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玉

第17章 阿玉

從寧溪鎮到萬年村的官道修了十幾天,等官府終於疏通路上的落石,村裏的驛站才又重新忙碌起來。紀城和南宮仰到驛站的時候,正碰見驛站外躲樹下乘涼的衛嘉玉,他見了二人倒不意外,主動同他們點了點頭,算作打過招呼。天坑那晚,多虧都縉及時請了雪雲大師下山幫忙,這背後是衛嘉玉的功勞,紀城想到這兒腳步一頓,領着南宮仰朝他走去:“衛郎君來驛站租車,可是準備不日便要離開此地了?”衛嘉玉點頭道:“明日便走。”“那倒是可惜了,還未來得及好好謝過衛郎君。”衛嘉玉笑而不語,又見他與南宮仰手臂上掛着白布,沉吟片刻才又開口道:“紀姑娘之事還望二位節哀。”提起紀瑛,紀城的神情還是不免一黯,又聽衛嘉玉問:“不知二莊主的眼睛如何了?”紀城回答道:“那日已叫雪雲大師看過,所幸沒有什麼大礙,再有兩日就該好了。”話說到這兒,衛嘉玉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不知雪雲大師準備在這兒待上多久。”紀城有些意外:“衛郎君竟不知道,雪雲大師明日也要動身回姑蘇了。”雪雲既然準備回姑蘇看樣子聞玉是要跟着回去了。自楊柳田分別後,他再沒有去見過她,雖然對她不會獨自留在此地,心中早有準備,但如今聽說她竟真的打算離開,還是叫他心中有所觸動。“天上地下,我要想不通,他就不能走。”那日茶攤,她說過的話還在耳邊,叫人相信這世上只要是她認定的人和事,碧落黃泉她也會去闖一闖。紀城見他不知因何有些走神,開口問道:“衛郎君在想什麼?”衛嘉玉回過神:“沒什麼,只是雪雲大師也要回姑蘇,幾位何不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原本也有這個打算,不過雪雲大師似有要事急着回去,我們又要先去一趟唯州城接阿瑛的遺骨回去,所以恐怕是無緣同行了。”紀城說到這兒又勉強打起精神,“不過再有幾個月便是無妄寺的千佛燈會,想必到時還能在姑蘇相見。衛公子若是得空,也可以來姑蘇一游,錯金山莊必定掃榻相迎。”衛嘉玉微微含笑道:“若有機會,必定前往。”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沒多久等都縉從驛站出來,一行人這才就此作別。等衛嘉玉他們走遠了,站在一旁許久的南宮仰才開口道:“紀大哥對這位衛郎君似乎禮遇有加?”紀城聽了,輕扯一下唇角:“畢竟那可是九宗衛嘉玉。”先前雖覺得衛嘉玉這名字耳熟,但南宮仰從並未多想,如今聽他提起九宗,少年這才反應過來,不由一驚:“你說他就是傳聞中九宗早已定下的下任掌門衛嘉玉?”九宗乃如今中原武林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與朝廷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無怪乎他如此驚訝,只是任誰都很難想到如九宗這樣的門派,定下的下任掌門竟是個絲毫不通武功的文弱書生。紀城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個人武功再高超,也不過是一人之力,最多能敵百人;但一個人若是善於御人,便能敵千人萬人。我聽說衛嘉玉十歲入山,十七便成文淵首席,想來必有他的過人之處。你將來行走江湖,免不了要與九宗打上交道,與他結些善緣於你有益無害。”南宮仰想起早先上山時一塊出發的一行人,如今回頭一看,魔頭、高僧、世家弟子、正派掌門……竟是個個大有來歷,一群人里也只有聞玉當真是個獵戶女。唉,可惜她只是個山中打獵為生的女兒家,若是她出身再高一些……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南宮仰不禁一怔,面龐倏忽紅了起來。紀城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目光閃爍,也不知在想什麼,搖了搖頭,又朝驛站走去。與紀城他們作別後,衛嘉玉回到客棧,就見都縉忙前忙后地收拾起了行李。他坐在桌邊讀書,枯坐半日竟有些心神不寧。都縉連着叫他三聲才叫他回神,不禁奇怪道:“師兄在想什麼,可是這山裡還有什麼事情沒有了結的?”衛嘉玉搖搖頭,定下心又將目光落回了手裏的書中。過了一會兒卻突然聽都縉輕輕“咦”了一聲,他抬頭看去,見少年清點着來時的行李微微皺起了眉頭:“我記得師兄應當還有一件月白色外衣,如今怎麼不見了?”

衛嘉玉一頓,想起天坑那晚穿在身上的月白色長衫,那件衣服的領口沾了血污,等他們從天坑下出來,將昏迷不醒的聞玉送到楊柳田,都縉送來換洗的衣衫,他便將舊的那件隨手放在了屋裏,看樣子正是那時候落下了。不過左右只是一件外衣,都縉嘟囔道:“算了,沒了就沒了吧,大不了路上再買一件就是了。”·黃昏的時候,聞玉一個人坐在院外的樹上,瞧着遠處坡上的夕陽發獃。有個人影走過屋外的田埂,他走得很慢,從太陽還在山坡上開始聞玉就瞧見了,直到太陽快要落山,那人才走到屋外。聞玉眯着眼盯着那人細瞧,總覺得是自己認錯了,可山裡沒有人會做這樣素凈的打扮,也沒有人走起路來像他那樣板正的,連吹過水田的微風,都像不忍拂亂了他的衣衫。衛嘉玉走到院門外,抬手敲了敲門環,聞玉這才確定這人確實是來找她的。“誒——”樹上的人喊了一聲,衛嘉玉抬起頭,露出了片刻的訝異神色。不過,隨即他又鎮定下來:“你在那兒幹什麼?”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叫人記不起他們上回不歡而散是什麼時候。“屋裏悶得慌,我出來透透氣。”這對話似曾相識,聞玉於是又在樹上低着頭問,“你來找我?”“我有一件外衣落在了這兒。”聞玉記得那件外衣,她後來在聞朔的屋裏無意間找到了它。於是她從樹上跳下來,像是一隻蝴蝶落在草葉間,沒發出一點聲響。衛嘉玉跟着她推門進了院子,沒一會兒,聞玉就從屋裏拿了件疊好的衣裳出來遞給他,上面的血污已經有人替他洗乾淨了。“多謝。”“本來也是我弄髒的。”聞玉搖搖頭,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盒上,那是剛才林嬸叫王生給她送來的晚飯。“你要留下吃點兒嗎?”她下意識問,語氣不大熱絡,聽得出是句客氣話。衛嘉玉思忖片刻,竟當真將衣服放在一旁坐了下來:“那就麻煩了。”聞玉噎了噎,狐疑地看着他,活像是見了鬼似的,見他不是玩笑話,這才沉默不語地轉身進了屋,沒一會兒,又取了一副碗筷出來。二人不是沒有一塊吃過飯,沂山風餐露宿的時候,也有過幾個人一同分吃一塊餅的光景,但從那天回家看見眼前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裏的那一刻起,聞玉絕對沒有想到二人會再有這樣心平氣和坐下來同桌吃飯的時候。衛嘉玉吃相很好,像是受過嚴格的教導,吃飯時不言不語,就是咀嚼都沒有什麼聲響,一看就是和她在截然不同的環境裏長大的。大約是察覺了她的視線,他抬頭看了過來,目光中帶些詢問。聞玉忽然說:“我聽林嬸說,你告訴她你是我表哥,家裏祖父病危,這次是來接我回去看看的?”衛嘉玉沒想到她突然提起這事,頓了一頓才道:“村中閑言碎語傳得快,往後無論你和他還回不回來,村裡其他人都不會覺得奇怪。”他確實凡事考慮得周全,連往後的事情都替她想到了。聞玉卻沉默半晌才問:“你真的覺得他還會回來?”她此時顯得有些消沉,並不如先前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堅不摧。衛嘉玉猜想這或許是因為她明日就要第一次離家遠行,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堅定,自信,毫無畏懼,尤其是當她不知道前路將會遇見什麼的時候。“我失去過父親,但我希望你不會失去他。”他最後這樣平靜地說。聞玉聞言抬起頭看了過來,衛嘉玉是她見過最奇怪的人,她有時覺得他對自己懷有敵意,有時又覺得他確實像個兄長那樣真心地在對待自己。“跟我說說你娘吧?”她忽然有些好奇,“我想知道些他過去的事情。”有關衛靈竹的事情,對於衛嘉玉來說可說得很少,七歲之前他甚至不常見到他的母親:“她是個很要強的人,我八歲那年她就已經改嫁,現如今住在金陵。”聞玉並不知道金陵在哪兒,她只是理所當然地想:“那你現在是和你娘住在一起了?”

“我在外求學,平日裏與我師兄弟們住在一起。”眼前的女子大約不太理解這樣複雜的關係,衛嘉玉於是換了一種她能理解的方式說道:“我娘已經再嫁,那邊又有弟妹,我不方便再與他們住在一起。”“他們不喜歡你?”母親再嫁,之後又有了孩子,先頭帶來的孩子地位尷尬也是人之常情。但這樣說出來,卻實在有些失禮了。衛嘉玉聽了卻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反倒自嘲似的笑了笑:“或許吧。”見她再沒有什麼要問的了,他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剛低頭卻聽她低聲認真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沒有很不喜歡你。”衛嘉玉愣了一愣,覺得她大約是誤會了什麼,斟酌一番才道:“其實我在師門……”他想說他在師門的處境還不錯,不過話到一半想起自己還未與她說過自己師門的來歷,又作罷。聞玉見他欲言又止,心下更加篤定他在母家過得不好,又想起他剛才說“我失去過父親,但我希望你不會失去他”。她忽然放下筷子:“你等我一下。”衛嘉玉見她起身,走到書房裏不知翻找什麼。過了許久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翻出一沓薄薄的書來,上面還積着一層灰,她拿到院子裏伸手抖了抖遞到他面前。衛嘉玉不明所以,但還是伸手接了過來。那是幾本寫給孩童啟蒙用的書,最淺顯不過。不過與尋常書攤上買回來的不同,這幾本顯然都是叫人一張張手寫之後裝訂成冊,上面還有幾幅配圖,十分生動可愛,出自誰手不言而喻。“這個給你。”聞玉說道。衛嘉玉似乎誤會了她的意思:“我三歲就已啟蒙,這書怕是用不到了。”聞玉搖搖頭,解釋道:“我自小不愛讀書,他就自己畫了本冊子替我啟蒙,還把故事裏的人都畫成了一個男孩的樣子,取名叫做阿玉。”阿玉……衛嘉玉怔忪片刻,又低頭去看那書頁上的畫。泛黃的紙上男孩阿玉坐在書房的窗邊托腮望着窗外,他梳着一個童子的髮髻,臉頰略圓但是看上去已有幾分少年持重的模樣了,一旁配了個“懸樑刺股”的故事。下一頁,阿玉又在花園捉螢火蟲,不過男孩看上去怯生生的,一隻手伸出一半,一副又要縮回來的樣子。衛嘉玉心念一動,果然一旁配的故事就成了“囊螢映雪”。畫這冊子的人似乎面對着一個極頑皮的學生,整本書一半都在極力勸誡她要好好讀書,雖不知讀這書的學生聽進去了沒有,但那插圖上的阿玉卻一天天長大,從一個軟乎乎的小男孩漸漸抽條似的清瘦下來,到最後一頁時,已變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聞玉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整日只能自己待在家裏。但我有個朋友叫做阿玉,他比我大上七歲,是個瘦弱文靜的男孩子。”衛嘉玉翻書的手一頓,朝她看了過來。聞玉繼續往下說:“阿玉和村裏的其他男孩都不一樣,他性格內向又很會讀書,先生教的功課別人要學上三天,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所以讀書的時候我就很生他的氣。因為每次我讀書犯困,我爹就會說:你要是能有阿玉一半聰明,將來說不準也能去考個狀元。於是每回我就頂嘴說:我雖考不了狀元,但要是比試功夫,我說不準倒能拿個武狀元。”男子聽了這話,垂下眼輕輕笑了一下。聞玉見了,忍不住問:“所以阿玉考上狀元了沒有?”日頭透過頭頂的樹葉,在他臉上留下斑駁的日影,男子眼睫輕顫了一下,低聲回答道:“沒有。”“哦。”聞玉本來也就隨口一問,聽說狀元難考得很,就是村裡最有學問的舉人老爺也是考不上的,那麼阿玉沒考成狀元便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情了。“阿玉雖然很會讀書,但是膽子很小也經常受傷。”聞玉繼續說道,“春天出去放風箏,風箏線也能割破他的手。夏天去溪邊撈魚,他怕水就不敢下到溪水裏去。秋天後山的柿子熟了,他不敢爬樹便只能在樹下等着,結果柿子從樹枝上掉下來砸在他身上,又把衣服給弄髒了。等到了冬天,男孩子欺負他,把雪團塞進他的衣領里,他回去后不敢告訴家裏人,結果夜裏發起燒,一個冬天都沒離開屋子。”衛嘉玉的耳朵悄悄紅了起來。“我爹說阿玉雖然比我年長,但是性子太軟了,我可得保護他。我能帶他去放風箏,也能教他捉魚,柿子樹太高我能爬的上去,就是冬天打雪仗,我也能替他教訓那幾個壞小子。”她的聲音輕輕的,但又很叫人相信她說的話。衛嘉玉想起王生對他說過的話,他小時候因為內向叫村裏的孩子欺負,聞玉就常替他出頭。她要是他的妹妹,必定會像她說的那樣吧。“他為你做過什麼?”他低聲問道。“他不用為我做什麼。”聞玉坦然自若地回答,“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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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懷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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