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合巹酒
婚期將近,孟桑心裏難免存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她面上神色自若,看着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淡定模樣,但時常會膩歪着裴卿卿和孟知味,央着他們多留在孟宅一會兒。
裴卿卿與孟知味作為過來人,將她眼底的不安與興奮看在眼裏,於是相視一笑,好脾氣地依着孟桑所有未曾說出口的心愿。
如此一來,孟桑的心裏踏實許多,忽而就沒那麼躁動了。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彷彿只經了眨眼的工夫,便到了定下的親迎日。
當下的百姓成婚,一般得等到黃昏時分,郎君才會騎着駿馬、領着花車來迎親。故而,孟桑心裏越發穩得住,丁點也不着急。
她如平日那般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然後才懶懶散散地起床。
溜達到正堂時,婢子們正在清掃屋外,將原本尚算樸素的孟宅裝點得無比喜慶。
見此,孟桑樂了,出聲道:“左右咱們家中來不了多少人,就把謝青章親手做的那些花燈留着,不必撤換。”
婢子笑道:“曉得,我們哪裏敢動郎君對女郎的一片心意呢?”
被她們打趣,孟桑也不羞惱,嘚嘚瑟瑟地笑了兩聲,去到正堂內用吃食。往口中塞奶黃包時,孟桑嘴巴也不閑着,時不時笑眯眯地開口,給準備刀槍棍棒的婢子們一些十分誠懇的建議,擺明晚間是要與她們站在同一立場,打定主意去好好“教訓”一番未來夫君的。
笑鬧聲中,孟桑踏踏實實吃了一頓朝食,為了消食還繞着內院走了三四圈,隨後才跟着宋七娘與婢子們晃到正屋,準備沐浴、更衣。
這嫁衣頗為繁瑣,先換上內里白色的紗衣,接着繼續一層層往上套,腰帶、鞋襪……等到一應配飾都穿着整齊,最後還得再穿一層莊重的青衣,方才算完。
宋七娘親手給孟桑梳妝時,前院依稀傳來些動靜。
恰逢吉時,是謝青章帶着一眾儐相與花車到了。
正閉着眼、任由宋七娘往她臉上刷□□的孟桑,聽見聲響,不由睜開雙眸朝着窗戶望去。
宋七娘掩口笑了,揶揄道:“小桑兒等不及了?”
聞言,原本耳根子發熱、心跳加快的孟桑立馬冷靜下來,揚眉反駁:“誰說等不及的?大好的機會,難得的熱鬧,我可等着看才高八斗的謝司業被你們各種為難呢!”
一旁捧着各色釵環的婢子們聽了,低聲笑個不停。
孟桑氣定神閑地合上雙眼,慢條斯理道:“好七娘,你畫得慢些,咱們不急。”
宋七娘的手很穩,一邊給她貼花子,一邊笑道:“那我就聽憑吩咐了。”
屋內,孟桑不緊不慢地梳妝,而大門外的謝青章,當下可就不好受了。
眼前,孟宅大門緊緊合著,身後一堆僕從、百姓緊緊盯着,已經被迫當場作了三首七言詩的謝青章,頂着所有壓力和王離等人看熱鬧的眼神,搖頭失笑,認命一般地繼續吟詩讚頌孟宅門前的石階。
話音剛落,原本緊閉的大門被人從內拉開,以張氏為首的一眾女眷,個個手持棍棒,對準謝青章和他身後王離、湯賀等人,毫不留情面地開打。
一向溫和的張氏,目光銳利許多,手下動作不停,口中還高聲喊道:“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問!”
可憐謝青章,平日裏多臨危不懼的一位端方君子,此刻也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模樣狼狽得很,所能做的唯有不停躲閃,同時護好手中用來迎親的大雁。
王離與湯賀作為最為要緊的儐相,自然也在被敲打的人選中。
王離邊躲邊喊:“謝修遠,今日兄弟義氣,陪你一同擔了此遭,日後可得多帶些新吃食給我和雁秋!”
湯賀多板正的一個人,現下狼狽地附和:“對對對,修遠你千萬別忘了此事,否則我與明承就虧大了!”
面對密不透風的棍棒,謝青章頗有些招架不住,勉力躲過一棍,還得抽空瞪兩個損友。
“當日你們迎親,我也是一同被打的!”
“此言差矣,”王離與湯賀異口同聲,“今時不同往日,沒有孟女郎做的吃食,我們可就撂擔子了!”
這還不是最慘的,要說最讓謝青章露出驚訝之色的,還得是手持長棍、生龍活虎跟在張氏後頭的皇太后。
謝青章猝不及防在這兒見着自家外祖母,下意識出聲:“您……”
身着常服的皇太后,理直氣壯道:“作什麼這副模樣?我也是桑桑的娘家人!”
畢竟真要論起緣分,她們也是一同穿來大雍的好姐妹呢!
嘚,吃她一棒!
謝青章躲過他家外祖母毫不留情的一棍,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直等到張氏她們手都累了,一旁的婢子方才端上一壺好酒,催着謝青章等人喝酒吟詩。
經了門口這一番鬧騰,好不容易踏進宅子大門,仍有重重難關等着新郎官去闖。入內院、途徑正堂、行至正屋門外……簡直是一步一設關卡,步步都要以詩相和。
虧得謝青章與兩名好友都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搜刮完渾身上下的才思之後,到底也算有驚無險地來到正屋外頭,直直對上一本正經的葉柏。
葉小郎君此刻作為孟桑娘家人,氣勢拿捏得很足,毫無畏懼地開口出題。
屋內,孟桑妝容齊整,端端正正坐在馬鞍上。而宋七娘正在幫她給髮髻戴博鬢,順便在上頭插滿各色耀眼、貴氣的釵寶簪笄。
孟桑聽着門外傳來葉柏與謝青章有來有回的問答聲,眼底帶上笑意,塗上嫣紅口脂的嘴唇也彎了起來。
聽到葉柏無計可施地敗下陣來,宋七娘先是任由對方將被用紅羅裹住的大雁扔到行障這邊,讓孟宅的婢子將大雁接走,然後才含笑出聲。
“欲要撤行障,須得以詩和。謝郎君,眼下正值良辰,不若作一首《催妝詩》來應景罷!”
隔着行障,孟桑僅能隱隱瞧見個身着青衣之人的身影,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色。不過粗略想來,今日被多番為難的謝郎君,心中一定鬱悶得緊。
念及此處,孟桑輕輕笑出聲來。
行障那頭,謝青章敏銳聽見這一聲笑,隱忍而灼熱的視線彷彿要透過行障,直接望到另一邊盛裝打扮的女郎身上。
他勾起唇角,順着宋七娘的意,以文雅中暗藏熱切情誼的詩句,從上到下將孟桑誇成世間絕無僅有的美貌女郎。
最後一句說完,沒等裏頭的宋七娘開口,謝青章右方傳來嘖嘖聲。
“酸!”王離搖頭晃腦,故意裝出一副酸倒牙的模樣。
湯賀也笑,跟了一句:“真酸!”
隨後周遭傳來眾人的起鬨聲。
“咱們謝司業念起情詩,還真是一改平日的冷淡樣兒。咱們光用聽的,便曉得新郎官這心裏頭有多急啦!”
“新婦子,催出來!”
“……”
王離等幾位儐相再加上杜昉率領的數十位侍從,近百人一同喊門,那動靜大的,鬧得行障后的孟桑等人耳根子疼。
逼近要離開的吉時,宋七娘也沒有過多為難,只又拷問了謝青章幾句,隨後讓葉柏與阿喜出面撤障。
徹底完成奠雁一禮之後,謝青章與孟桑一道拜別孟知味與裴卿卿,恭敬聽完二人的訓誡之語。
其實有什麼體己話,裴卿卿二人早就在先前與孟桑說過,故而眼下當著眾人的面,他們言簡意賅地說了一些場面話,然後便送孟桑登上婚車,一道去昭寧長公主府中吃酒席。
務本坊與長樂坊離得不遠,許多百姓和閑散懶漢聚在路上瞧熱鬧。仗着日子特殊,也有人壯着膽子上前,欲要障車。
謝青章早有準備,特別好脾氣地贈上布帛酒肉。上前障車之人,歡天喜地地領了這些酒肉,不要銀錢似的說了好些吉祥話,然後才毫不拖泥帶水地離去。
倒是許平、田肅等一眾國子監監生要難纏一些,他們堵在婚車前,一個個壯着膽子,為難起自家司業時是毫不手軟。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除了恭賀二人成婚之外,還表明了要無條件站在孟桑這邊的立場,惹得其他人笑嘆不止。
孟桑坐在婚車上,用團扇遮面的同時,還悄悄摸摸透過扇面去瞧前頭騎着踏雪的謝青章。聽着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祝賀叫好聲,她嘴角揚起的幅度完全消不下去,從內而外散着歡喜。
等到了位於長樂坊的昭寧長公主府,在莊重而不失熱鬧的氛圍中,二人踩着氈席,過門楣、拜爐灶……依着唱和聲行完所有禮儀,方才去到院中西南角搭起的青廬中坐帳。
今日是昭寧長公主獨子的婚事,來赴宴的官員與親眷都很是收斂,沒有太過放肆。而孟桑這一方的親友,像是葉簡父子、魏叔、徐叔,又或者是五名徒弟,都是有分寸的,自然也不會太折騰她與謝青章。
眾人稍稍鬧騰一番,便任由婢子合上青廬帳幕,邊說邊笑地離去,準備到席上好好品嘗一番百味食肆庖廚的手藝。
昭寧長公主與謝瓊體貼二人臉皮薄,便沒有讓僕役和婢子留在院內侍奉,給今日這對渾身疲憊的新婚夫婦留了一處僻靜地方,以免二人等會兒放不開。
因而,婢子將一碗用於墊腹的甜粥以及漱口的清茶呈至案邊,接着立馬放輕手腳,斂聲屏氣地退出這小院。
直至此時,帳幕內外總算只剩下了謝青章與孟桑二人。
孟桑在離家前用了些糕點,此時並不覺飢餓,所以只喝了些清茶潤口。
眼下口中茶水之時,她視線落在二人中間,看着將她與謝青章的腳趾緊緊纏住的五色絲綿,故意搖了兩下與對方連在一起的腳。
“怎麼辦,還想看郎君在今夜跳胡旋舞助興呢,這番可就動不了了。”
“唉,不若就這般歇下好了。”
二人腳趾被綁在一起,自然而然地,腳側也貼在一處。
看着燭火下,心上人脖子上的細膩肌膚,謝青章的呼吸都亂了幾分。
他冷不丁開口:“無妨的。”
孟桑訝然,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個好寓意,得到明日再解開吧?”
聞言,謝青章抬眸,與之四目相對,輕笑出聲:“胡旋舞,桑桑想什麼時候看都行,不必急於今夜。為夫是說,這絲綿不妨礙另一樁事。”
這話聽在耳朵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孟桑兩頰陡然泛上紅意,心裏頭打起鼓來,頗有些口乾舌燥。
“咳咳……阿章,你看這月色正好,咱們也不急……對吧?”
謝青章失笑搖頭,眸色中掩着疾風驟雨,語氣卻依舊溫柔,輕輕喚了一聲:“桑桑……”
這一聲,如同什麼有奇效的咒語一般,喊得孟桑險些端不穩手中的茶盞。
她瞄了好幾眼對方的清俊惹人垂涎的相貌,偷偷咽了咽津液,試圖平復心中的緊張與燥熱。
這一番小動作落入謝青章的眼底,只覺得他家桑桑實在可愛。因此,他也沒有催促,而是按捺着性子,任由對方作為。
只見孟桑深呼吸幾回,隨後一把撈過手邊裝有合巹酒的酒壺,無比豪氣地將之一口悶了,接着像是從哪兒生出了底氣一般,直愣愣望向謝青章,欲言又止。
謝青章耐心很好,笑問:“怎麼了?”
他心中忖度,桑桑可是有些怕?
這倒也不奇怪,畢竟桑桑年歲不大,自然是有些怕的。雖說他也是頭一遭,但好歹看了一些……圖卷,多少比桑桑要懂上一些。
如此一想,謝青章望着對方的眼中添上無數柔情,溫聲安撫:“桑桑,我會……”
話剛起了個頭,謝青章就聽見對方同時開口。
孟桑用一種十分大義凜然的模樣,鎮定地問道:“阿章,一直忘了問,你熟睡時可會打呼?”
猝不及防聽到這一問,謝青章哽了一瞬,只覺得此間旖旎氛圍頓消,下意識回道:“不會。”
聞言,孟桑長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前年我從國子監齋舍搬出來,就是因為同屋人的鼾聲太重。既然你不打呼,那我就再沒什麼煩惱了。”
謝青章也不曉得要作何回應,斟酌着點頭:“如此便好。”
他看着對方明亮的杏眼,輕咳一聲:“時候不早了,桑桑,不若我們……”
話未說完,再度被對方打斷,所有話都被唇上柔軟的觸感堵在喉嚨中。
這觸感一觸即離,孟桑用額頭抵着謝青章的頸窩,同時有些緊張地把玩對方的手指。
謝青章的喉結動了動,順勢雙手將人摟住,出聲哄她。
“前年中秋後一日,頭一回在茶樓飲茶,我就發覺你時常盯着我的手看。之後許多回也是,無論是執筆握刀,還是抓着竹籤,你的視線一直落在上頭。”
他低笑:“桑桑,你是不是喜歡我的手?”
孟桑正局促着,聽到這話后,眼神不斷亂飄,而她抓着謝青章左手的雙手,所用的力道越發大,彷彿這能給她帶來什麼慰藉一般。
“是,是挺喜歡的……”
謝青章但笑不語,俯身而下,同時輕聲道:“那就希望,夫人的喜愛能長久些。”
“啊?”孟桑沒聽懂,想要張口問些什麼,卻再也發不出聲來。
……
良久,女郎的嗓音變得有些啞,尾音有些顫,對着那修長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憤憤不平。
“謝青章,我再不喜歡你這手了!”
“太討厭,快拿遠些!”
郎君只低聲笑着,一呼一吸都很撩人:“桑桑,你依舊是喜歡的,我能看出來。”
“你!不,你等等,夫君你再等等……”
“不,不等。”
“……”
懸於夜空的圓月,灑下如水般柔滑的月色,而此間的有情人,情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