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池先生,快過來。”
對方將聲音壓得極低,近乎於氣音,生怕自己聲音稍微大一點就被旁邊人察覺。
甚至在對方說話時,還草木皆兵般四處張望,似乎處處都是危機,被嚇得不輕。
池翊音在對方抬頭的時候,終於從那寬檐帽下一閃而過的面容上,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童姚。
在剛上列車之後,幾人就已經見過面,認識過了彼此的偽裝外表。
因為雲海列車的特殊隱蔽功能,只有隊友之間能夠看到彼此的真實身份,而在其他人看來,則是被偽裝過的普通旅客。
如果童姚就站在池翊音面前,他本可以一眼認出對方,但童姚還做了更多偽裝,改變衣服,戴上帽子和眼睛,改變體型和樣貌……
池翊音差點沒能認出來對方,還是從她說話的神態及稱呼中,確認了她的身份。
京茶還在茫然,池翊音就已經轉身向幾人點了點頭,然後也走向靠窗的座位坐下了。
他能夠感覺得到,就在他走向童姚的時候,餐廳里數道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探究着他的身份。
但當他試圖反向查找那些視線的主人時,卻無功而返。
所有旅客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對多出的幾個人只除了最開始的查看后,就漠不關心的轉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好像剛剛只是池翊音草木皆兵的錯覺。
而他剛一坐下,就被童姚死死的攥住了手臂。
“池先生……危險,這裏所有人,都有可能許願殺了我們。”
離得很近,池翊音甚至能感受到童姚在止不住的顫抖,攥住他手臂的手甚至連衣服都拽不住,隨時都會掉下去一般。
童姚隱藏在帽子陰影下的眼睛瞪得老大,鼻孔都張開了,呼吸急促,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
過度的緊張幾乎讓她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只出於本能的在不斷向池翊音提示危險,危險,絕對不要暴露身份。
池翊音皺眉,湊近在童姚身邊凝神細聽,終於慢慢理順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開始於那個死在包廂里的玩家。
從第一個目擊者叫喊出來時,潘多拉魔盒就已經被打開了。
玩家和混雜其中的npc們圍觀包廂內的死者,在得到雲海列車規則的同時,卻也暴露了他們自己的身份,使得他們被npc盯上。
npc偽裝玩家,設下圈套,與酒保一唱一和之間,讓玩家們誤以為其他玩家為了生存而獻祭他們的生命,恐慌之下,所有人都被迫加入了戰局,試圖通關先一步殺死其他人而獲得安全。
一場大型的“踩踏事件”開始了。
即便期間有不少玩家發現了問題,試圖終止這場自相殘殺,但是雲海列車的陽謀陰險之處就在於,明知道這是死亡的陷阱,也不得不主動跳進去。
因為不是他人死,就是自己死。
沒有人高尚善良到會為了一群陌生人,犧牲自己的生命。
恐慌和死亡像浪潮一樣席捲了整趟列車,幾乎所有旅客都被牽扯其中。
最要命的事情是——斯凱,瘋了。
當聖人徹底失望,決心墮落地獄,連魔鬼都會逃離。
就連楚越離都沒有想到,這個在湯珈城裏救人救了三年,無論其他玩家怎麼埋怨辱罵都沒有改變心意的聖人,竟然在雲海列車上,徹底崩潰了。
玩家們互相許下心愿,用其他人的性命做代償,來換取自己的安全。
恐慌像是病毒一樣傳播蔓延,即便是最理智的玩家身處於下一秒就會被人犧牲的危險之中,群聚時也不免受到其他人的干擾,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
更別提其中還有趁機攪混水,擾亂玩家們視線的npc。
楚越離意識到了這是一場人性的陷阱,是清楚人類劣根性的遊戲場,針對玩家們最為恐懼的事物而準備的自相殘殺的舞台。
可斯凱……他卻因為被勾起往日的痛苦,而徹底陷入了瘋狂。
他竟然向列車許下了心愿,疲憊之下百無聊賴,想要讓整個世界毀滅。
即便楚越離及時發現了不對勁,打暈了斯凱試圖讓許願終止,但是新世界在對待玩家的態度上,是與遊戲場一脈相承的陰險。
就如曾經的觸發機制一樣,只需要玩家出現一個念頭,沒有更多的思考時間,就會被遊戲場自動捕捉下來。
它不會給玩家任何反悔的機會。
人一生終有情緒失控而產生不理智想法的時候,或是想要傷害他人,或是想要徹底毀滅一切。
痛苦的根源,從一開始就存在。
但是,與毀滅的本能相對應的,是人的自控力與懦弱。
不論是什麼,都會在人進一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之前,阻止人的行動,讓那些混亂邪惡的念頭就此在腦海中打住,只變成一個永遠不會被實現的想法。
可……遊戲場卻利用了這一點,即便是一個沒有被說出口和被實現的念頭,也會被遊戲場實現。
這進一步擴大了玩家所能造成的傷害。
也令楚越離制止斯凱的行動失敗。
雖然斯凱想要毀滅一切的念頭,因為被楚越離打斷而只剩下一半,但遊戲場也得以實現了其中一部分。
毀滅作用的範圍……從整個世界,縮減到了雲海列車上。
所有留在這裏的旅客,無論是玩家還是npc,都無差別的迎來了危機。
車廂牆壁的縫隙,桌椅的凹陷,每一寸光明照不到的角落……鬼魂從死亡的深淵歸來,響應毀滅的願望,向還活着的人們伸出手,試圖將人們拽進深淵。
楚越離不是戰鬥派,更何況他還攙着一個被他敲昏過去的斯凱,更加了令他吃力,無法躲避無處不在的鬼魂。
而同樣是情報專家的童姚也自顧不暇,也因為不知道楚越離到底看到了什麼,而生氣於他對同伴出手的事,一時也沒能顧得上他。
等童姚終於艱難的在鬼魂和死屍中擠出來,衝進了不遠處的另一節空蕩車廂后,她才得以喘息。
可當她回過頭想要幫楚越離時,卻驚愕的發現……楚越離連同斯凱,全都消失不見了。
在她身後的車廂里,剩下的只有和死屍纏鬥的旅客們,以及已經倒下,躺在地上死生不明的人。
混亂的人影中,她找不到楚越離。
“對不起,池先生,我明明是和他們一起的同伴,卻一個都沒有保護好,甚至連他們現在在哪裏都不知道。”
童姚現在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依舊渾身顫抖,沒有完全從恐懼中脫離。
她滿心愧疚,不住的低聲向池翊音道歉,懊悔於自己當時與楚越離走散。
池翊音眉頭緊皺,沒有想到楚越離竟然因此而身陷危機。
只不過,他心下還是微微鬆了口氣。
只要不是面對過於強力的武力,不是當場死亡,以楚越離所覺醒的能力,他就有機會逃出生天。
“這不是你的錯,是做出協議兩方的博弈。”
池翊音聲線平淡,安慰讓童姚不要多想:“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想再多也沒有用,不如想想如何彌補,找到那兩人。”
“既然是同伴,那一起來,就要一起走,不能丟下他們在這裏。”
童姚不知道內情,但知道了世界意識與神明之間停戰協議的池翊音,卻很清楚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以前並不是沒有玩家發現過,遊戲場內的規則和做派,處處透露着截然不同的矛盾感。
一邊是要幫助玩家通過考驗晉級,溫柔的讓玩家活下去。
一邊卻是充滿惡意的佈置陷阱,似乎只有所有玩家都死亡才是目的,為死亡而狂歡雀躍。
嚴重的割裂。
如果遊戲場有意識,那大概是精神分裂。
但更深處的原因,卻是因為本來就有兩個獨立的陣營,在相互拉扯和制約。
世界意識想要讓所有人都活下去,如同溫柔的母親,不想讓任何人受傷。
系統卻嚴苛的不放過一絲一毫的錯誤,只要玩家稍有疏漏,就會立刻宣判失敗,迎來殘酷的死亡。
也正因為此,所以遊戲場的規則總是溫柔又殘酷。
看似給了玩家生機,實際上卻危險重重。似乎是必死的結局,但總能在細節中得到通向勝利的提示。
在雲海列車上,這樣矛盾又和諧的規則,同樣貫穿始末,也是導致了玩家們陷入混亂的原因。
但,楚越離……
池翊音忍不住皺眉,向童姚詢問:“你有任何能找到越離的線索嗎?你們是在哪一節車廂走散的,還能找回去嗎?”
童姚滿眼愧疚:“當時情況很混亂,我也試圖重新找回去,但是在我按照記憶返回去之後,楚越離他們已經不在那裏了。”
“不止是他們,還有其他所有本應該死在那的旅客。”
童姚從來不是足夠冷酷理智的人,否則她也不會在遊戲場十二年,卻在遇到池翊音之前,一直與世無爭的停在c級沒有野心。
即便當時她不知道楚越離為何會對斯凱下手,對他滿心失望和憤怒,但還是不想讓同伴遭遇危險,並沒有就此將楚越離置之不理。
那時,童姚誤打誤撞衝進了一節純白的車廂。
車廂門隨即就在她身後砰然關閉。
童姚錯愕,衝過去試圖打開卻無功而返,只能隔着幾面玻璃,眼睜睜的看着後面那節車廂里的旅客們,依舊在自相殘殺。
明明車窗外就是翻湧美麗的雲海,是人類難得一見的宏大盛景,可是車窗內,卻是血色殘酷的廝殺。
如此鮮明的對比,讓童姚睜大了眼睛,渾身顫粟。
然後她才發現,自己闖進的這節車廂,似乎有些奇怪。
它並不是吧枱車廂或是包廂車廂,也沒有任何列車工作人員或旅客存在。
一切靜悄悄的,整個車廂都包裹在純白之中,甚至童姚的呼吸聲都有回聲。
好像她所在的並不是什麼車廂,而是空曠山谷。
童姚心中疑惑,也為了找到離開這節古怪車廂的方法,開始小心翼翼的向車廂深處走去。
一節車廂能又多長?
但是童姚向深處望去,卻根本看不到另外一端的車門。
她有些奇怪,本能的轉身,向已經確認的可逃生出口看去。
可就在她走了這兩步的時間裏,剛剛還緊緊閉鎖着的車廂門,竟然也已經消失了。
連同車廂門后混亂擁擠的人群和屍體,已經通向楚越離的所有可能。
童姚幾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並且四處環視,車廂里竟然真的只有一片空白,連一粒灰塵都沒有。
這片純白的空間如此空曠寂靜,但無法給予童姚哪怕一丁點的線索。
無奈,她只好繼續向前走去,試圖到車廂深處看看能否找到另一個出口。
童姚是沒有同伴的,保護自己和搜集情報的工作都要由她一人完成,所以她的體力遠遠比紅鳥要好。
可即便如此,在車廂里的行走也令她疲憊得滿頭大汗,簡直像是跑了一場馬拉松。
手錶停止在了進入車廂的那一瞬,向前向後望去都只有一片雪白,白茫茫不知路途終點。
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也無從判斷路途的遠近。這樣的漫長,幾乎令人絕望。
但是童姚始終記得與池翊音的約定,也記得與她走散了的楚越離。
她咬緊牙關,決定暫時做一個傻子,不問何時能離開,只埋頭堅定的走下去。
而遠處,竟然也真的發生了變化。
——擺放在純白空間裏的黑色,如此突兀而醒目。
還不等童姚驚喜,下一秒,她就發現那根本就是一具棺材!
當她走到棺材旁邊,警惕而小心的輕輕推開棺材時,卻在看清棺材裏躺着的死屍時,愣住了。
棺材裏的人身穿雪白長裙,皮膚也蒼白如紙,沒有半點血色。
可女人緊緊閉着眼睛的臉……分明就是童姚再熟悉不過的樣子。
那是她每天都會在鏡子裏看到的——她自己的臉。
躺在棺材裏的人,是她自己!
這個認知產生的瞬間,童姚只覺得整個人的溫度都在急劇下降,她扶着棺木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差一點踉蹌摔進棺木里。
有那麼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而她自己,就躺在棺木里,看着靈魂站在棺木外,在觀察着她自己。
身份的混亂不明使得童姚認知錯亂,甚至連現在的空間都無法準確判斷。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下意識的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衣領,求生本能的試圖讓自己得到更多空氣。
可車廂內的這片純白空間卻拒絕了她——死屍,為什麼需要空氣?
童姚開始缺氧,暈眩,大腦發木,認知和思考的能力都在飛速下降,缺氧造成的無力感讓她連跑動都做不到,只能虛弱的扶着自己的棺木,死死的看着棺木里自己的臉。
然後,那具蒼白的屍體,緩緩睜開了眼睛。
純然黑色的眼珠沒有眼白,濃郁的黑色好像是打翻的墨汁,腐爛的骨血,從眼眶裏靜靜流淌沿着蒼白的臉頰滑落,甚至污髒了棺木里純白的綢緞襯布。
甚至,慢慢填滿了整具棺木,也將棺材裏的死屍淹沒其中。
只剩下粘稠的黑液,在棺木里輕輕波盪,甚至沾在了童姚扶住棺木邊緣的手指上。
剎那間,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變了。
光線昏暗了下來,靜謐的空間裏傳來輕微的呼吸聲,好像……第二個人出現了。
童姚還未反應過來,就覺得后脖頸被冷得一激靈。
一雙冷得像冰塊一樣的手,竟然無聲無息的擦着她的后脖頸,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然後,那雙冰冷蒼白的手臂緩緩伸向前,出現在了她的視野里,慢慢環住了她的脖頸,向下滑落到她的肩膀……
最後,那整具冰冷沒有溫度的身體,都緊緊的從背後緊貼在童姚身上,像是寄生在了她的後背上一般。
一顆頭顱,搭在了她的頸窩裏。
黑色的長發如絲滑的綢緞,順着她的肩膀流淌下來,搭在她的身前。
童姚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發生,卻什麼也做不了。
甚至連動一動都做不到。
絕望緊緊攥住童姚的心臟,她怕得發抖,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卻明白自己是被副本中的危險怪物盯上了。
一直都在苟命,第一次鼓起勇氣成為池翊音的同伴,想要在那如同奇迹般的人物的帶領下打通遊戲場離開,結局,卻是死亡嗎?
死在這片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可漫長沒有終止的絕望中,童姚卻聽到了腦海中傳來的系統聲音。
【尊敬的新世界候選人童姚,身份編碼e2874
3,監測到您當前的精神狀態與身體狀況已經處於臨界值,警告!如果您死亡,將失去候選人資格。】
明明還是那樣沒有任何感情的機械聲,卻一瞬間令童姚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
能在這樣時間與空間全部失效的未知之處,遇到還算熟悉的存在,忽然就令童姚有些心安了。
但她也注意到,系統對自己的稱呼,改變了。
不再是倖存者,而是……候選人。
什麼東西的候選人?
童姚一時間有些茫然。
【您當前的生存數值迅速下降中,三,二,一!】
【十分抱歉,您已失去候選人資格。被淘汰者童姚,您將擁有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繼續走下去,還是,接受世界對您最後一次溫柔的關懷,在這裏迎接死亡。】
系統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充滿惡意和快樂的宣告,反而給了童姚一次選擇的權利。
卻讓童姚更加糊塗,不明白系統給她的選擇究竟有什麼作用。
死……死亡怎麼能說是關懷?
她的疑惑很快迎來了解答。
從身後抱住她的那具冰冷身軀,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像是雙胞胎姐妹間的憐愛與疼惜。
“留下來吧……”
“就在這裏,陪着我,我們再也不必面對外面的痛苦和危險。”
“那些讓你心煩意亂的東西,讓你痛苦的事情,背叛和傷害,全都不會再出現。”
“無論是孤獨,寂寞,失落,疼痛,絕望,迷茫……我不會讓你再感受到任何負面的情緒。我會陪在你身邊,永永遠遠的陪着你,即便是死亡,也無法使得你失去我的保護。”
“而我所求,只有一件。”
身後的人緊了緊手臂。
童姚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呼出來的冰冷氣息,落在她的皮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童姚,你就是我,求你……做出正確的選擇,別讓自己後悔。”
同一時間,童姚也終於看清了身後人的臉。
那分明就是,剛剛消失在棺木中的“自己”的屍體!
驚慌與錯亂之下,童姚的精神防線後退,給了外物可乘之機。
那一瞬間,童姚腦海中接連不斷的迅速閃過無數畫面,其中的主角都是她。
哭泣的,怒吼的,悲傷的……
抱着死去同伴的屍體嚎啕大哭,被怪物追殺圍堵時的疲憊與傷口,暴雨中跌倒在地看着希望逐漸破滅的絕望。
甚至是,池翊音的死亡。
就好像是無數未來都在此刻向童姚露出了殘酷一角,讓她得以窺見到將要行走的那條路,究竟有多泥濘艱辛。
——你會後悔你曾經的選擇嗎?
你無法選擇你的出生,會在絕望崩潰的時候怒吼着哭泣着,詰問世界為何要讓自己降生,忍受這一切痛苦。
但是,被你質問怨恨的世界,實際上……聽到了你的聲音。
所有人類的潛意識形成的聚合體,猶如人類的母親。
它理解人類,包容人類,愛護人們如同母親保護着稚兒,溫柔的將痛苦絕望的孩子抱進懷裏,再一次哼起曾經的搖籃曲。
而“母親”,溫柔的一次又一次的給予你重新選擇的權利。
你曾經決定進入c級以上的危險,那現在呢?
對於你曾經的選擇,你想要做出修改嗎?
是……繼續走進新世界,帶着一個已經被淘汰的標籤,卻依舊和你那些尚且有着候選人資格的同伴並肩戰鬥,為他們做嫁衣裳,為他們忍受一切苦難,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
還是,為你自己着想,在天堂里從此幸福安眠。
童姚
舉得自己如同被母親擁抱,在那個溫柔的懷抱里,無論她做出怎樣的決定,都只會迎來母親的笑容和無聲的支持,不會有任何的譴責。
她可以…………
再一次的,選擇是否要遠離痛苦。
幸福,不好嗎?
為什麼一定要追尋世界的真相與核心,那與你又沒有關係,何必為了他人犧牲自己呢?
恍惚間,童姚聽到了自己耳邊的絮絮低語,而身後另一個“自己”,像是跨越過時光從未來回來,找到她,只為了在慘烈的未來發生之前,阻止她的悲劇。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私心。
眼淚順着臉頰緩緩流淌。
童姚顫抖着嘴唇,內心所有的委屈和煎熬都化作了眼淚。
她像是在外被欺負了的孩子,撲進母親的懷抱,得到溫柔的安慰,和再也不會被欺負的安全感。
身後的“自己”伸出手,輕輕擦拭過她的眼淚。
童姚幾乎要脫口而出,“好”。
可音節卻卡在了喉嚨間,無論怎樣都無法說出來。
眼前的純白空間裏,似乎連空氣都在波動。
一抹殷紅闖入其中,破壞了原本的潔白與神聖,屬於人的濃重情感滲透了進來,讓這片空間不再純粹。
馬玉澤半透明的身影,忽隱忽現的出現在了童姚的視野里。
像是接觸不良的屏幕,時有時無。
可童姚卻依舊能夠清晰的看到,馬玉澤看向自己的失望。
她殷紅如血的嘴唇一開一合,發間黃金的鳳冠搖晃,大紅的嫁衣像是厲鬼流淌的血淚。
她在質問自己——為什麼,要放棄!
——你所放棄的,正是我生前渴望而不得的。
池先生給了我第二次旅途,讓我有機會改變我的人生劇本,使得曾經的遺憾,得以圓滿。
可你,你本來就有活着改變這一切的機會!
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選擇死亡!
明明沒有聲音,但童姚卻聽懂了馬玉澤的憤怒詰問,似乎感同身受了她的失望。
童姚的內心酸澀,幾乎哭出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答應了池先生,要幫助他一起打通遊戲場,回到現實,池……
繁雜的念頭中,童姚卻猛地愣住了。
她忽然想起——是啊,她的目的地,並不是純白沒有痛苦的死亡,而是未來。
一個回到現實,回到親人朋友身邊的未來。
即便那會迎來痛苦,甚至有可能付出死亡的代價,但正因為她擁有選擇的勇氣,所以她才是獨立的人啊,而不是被什麼東西牽在手裏的木偶。
“…………不。”
童姚呆愣在原地,良久,她終於流着眼淚,掙扎着從喉嚨間擠出一個音節。
身後人的手臂頓時收緊,幾乎要勒斷她的肋骨。
可疼痛,反而讓童姚清醒了過來。
“不……不!”
“我不能,留在這裏。”
她的意識逐漸清明,思考的能力重新回到大腦中,使得她發出了屬於自己的聲音。
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還有沒有完成的約定,我的同伴還在等我。早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我沒有後悔的必要——那是我自己的決定!痛苦也好死亡也罷,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是此刻的我,而與未來的我無關!”
童姚的眼神堅定:“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留下,要麼你現在就殺死我,否則我一定會離開這裏。”
身後靜默良久。
純白的空間像是融化的冰川,純粹安靜的世界漸漸退去,外界的聲音再一次透了進來。
而抱住童姚的冰冷手臂,也慢慢收了回去。
只是,在身後人徹底消失之前,童姚聽到耳邊一聲嘆息。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因為,我就是你的未來,你後悔那一刻被凝固的痛苦時光。”
童姚的眼神晃了晃。
她下意識回身看去,但剛剛令她迷茫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身後,車廂的大門再次出現,玻璃後面依舊是她熟悉的混亂場面,屍橫滿地。
而再向前看去,另一扇大門卻敞開着。
馬玉澤的身影,以及剛剛擺放在身前的棺木和死屍,全都如冰雪消融。
可奇怪的是,前面那扇門外面的景象,和童姚身後的一模一樣,就是她剛剛逃離的那一節車廂。
就像一個圓環,堵住了這一節車廂的兩端。
童姚頓覺古怪。
但想到楚越離,她還是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她扶住了車廂門框,最後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一節逐漸恢復正常的車廂,這是她拒絕了的平靜。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轉過身,義無反顧的衝進了混戰中的車廂。
就在童姚離開空曠的車廂,腳步踏進與楚越離走散的那一節車廂時,忽然間一切都鮮明了起來。
像是耳朵外面籠罩的那一層泡沫摔碎,眼前高度數的鏡片也被拿走,世界重新清晰的呈現在眼前,假面舞會的面具被摘下。
童姚看到,很多玩家在車廂里對着空氣嘶吼,爭論,指責,攻擊,甚至在傷害他們自己。
一切就像是滑稽的獨角劇,只有自導自演的玩家,在攻擊他自己。
幻想中的敵人並不存在,好像是精神病院裏產生了幻覺的被害妄想症患者,歇斯底里畏懼和攻擊的目標,荒謬到可笑。
童姚甚至看到,有玩家砸碎酒杯,用玻璃碎片生生插進了他自己的眼睛,在噴涌如注的鮮血中,直愣愣的倒下。
死在了地面上。
酒保始終都站在吧枱後面,微笑着注視着這一切。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這世界真他媽的操蛋!
荒謬,可笑,連傷害都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完全是自己在殺死自己。
可更悲哀的是,沒有人意識到這一切。
但是,不論她如何焦急的尋找,都沒有看到楚越離和斯凱的身影。
他們之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滿地流淌的鮮血,甚至噴濺在了車窗上,還在昭示着這裏之前有過一場惡戰。
難道,她回來得已經太晚,楚越離他們已經出事了?
童姚無力的垂下手臂,一時間,滿眼悲哀。
酒保注意到了靜立在原地而沒有參與自殘的童姚,但他對此似乎並不驚訝。
就像一個早已經被編寫好的程序,他轉身面向童姚,彬彬有禮的撫胸,躬身致意。
“尊貴的客人,您已取得雲海列車全體工作人員的尊敬,接下來的旅途,請容許我們保護您的安全,竭誠為您奉上最人性化的服務。”
童姚卻慘淡一笑,指着那依舊沉迷在自己幻想中的玩家們,問酒保:“這樣保護嗎?”
酒保對童姚的諷刺不置可否,他依舊在微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幾分“人”的情緒。
“並不是所有登上雲海列車的人,都是列車尊貴的客人。得不到列車的尊重,自然只配成為列車運行的燃料。”
“而像您這樣通過了考驗的客人……”
酒保伸手向前,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天色已晚,您需要用餐嗎?”
“穿過這節車廂,您將進入新世界。”
童姚愣了下,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
答案。
但隨即,她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回身向後看去。
剛剛才通行的純白車廂,竟然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身後。
好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她與自己死亡的未來面面相對,而當她拒絕,一切都再無意義,自然消亡。
取而代之的,卻是燒得紅火的火爐。
童姚看到在那巨大的火爐旁邊,矗立着數個身形高大的列車員。
他們面目陰沉而冷冰,機械般將地上擺放着的燃料扔進火爐,而列車的齒輪開始運轉,機器有了支持的動力。
那似乎是火車的動力間。
而那些燃料…………
童姚愣愣的低下頭,向車門后的地面看去,看到的卻是數具玩家死不瞑目的屍體。
他們有一些人似乎還活着,胸膛還在劇烈起伏,顫抖着舉起手還想要求救。
但是列車員們卻視而不見,力氣大到讓他們無法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扔進火爐。
火焰頓時升高,火星四射。
慘叫聲從火爐里傳出來,撕心裂肺。
明亮的火光中,還有人骨的陰影出現。
已經燒焦的手臂試圖伸出來,向火爐外面。卻只到半路,就無力的垂下,再一次摔進火爐里,無法掙脫。
列車員們整齊劃一的低着頭,面無表情的看着這一幕。
火光將他們稜角分明的面孔切割得明暗分界,如同魔鬼般可怖。
令童姚不寒而慄。
但更令她絕望的是……
就在火爐旁邊的地面上,還隨意丟棄着拐杖。
那是,楚越離的拐杖。
因為他斷了一隻腳,所以在玩家中顯得格外醒目,只有他一人會使用拐杖。
可現在,一直被楚越離拿在手中不離身的拐杖,卻出現在了焚屍爐一樣的火爐旁邊。
不遠處,還整整齊齊的疊放着燒得焦黑的骷髏頭,燒灼過後,只剩下這零散的骨骼還沒有化為灰燼。
而那黑黝黝深陷的眼眶,直直的看向童姚。
好像是已經死亡的楚越離,在質問她為什麼不回來救自己。
童姚捂住了嘴巴,泣不成聲。
她想要去確認,可就在她邁出腳步的時候,那車廂卻從她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微笑站在她面前的酒保,以恭敬但不由分說的架勢,“邀請”她前往餐廳。
“既然已經獲得了資格,那麼,候選人,您就是時候承擔起所有人乃至世界的生死存亡了。”
酒保笑眯眯的說著童姚聽不懂的話:“您的決定將影響無數人的生死,您的猶豫會使得世界毀滅,所有決定產生的後果,都將壓在您的靈魂上,直到您再也承受不住,主動死亡尋求解脫的那一刻。”
“作為候選人,沒有任性的資格。您不可以與柴火共處一室。”
童姚想要問清楚所謂的候選人到底是什麼,就在不久前,系統不還是提醒她說,她已經失去了這什麼資格,被淘汰了嗎?
她心念一動,系統立刻提示。
【恭喜您!候選人童姚,您已獲得狂歡遊戲場資格,請您繼續為了世界和生命努力前行。】
等等!為什麼系統的播報是矛盾的!
明明之前才說……
童姚忽然愣住了。
她意識到,如果車廂里的混戰和敵人都是幻想,那她之前聽到的系統提示音,以及所謂的“天堂”和純白的車廂,也是她自己的幻覺嗎?
一場縝密而真實的,對於靈魂的考驗。
童姚不由得有些后怕。
如果她剛剛在幻覺中屈服了,是不是也會和這些自殺的玩家一樣,變成
火爐里的柴火?
可……如果現在才是幻覺呢?
童姚頭昏腦漲,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無法處理眼前的信息量。
等她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坐在餐廳車廂里了。
身穿西裝的侍者正彬彬有禮的躬身問她晚餐想要吃什麼,但童姚的反應卻是搶了對方的衣服和配飾。
然後她又在餐廳里到處翻找能夠利用的東西,用這些來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將自己隱藏起來,遮蓋住真實身份,不讓任何人看出她來。
經過之前的事情,童姚已經草木皆兵,對身邊的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不敢將自己的模樣暴露在人前,擔心自己會在落單時被人盯上。
直到池翊音等人進入餐廳,童姚才終於有種找到了團隊的安全感。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脫力般癱在沙發上。
精神和身體的高度緊繃讓她極為疲憊,在低聲向池翊音說明了之前的遭遇之後,她已經疲憊不堪,卻依舊強撐着安慰池翊音,讓他做好楚越離已經死亡的心理準備。
“對不起,池先生,是我的錯,我當時不應該和楚越離走散。”
紅鳥卻皺眉問:“童姚你說你是在離開導致了其他玩家死亡的車廂后,才看到了餐廳。但是。”
他抬頭四處張望,最後看向池翊音:“我們並沒有這種經歷啊。那我們怎麼進來的?”
池翊音微微皺眉,隨即瞭然:“資格,成為候選人的資格,決定了是否能夠進入餐廳。”
“重要的不是吃飯,而是有資格進入下一輪的挑選。恐怕……沒能進入餐廳的玩家,都已經被淘汰。”
而淘汰代表着什麼,他們心知肚明。
“我們在地下城池躲避死屍圍攻的時候,其他玩家的考驗是在列車上完成的,只不過殊途同歸,贏過了第一關選拔的,才會得到資格。”
“然後等待第二輪篩選。”
童姚並不清楚造神場的事情,池翊音等人卻因為池旒出現在地下城池的緣故,明白候選人這個稱呼的意思。
神明候選人。
恐怕當時童姚遇到的,也並不是系統,而是偽裝成系統的世界意識。
——新系統小雲海,現在還被池旒劫持着呢。
就算有系統出現,也只會是世界意識一方的應急管理系統。
如果世界意識想要動搖玩家,繞過黎司君,蠱惑玩家提前對世界意識效忠,進入它的陣營,那由應急系統主導的情況下,不過輕而易舉。
雖然幾百個a級玩家進入了新世界,但從池旒之前的話來看,世界意識也很清楚,能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就算是篩選到最後一個都不剩,也是有可能的。
而很顯然,現在坐在餐廳里的這些,都是玩家。
每一個,都是有可能殺死他們的敵人。
池翊音不動聲色的抬眸,環顧四周。
只有二十幾人的餐廳,比起列車剛啟動時的熱鬧,顯得過於冷清了。
就連說話聲和笑聲都帶著剋制,好像裝出來的悠閑。
池翊音感覺到有若有若無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坦蕩的直直看回去,正好與另一位旅客對視。
對方一愣,隨即抿唇向他禮貌微笑,然後繼續低頭切割着盤子裏的牛肉。
血紅色的汁液流淌在雪白的瓷盤裏。
餐桌上的花朵枯萎凋零。
被掩飾的平和之下,所有人都在安靜觀察着彼此,像是獵人梭巡着自己將要狩獵的場地,思考着要如何殺死自己的獵物。
池翊音也明白了自己從踏進餐廳到現在的陰森感,是從何而來。
“不管越離現在是死是活,恐怕我們都要暫
時放下他了。”
他轉身看向童姚,低聲道:“第一輪就殺死了絕大部分人,第二輪更加艱難,尤其是現在大家都發現了餐廳里就是玩家的情況下,想要偽裝,很難。”
“最重要的是還活着的人。我們要先活下來,然後才有可能去找越離的線索。”
假面舞會切換了曲目,剩下的舞者摘下了面具,將真實面容暴露在其他人眼中。
獵物。
或是獵人。
在沒有明確最終目的和要求的情況下,二十幾名被篩選出來的玩家會選擇合作還是競爭……
不了解這些玩家的池翊音,有些探不到底。
他用眼神向紅鳥示意,對方默契的點頭。
紅鳥嘆了口氣,眉眼有些悲傷:“小楚還是個挺有意思的人,雖然有點瘋,但是個好同伴。可惜了,唉。”
“不過池哥。”
紅鳥摸了摸頭,納悶的看向扒在池翊音腳邊的小怪物:“你家小池,是不是長大了點?”
“嗯?”
池翊音愣了下,下意識低頭看去,與小怪物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視上了。
確實。
之前只能勉強抱得住小腿的小怪物,現在能夠趴在他膝蓋上了。
池翊音沒有看到,在他的身後,當小怪物抬起頭時,無論是酒保還是侍者,都齊齊向後退了一步。
與零三號列車員的反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