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兄長

第16章 兄長

山裏的清晨下了一場雨,到中午的時候天空放晴了一會兒。王生從地里回來,發現自家院子裏坐着一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男子。他娘從屋裏端着碗水走出來,抬頭見他在外面發獃,催促道:“你回來傻站在外頭幹什麼?”王生慢慢地走進院子,狐疑地看了眼院裏的陌生男人:“娘,這……”“這是衛郎君,我今早買了袋米,他幫忙提回來的。”林嬸顯然很喜歡這個面生的外鄉人,樂呵呵地將兒子趕進廚房,“灶上還熱着飯,快吃,吃完了給小滿送去。”王生是個看上去有些木訥的年輕人,在母親的催促下,他看了眼坐在院裏的人,見對方與他點一下頭,也局促地沖他點點頭,這才走進屋裏去了。廚房靠着院子,透過窗能聽見院裏傳來的談話聲,多數是他娘的聲音。那年輕人叫做衛嘉玉,是從長安來的。對祖祖輩輩都住在萬年村的林嬸來說,長安實是個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因此聽說他是聞先生一家的遠方親戚時,更是驚訝地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心一意地同他嘮起家常來。聞朔許久沒有在村裡露面,前幾天有人瞧見一個面生的女人去了楊柳田,村子裏閑話傳得最快,有傳言說他當年就是在外頭犯了事才會躲到這山裡,還有人說是他在外頭有了相好,這才急匆匆地搬出去了。“都是胡說八道!”林嬸一邊摘着豆角一邊憤憤不平道,“聞先生是什麼人,這麼多年的街坊鄰居了,我們能不知道?都是那些被他教訓過的潑皮無賴趁這機會在背後抹黑。你說你是他侄子,我看他一個人帶着小滿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怎麼從沒聽他提起過?”“早年姑姑過世之後,家裏逼他續弦,姑父不肯,帶着表妹一個人跑出來了。”“哎呀,聞先生還真是個深情人。我說這麼多年,村裡家家戶戶不少人上門說親,都叫他回絕了,原來是還惦記着小滿她娘啊。”林嬸嘖嘖讚歎道。衛嘉玉問:“嬸嬸還記得姑父是哪一年搬來的嗎?”“那得有近二十年了,他帶着小滿剛搬來的時候,小滿差不多才一兩歲的光景,還是個滿地爬的小娃娃,有時候聞先生有事要出個遠門,就把她放在我家,托我照看。有時候他一去就是個把月,也不知究竟是幹什麼去了,等小滿六七歲以後吧,他才在這兒開了家書院,收一些附近想要讀書的學生,也不再跑到山外頭去了,日子倒也勉強過得去。”林嬸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將知道的都說了出來。衛嘉玉又問:“那這麼多年,可有什麼人來村裡找過他?”林嬸道:“這我倒是記不清了,不過應當是沒有的。聞先生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你看他家住得這麼偏僻,基本上也不和村子裏的其他人來往,不要說有什麼人進山來找他了,就是他自己,也幾乎從不離開楊柳田那一帶的。”她說著說著又想起什麼來:“不過現在聞先生先回家去了,那小滿是不是也要跟着你們走了?”衛嘉玉遲疑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林嬸有些不滿:“你們該不是看小滿是個姑娘就不想認她回去了吧?我跟你說,小滿打小性子是頑皮了些,但絕對是個心眼好的孩子。我們家王生老實,總叫村裡那些個混賬小子欺負,有一回幾個人還把他騙到山上去了,小滿那會兒才七歲,就在我家住着,大晚上一個人上山把她哥哥給領了回來,王生那小子下山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娘。”男子從屋裏走出來,有些局促地打斷了院裏婦人的話,“我吃過飯了,你進去用點吧,一會兒就涼了。”等王生領着衛嘉玉走出院子,衛嘉玉正要作別,忽然聽他問:“你們要帶小滿回去嗎?”他問完這話,見對方愣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小滿自小像我妹妹一樣,我希望她將來的日子能夠越來越好。”他生得與這村裡大多數的年輕男人一樣身形健碩,因為常年在外勞作所以皮膚叫日頭晒成了小麥色,雖然沉默寡言但是目光淳樸清澈。衛嘉玉怔忪片刻,自言自語似的:“怎麼才算當個哥哥?”王生以為他是擔心往後與聞玉難以相處,又咧開嘴笑了起來:“你放心,小滿人很好,你對她好三分,她就會五分十分地對你好。總之……她是個好妹妹,你以後就會知道了。”衛嘉玉回到楊柳田的時候,半路又下起了雨,好在他早上出門時帶了把傘,才不至於走在半路就叫雨給打濕了衣衫。他走到楊柳田,發現院門開着,聞玉獨自坐在院門下的台階上發獃。她穿着一身素凈的衣裳,靠着門看上去像哪家走丟了在房檐下避雨的貓。“你在這兒幹什麼?”衛嘉玉打着傘走近了問道。聞玉抬起頭目光在他乾淨整潔的衣領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很快將目光轉開了,懶懶地回答道:“屋裏悶,出來透口氣。”衛嘉玉聽了便也收起傘,將其靠在牆上,跟着一塊站在房檐下,瞧着這外頭漫天的雨幕。“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坐在台階上的人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不比你早多少。”

“你不生氣嗎?”“二十年前他就已經做過這件事情了。”衛嘉玉回答道,話語之中聽不出喜怒。兩個人靜靜望着雨幕中的水田,麥苗青青,山間偶爾有白鷺飛過,青山綠水間幾點白影,叫人既覺得天地浩大無邊,想去看看這青山之外有何顏色,又覺得天地只此方寸間,不過這屋檐下一坐一立兩人而已。也不知這雨下了多久,等雨勢漸漸小了下來,衛嘉玉才又問道:“你往後有什麼打算?”聞玉尚未回過神,又聽他說道:“你若想留在這裏,我可以為你安置田產,每年給你寄一筆銀子,直到你出嫁為止,往後你有什麼難處,也可託人帶信給我。你若想離開這裏,無論是去姑蘇或是別處,我也可以找人想法子照拂,或者……”衛嘉玉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或者你可以來找我。”他這番話顯然是已經在心裏想了許久,這會兒一口氣說完竟覺得微微鬆了口氣。聞玉起先沒聽明白,等後來反應過來,冷笑一聲,漠然道:“你真把自己當成我哥哥了?”衛嘉玉一愣,又聽她說,“他要是給你留下一隻阿貓阿狗的,你是不是也要撿回去養起來?”外頭的雨已快要停了,只剩下一點淅淅瀝瀝的雨絲。聞玉在台階上坐得太久,站起來鬆動了一下身子骨,又繼續說:“放心吧,我活了二十年沒有過什麼哥哥,你想必也不缺我這麼個妹妹,這輩子你我或許也就只見這一次,我不會賴上你的。”衛嘉玉少有這樣啞口無言的時候:“為什麼?”“什麼為什麼?”聞玉奇道,“打從楊柳田第一次見面,你對我就有敵意,你敢說不是嗎?”衛嘉玉長到二十七歲,早已知道了該如何掩飾自己的好惡。而他自小所受的大部分教導就是要他學會如何摒棄自己的好惡。他看着跟前目光澄澈的女子,見她如同山間小獸,全然不懂人世間的規則,沒人傻到會去挑破那層窗戶紙,偏偏就她橫衝直撞,傻到直咧咧地說出來,而且她說這話時既無怨懟也並不傷心,彷彿只是將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攤開來說給他看那樣。但就是這樣,越發顯得他陰暗卑劣,叫人愧怍。“我確實……不能完全以平常心待你。”衛嘉玉沉默半晌,終於承認道。他想起收到聞朔來信時的心情,在來的路上他想了許多,剛下山時他想問問對方當年為什麼要不辭而別扔下自己;快到沂山,他又想若是沒有好的解釋那也罷了,只要二人能坐下來喝一盞茶,過往種種他也能不追究;等真到了屋外,推門的那一刻他又想,見一面吧,只見一面就算圓滿。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連這樣一個圓滿他都不肯給他。他一紙書信將他喚到這兒來,為的卻是別人,為的是他另一個親手養大陪伴了二十年的孩子。他怕她年紀尚小無人照看,怕她茫然無措不知要去往何處,所以將他找來,把她託付給自己。他二十年前沒有怨恨過他,二十年後忽然心生恨意,這種怨恨叫他自己都覺得心驚,因此更不願面對眼前的女子。他無法不遷怒她,儘管他極力告訴自己,她在這件事情當中也算無辜。一些話一旦開口,之後便沒有想像中那麼艱難了。“但你我既為兄妹,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我便理當照顧你,換做別人也是如此。”聞玉聽得出他這番話雖說的毫無起伏,但也字字真心,並非虛情假意。她就算不領情,也無意與他再起什麼衝突。於是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後,轉開頭抿了一下嘴唇:“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他們這一攤爛賬,本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解得開的心結。衛嘉玉知道她大約還在介懷山洞那晚的事情,於是也不再多言。他拿起倚在牆邊的雨傘,臨走前遲疑一番,忽然說道:“你還記得那晚在山裏他吹的那支曲子嗎?”聞玉眼仁微微一動,又聽他說:“那支曲子名叫《折柳》。那晚他兩次吹笛,第一次是為了引雪雲大師相見,第二次我想應當是吹給你的。”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一別二十年,起碼這回他沒有忍心當真不告而別。衛嘉玉說完這些,撐開手中的紙傘,正要走進雨里,卻忽然聽屋檐下的女子開口道:“我不通音律,他要真想道別,不會用這種方式。”聞玉言辭冷淡道,“那晚你不是也聽見了那首曲子?”衛嘉玉執着傘轉過身來,見房檐下女子倚牆抱臂,垂首看着他。牆外楊柳隨風而起,柔柔拂過傘面。聞玉嘆了口氣,忽然又笑起來:“不過,你如今告訴了我,這樣一來,他和我們就算都已好好道過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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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懷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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