一心投入進來。

“等等!阿章,耶娘與我們住在一間宅子呢!若是要了水,豈不是耶娘就曉得了……”

孟桑話未說完,就被心中火燒火燎的謝青章一把抱起。

“去凈房,就說夏日炎熱又出了汗,所以過去再沐浴一次。凈房與耶娘的屋子離得最遠,你再壓着聲音些,如此便不會被耶娘知曉了。”

“真,真的?”女郎有些不太信,但語氣里藏着不可忽視的躍躍欲試。

“嗯。”郎君的答覆簡短有力。

……

翌日,孟桑拖着頗為酸軟的腰身,起來洗漱時,已是日上三竿,她家阿耶也早早做了朝食涼着。

頂着她娘揶揄的神色,孟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瞪向神色自若的謝青章,心中憤憤然。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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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小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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