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去成為光

第一章:去成為光

天色陰沉,風起雲布,細雨綿綿。

雨絲溫柔地飄落在車窗上,雨刮器的聲音不時傳入耳邊,少年倚着車門不禁煩躁起來,但他只能選擇沉默,無法抱怨,因為他是尊貴的少爺。

他不喜歡灰濛濛的天空,更不喜歡下雨天。

“少爺,我們到了。”司機用恭維的語氣對後座的少年說道。

司機名叫李誠安。從他整齊昂貴的衣衫和眼眸中透露出來的冷厲,會讓人更願意相信他是某企業旗下的年輕高管。他默默守候了他口中的“少爺”十多年,所以他們之間已經有了情頭手足的深厚情誼,甚至可以用血濃於水的“親情”來形容。而李誠安對紀家的忠誠,僅僅是為了償還多年前自己親生父親在他們家欠下的債務。

兩人僅五歲之差,卻擁有着截然不同的命運。

眉間微皺的少年淡淡地瞥向窗外的校園,絲毫提不起興緻。他早已記不清,這是他的第幾次轉學;他早已記不清,他被學校勸退過了多少次;他早已記不清,自己讀書的初衷到底是什麼;他早已記不清,多年前,第一次踏入校園時笑的有多燦爛。

其實,一個學生能否成才,教他的老師也很關鍵。

可生活不是電影,他沒能遇見改變他人生的恩師。

一輛全黑的寶馬x5緩緩停靠在雙聃高級中學的校門口。李誠安打着傘匆忙繞到汽車後座替少年開門,將傘傾向他那側。

“閃開!閃開!快閃開!”我一手打着傘,一手扶着自行車車把火箭似地往校門口衝去,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讓人看了措手不及。

李誠安沒有猶豫,一把將少年推回車裏,自己卻來不及閃躲。

千鈞一髮之際我把雨傘往後一甩,用力勾住剎車,但由於路面濕滑我人一急,最終還是跟着愛車一同重重倒了下去。

雨傘劃過長空,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如同凋零的花瓣落在冰冷潮濕的地面。

所幸那倆人相安無事,不然這車和人是我這種平民百姓窮盡一生都償還不起的。

“沒事吧小姑娘?受傷了嗎?”李誠安扶起渾身濕透的我,把傘偏向我這個陌生人。

我抬眼望向跟前美如畫的男子。細長濃密的睫毛下是一具目光凜冽黯淡的單眼皮,緋紅的朱唇抿起誘人的弧度,精緻的下顎線讓人看了心生羨慕。

他被雨淋濕的雙肩令我回過神來,我沉默着握住傘柄,往他那頭偏去。

他愣住了。

“謝謝,我沒事,地面比較濕沒有磨破皮。”我擺擺手,扶起躺在地上的自行車。

“傘。”耳畔傳來一個低啞且充滿磁性的聲音,我向身後望去,是那位被推入車裏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我的身後。

好精緻的面龐。倆人長得有幾分相像,只不過他的眼神卻溫柔似水,稚氣未脫。身上的白藍色校服映襯出這個年齡段特有的少年感和淡淡的書卷氣,皆是青春的象徵。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

“謝謝。”接傘之時,我注意到了他左手上價值不菲的勞力士,再次慶幸自己沒有撞上跟前的大戶人家。

“會感冒的少爺。”李誠安把手中的黑傘遞給我身旁的他,自己卻踩着坑坑窪窪的水坑匆匆繞回駕駛座上。我驚訝地發現,他的後背已經完全濕透,真是個敬業的司機。

“放學我會來接你的。”他撂下這句話便駕車離去,留下我們在風雨中凌亂。

踏在充滿晨讀聲的走廊已經成了我的日常。我遲到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賴床,逃避早讀也算在其中之一。

今天的走廊散發著雨水的氣味,潮濕光滑的地板稍有不慎就會滑倒。每到下雨天,學校里的保潔阿姨就會變得異常忙碌,她們要拖去走廊上滿是泥濘的腳印,而且永遠拖不幹凈。

我小心翼翼地朝教室方向走去,殊不知身後有個高大的身影插着口袋跟了我一路。

“孩子你來啦?來來來!”面前朝我招手的是我們高一四班的班主任,名叫陳康,我們都管他叫“老陳”。他口中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班是他帶過最差的一屆,從來沒有讓他這個步入中年的特級教師省過心。

不過不同尋常的是此時此刻他居然沒有訓我,還面帶微笑的朝我招手,這非同小可!換做以前我剛出現在教室門口的那一瞬間,他就會喊出那個洪亮而有力的“滾”字,然後罰我一直站到早自習下課。

這老陳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正當我抓耳撓腮往前走時,一個身影徑直從我身邊掠過,散發著一股淡淡地洗衣粉清香,先行一步來到我的跟前。

正是校門口遇見的他。

四周寂然,安靜的能夠聽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台上的他成了全班人的目光所及。

老陳清了清嗓子,一臉嚴肅地開口道:“給大家介紹一下,轉校生,紀……”他停頓了一下,顯然是把人家的名字拋諸腦後了,便尷尬地朝身旁風度翩翩的少年使了個求救的眼色。

他沒有回應老陳的求救,冷漠地選擇無視。抬眼,一臉平靜淡然地道出那三個字——

“紀白紳。”

雨聲,戛然而止。

簡短的話語,語驚四座,深入人心,沒齒難忘。台下頓時閑言雜語,議論紛紛,審視着台上這位劍眉星目的少年。

“安靜安靜!”教室內頓時鴉雀無聲,老陳扶了扶眼鏡,“可以再介紹一下自己,讓大家更深入地了解你,比如興趣愛好特長?”

依舊是一片寂靜。

老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清楚紀白紳家裏的勢力,也心知肚明自己暗地裏收了他們家多少錢,紀白紳對他的不尊重,身為教師的他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資格去批判。

小清朝我遞了個手勢,示意我此情此景可以悄無聲息地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我膽怯地對她搖搖手,表示這個辦法行不通。

“座位已經幫你搬好了,你就坐在靠窗的最後一排,每周往右移一列,規矩能聽懂么?”老陳話音剛落,紀白紳已經往他所指的方向悠然走去,空蕩蕩的書包往座位上一掛。

後排靠窗,王的故鄉。

坐在他前面的便是我這個大冤種,而此時的我正落魄的站在班門口,身上的水漬還未完全風乾。雨滴順着我的劉海慢慢往下流淌,滴落在我長而卷的上睫毛。

“老師我怎麼辦?”

“滾。”

……

我和小清拎着沉重的水桶從衛生間出來,今天放學輪到我和她做值日。

雖然這很悲傷,但好在有自己的好姐妹陪着自己,起碼不會孤立無援。而去操場上看帥哥打球的約定只好一同爽約了。

“回家記得洗個熱水澡,不然要感冒的。”小清一臉擔憂地望着我,急切的想得到我的肯定。

“哎那肯定,”我撇撇嘴,“和這傢伙還真是有緣分,沒想到撞到一個班去了。不過他還真是大膽啊,敢把老陳說的話當成耳旁風,老陳那麼有職業操守的一個人居然會悶聲不響。”我不自覺的湊近小清,壓低說話的音量。

“多半是給錢了,我們學校你不是不知道,給老師塞錢算常有的事。”小清平靜地答覆我,一如既往的丸子頭高高盤起,露出她白皙秀頎的後頸。

正當我們說話之際,完全忽略了隔壁高一三班幾個男生的打鬧聲。有個體型微胖的男生領了一幫“小弟”嬉皮笑臉地衝出教室,因為眼神沒有注視着前方,撞上了走廊上有說有笑的我們。桶里的水灑了一地,周邊人也無一倖免。

好不容易風乾的校服,又濕了一次。

“怎麼回事啊你倆!”領頭的“小胖”果然沒有控制住情緒,數落了我們一頓。旁邊幾個痞里痞氣的小弟也跟着煽風點火,指責聲在走廊里回蕩,各班晚回家的幾個紛紛從門窗邊探出頭來。

一行人當中就他淋到的水最少。

“對不起啊對不起!”小清一個勁的鞠躬道歉,卑微的就差跪在地上給他們磕頭。

我這人還是有格局的,在這種小事上不想耽誤太多時間和精力,即使對方有錯在先我還是選擇低頭。

可惜他們並不准備就此收手。

“這不林小清嘛,在隔壁班美出名來了。”“小胖”張大雙眼不懷好意地打量着她,那圓滾滾的眼珠子都快給瞪出來了,伸出咸豬手就想碰小清。

“你們幹嘛!別碰她!這可是學校!”我剛準備撲過去護在小清面前,卻被“小胖”一把重重推開,輕飄飄地落入那些小弟們的法網。

“幹嘛呢王熊。”

溫柔穩重的少年音傳入耳畔,循聲望去,那人正倚在班門口。夾雜着雨水味的晚風輕輕拂過他修長柔軟的髮絲,他懶散地抬起玉面秀澈的桃花眼別過臉看我們,那滿臉倦意的模樣似乎才剛睡醒。他沒有按照校規好好穿校服,與生俱來的痞氣環繞着他敞開的校服外套和裏面解開的第一粒紐扣。

以及他天生的黃毛。

“老大你來的正好,我們哥幾個被這倆妞潑了一身水,嘿,討公道呢這是!”王熊用笑容緩解着尷尬,這陳邊樹一來,他只好忍痛收手。

陳邊樹意味深長地笑笑,梨渦微現。他把視線轉移到小清身上,插着口袋溫柔地看着她說:“抱歉啊小朋友,我這幾個兄弟給你們添麻煩了,回去洗洗熱水澡,天氣這麼涼小心凍感冒。”

眉眼間皆是溫柔。而這猝不及防的溫柔令小清嫩臉一紅,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面前這位美如畫的少年。他走到我們跟前彎下腰,一手提起兩個水桶遞給一旁計謀未成的王熊。

“自己去衛生間盛水,幫她們把值日做了。”他撂下這句話便回了教室,完全不顧愣在原地的王熊。

忽然,他停下腳步回頭,淡淡地瞥向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一群小弟,道:“你們也別想逃。”

我和小清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動彈不得,本想婉拒的我們只好不置可否的在一旁笑着,畢竟“黑幫老大”的命令沒有人敢不服從。

這有人代替做值日多是件美事啊!

雨夜,晚六點三十五分,紀宅。

本以為終於平息的雨,還是抵不過換季的降臨。而往往下着暴雨的夜晚,總會有那麼點事情發生在某些人家身上,紀白紳正是那個天選之子。

紀父紀華國今天難得出現在了家中。常年不見其蹤的人突然回到了豪宅,這令所有人都感到手足無措。手下的僕從手忙腳亂的準備着晚餐,不敢有絲毫怠慢,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紀華國為人的刁鑽傲慢。畢竟處女座的人時刻追求着細節上的完美無暇。

對於紀白紳而言,他完全不希望自己的父親出現在家中,這對他來說就是個噩夢。

他望着餐桌上正優雅切着牛排的紀華國,僵在原地滿眼匪夷所思。他極力剋制着心底的厭惡,咬緊牙關,眼眸低垂,將凳子輕輕拉開坐在他的正對面。

“新學校怎麼樣?”紀華國沒有看他,冷若冰霜。

紀白紳保持着沉默,面色暗沉,和早上對待陳康一樣的態度。

“少爺,牛排。”盤子剛上桌,李誠安便又匆忙離去,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聽見紀白紳的一句道謝便快步走到后廚指揮去了。

他嫻熟地拿起擺放整齊的餐具,學校里的午飯根本難以下咽,令還在發育的他餓了一下午。

“原來我的兒子不是啞巴,”紀華國嘲諷似的笑笑,扯了扯西裝領帶,抬眼觀察紀白紳的表情,“對一個卑微下賤的傭人這麼有禮貌,卻對你疼愛有加的父親冷眼相待,置之不理。紀白紳,我怎麼教育你的?”

少年圓潤的喉結上下滾動,緩緩抬眼,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貫徹人心的話:“不是所有人都配做一名父親。”

紀華國臉一黑,瞬間收起臉上的笑容憤怒揚言:“我太久沒回來,看來那個李誠安沒有好好教會你做人!說話沒大沒小!”

紀白紳冷笑,嘴角抿出誘人的弧度。他喜歡看到紀華國這幅惱羞成怒的樣子,算是給年幼時的自己一份遲到的慰藉。

彷彿在說,別難過,我幫你把這麼多年一直不敢說的都說了出來。

紀華國突然愣了一下,冷靜的坐下,看着面前顏如冠玉的少年勝券在握地開口道:“你母親如果在世,看到你這德行該有多失望。”

紀白紳一怔,刀叉落地。他的雙眼皆是惶恐,紅潤的薄唇緊閉。他萬萬沒有想到紀華國會拿自己去世多年的母親來當擋箭牌,成為束縛和管教自己的理由。紀華國很清楚,在妻子還在世的時候,紀白紳是一個多麼乖巧聽話的孩子。而沉浸在喪母之痛的這些年,沒有一個人敢在紀白紳面前提起她,這是帶給他一生的悲痛。

從此陰陽兩隔。

再無母愛。

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這實在太過殘忍。

“紀華國,”他故作停頓,加重語氣,“在我面前提我媽,你還沒這個資格!”說罷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棟玉樓金閣,完全忽略了窗外還正激烈漂泊的大雨。

有紀華國在的家,對他來說每一秒鐘都是煎熬。

李誠安雙手拖着兩盆正冒着熱氣的鵝肝從廚房出來,恰巧聽見富麗堂皇的長廊回蕩着紀華國痛徹人心的話語,句句如針扎着他的心扉。他跟了少爺這麼多年,他比誰都清楚喪母對紀白紳來說是一次多麼沉重的打擊,是在他本該快樂的童年留下的一道疤,是一具跟隨一生的黑色陰影。他是看着少爺長大的,他不會忘記小時候帶他逛公園,甜蜜幸福的一家三口出現在少爺面前時他那眼裏閃爍着的星光。他不會忘記在家辦喪的那天,那個幼小的孩子在眾多親朋好友之間強忍着淚水,故作堅強。直到送走所有親戚后,才終肯放下心中最後一道防線,在自己寬實的胸膛下失聲痛哭。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學會在外人面前隨意掌控自己的情緒,懂事的令人心疼。

同是無憂無慮的年齡,憑什麼命運讓他比同齡人先一步成熟,失去他本該所擁有的一切?

當他來到餐桌前,映入眼帘的只有悠閑搖晃着高腳杯的紀華國。他有苦說不出,因為他清楚自己低賤的身份沒有資格去教訓眼前的主子,他不配。

“老爺,我去找他。”他放下餐盤,鞠了躬便拿起車鑰匙下了電梯,大步往紀家車庫走去。

雨水狠狠拍打在紀白紳溫潤如玉的面龐,他的衣襟在踏出門口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完全濕透。冰涼的雨水順着他溫熱的指尖緩緩滴落,落在這漫無邊際的行人路,溫柔地親吻着大地。

周圍的萬家燈火,卻怎麼也溫暖不了他的心房。唯一能溫暖他心間的那盞燈,是母親房裏微弱柔和的小夜燈。

即使他背上書包開始讀一年級,卻還是屁顛屁顛地跑到母親房裏聽她講睡前故事才能安穩入睡,枕邊的小奧特曼陪伴了他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天母親習慣性的關上了黃色的小夜燈,以為一切安然就緒時後半夜卻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抽噎聲。作為母親她本能的從睡夢中驚醒,迅速起身打開兒子身旁的燈,暗弱柔和的黃色燈光輕輕吻過他稚嫩白皙的面頰,他的眉間伴隨着溫柔的燈光慢慢舒展開來,細膩的母親終於確認。

他怕黑。

是做噩夢了呀,皺着眉頭的樣子真可愛。小小的,柔軟的身體依偎在自己溫暖的懷抱中,是那般的幸福美好。

“媽媽,我昨晚夢到有一個長着骷髏臉的人把你帶走了,我在後面怎麼叫你你都不理我,然後我上前拉你的手,但你的手被他死死地捏住了,”他一臉擔心的嘟起小嘴,歪着頭天真爛漫地看着她,“你不痛嗎?”

她一怔,溫柔地沖他笑笑:“噩夢都是反的哦,媽媽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

永遠永遠,是多遠。

比永遠長嗎?

那個教會他誠實的人,卻對他撒了謊。

他喜歡每次回到家,丟下書包,跑到廚房看母親繫着圍裙忙碌做飯的背影。母親還在的時候,那些老練的廚師也只有給她打下手的份,因為她喜歡親自下廚。她似乎有着神奇的秘方,令原本不愛吃海鮮的紀白紳學着慢慢接受起來。

他忘不了她做的油燜大蝦。他以為這一切都是因為母親的手藝獨特,一定加入了某種特製的配方趁虛而入抓住了他的胃。

但他後來才明白,這神奇獨特的配方,是母愛。

他也曾感受過母親掌心的溫度,在每個幼稚園放學后的傍晚。那個時候的母親推辭了所有李誠安替她去接紀白紳的請求,執意要她親自去接送。所以每天到了放學的時間點,大門口總會準時出現一個柔情綽態的身影朝里焦急張望着,一望便是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

她看着紀白紳矮小的身影由遠及近地朝自己飛奔而來,嘴裏不停喊着“媽媽,媽媽”,那激動高興的樣子以至於她後來合上眼的那一刻,都還在拚命努力地回想,落下那最後一滴倔強、不肯離開的淚水。

痛苦的與這冰冷的塵世間作別。

他曾經親手丟棄過這可貴的美好。在六年級的時候,他主動提議自己上下學。

他認為自己長大了,不需要媽媽每天牽着自己的小手走過一個又一個危險的十字路口。

母親愕然,但還是選擇了附議。

之後,沒有人風裏雨里等着他放學,那個翩若驚鴻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的大門口。

他懂事的那一天,母親懷了二胎卻遭難產。

紀華國得知了消息,手術室前卻從始至終都不見其身。

要說對自己父親真正意義上的恨,也許就是從這天開始的。往事概不追究,紀華國說自己忙他信了,沒有以父親的身份出席過家長會和運動會他認了,父親節畫的畫他一眼沒看他也忍了。可他寧願像別的孩子一樣被父親痛扁一頓也想讓他參加一次自己的家長會,以父親的身份出席,哪怕一次,即使那時的他還是個名列前茅的三好學生;運動會的時候他只能落寞地坐在觀眾席,看着別人的父親為自己兒子頂着啤酒肚拼了命的跑第一,熱鬧是只屬於他們的,自己只是位買了爆米花坐在特等席的觀眾,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他至今都依稀記得十一歲那年的父親節,美術課上因為畫不出自己父親的樣子而嚎啕大哭手足無措……

說不羨慕都是假的。

這些委屈他都可以忍受,那母親呢?

那個年輕時信誓旦旦說會給她一個家的人,此時此刻又在哪裏招蜂引蝶沾花惹草呢?

及時的剖腹產手術並沒有挽救母親鮮活的生命,推出手術室的只有一具冰冷蓋着白布的屍體。而那可憐的孩子剛在天上選完媽媽卻不得不接受夭折的命運。

“媽媽,媽媽!”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另一頭卻再也沒有傳來母親綿言細語般的聲音。他焦頭爛額彷彿失控般撲過去,卻被一旁的李誠安一把摟住。

母親走的太突然,令年幼的他一時間根本無法接受。這和他想像中的結果就是天壤之別,他以為母親會安然無恙的被推出手術室,挺着虛弱的身子寵溺地看着他笑,告訴他自己又多了個弟弟或者妹妹。但上天從來沒有打算施捨這個本該過着幸福生活的男孩。

手術室前,是哭得痛哭流涕的他和在一旁遞紙安慰的李誠安,那時候的李誠安才年滿十七,那時候的紀白紳才剛滿十三。

醫院有座鐘塔,屹立於b市之巔,周邊的高樓大廈都只是它的襯托。b市的夜景很美,每當夜色降臨時,華燈初上,紙醉金迷,是大城市獨有的富麗堂皇。

每隔一個時辰鐘聲就會被敲響,似乎在紀念醫院裏每一個逝去的亡魂。它似乎在告訴世人,時間沙漏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每分每秒都會有人去往天國,每分每秒都會有人降臨這猶如地獄般的人間。而紀母離世的那刻,正是紀白紳的十二歲生日,她帶着他的童年,伴隨着午夜的鐘聲,一併下了人生列車。

天真的小男孩,在童年的最後一天,收到了來自上天親自為他挑選的生日禮物。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慶過生。

他恨透了自己的生日。在這個本該高興地吹蠟燭吃蛋糕收禮物的特別日子,他去的卻是墓園,穿的卻是黑色西裝,本該笑卻以淚洗面。

他恨,恨自己的父親拋妻棄子,恨他在母親需要他的時候卻不在身旁,恨他沒有保護好曾經深愛過的妻子令她掉了眼淚,恨他為什麼創立的公司永遠這麼忙,恨他從來沒有像別的父親一樣將自己騎在他的肩上……

辦喪的那天,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父親,紀華國。

一身高訂的黑色西裝,酒紅色的領帶搭配的相得益彰,胸口的白色手巾似乎是特意為了今天的葬禮所備。三十六歲的中年大叔,天天忙着應酬臉上卻保養的沒有一根皺紋。在場的所有人卻只有紀白紳心知肚明,他斯文的金絲框眼鏡下是一副冷酷無情的醜惡嘴臉,是一個親手將妻子推入閻王殿的大惡魔。而此時的他卻在眾人面前惺惺作態,編造着自己和妻子的恩愛事迹和對唯一的骨肉有多麼盡職盡責。

他悠閑自得的喝茶敬酒,虛偽地在眾人面前掉幾滴眼淚,這一切都被躲在房門后的紀白紳盡收眼底。他目光如炬,握緊小小的拳頭,暗暗發誓從今以後要令眼前這個男人痛不欲生,苟延殘喘地活着。

那一刻,他長大了。

並不是年長了一歲,而是他的思想在這一刻變得成熟。

他本該無憂無慮安度這美好年華,但命運卻無情地逼迫他學會通情達理,明目張胆地奪走他的笑顏。

“憑什麼……”他抬眼,不知曾幾何時來到了一處四周寂寥無人的洗車店。

這家洗車店不大,最多只有四個洗車位可以停。黑色的噴漆與夜色融為一體,晚上會很難發現這家店的存在。刻着“老樊汽車美容”字樣的招牌,此刻正散發著微弱柔和的白色燈光,因為周圍沒有路燈,所以它成了暗夜裏唯一的一束光。

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溫柔的燈光輕輕瀉在他被雨水打濕的面龐。水珠順着濕潤光滑的黑髮一點點往下流淌,順過高挺的鼻尖,墜入他冰涼柔軟的薄唇。

少年身處黑暗,心卻向著光明。

他遲疑了,不敢靠近光。

洗車店裏一個瘦削的人影來到門前,剛準備蹲下身放工具時,餘光掃到了不遠處站在黑夜裏的紀白紳。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位風雨中楚楚動人的少年。下這麼大雨,居然會有人不打傘站在外面,以為自己會呼風喚雨?當自己雨神?

老樊脫下破舊的手套,順走放在門口的黑傘一路小跑到紀白紳跟前,途中跨過了很多坑坑窪窪的水坑。

“小夥子下這麼大雨你站外面幹什麼?想什麼呢!”老樊將他拉到傘下,紀白紳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只好把傘舉高仰視着對方。

他垂眸不語。

老樊嘆氣,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一把抓過他濕答答的手腕朝店裏衝去。

店裏燈火通明,碩大的白色聚光燈打在一輛被擦的反光的黑車上。老樊打量着自己一塵不染的傑作,滿意地點頭。

“咋樣?叔叔厲害吧?”他笑的像個孩子,滿滿的成就感霎時湧上心頭。

紀白紳甩了甩頭髮上的積水,雨水灌溉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已經完全淪落成了一隻“落湯雞”。他唯一的一件新校服此時已經完全被雨水浸泡,水珠順着拉鏈不停滴落在空心的網格地板上,好在這是家洗車店,腳下就是個排水槽。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人剛從河裏撈上來。

“啊?”他回過神,“很乾凈……”

老樊叉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望着他,試探道:“和家裏人吵架了?”

“稱不上家人。”他微微皺起眉頭,側着臉目光凜冽。

“看你這校服……”老樊上下打量着他,“和我女兒應該是一個學校的吧?”

正當紀白紳迷惘之際,一塊干毛巾突兀地落在他的臉上,是老樊丟來的。他家是開洗車店的,最不缺的就是毛巾。

“擦乾了送你回家。”他嫻熟地點起一根煙,蹲在門口看雨景。

感謝的話語卡在嘴邊,因為他不喜歡和陌生人有太多語言交流和肢體接觸,而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紀華國。

他不想成為紀華國那樣的人,每天忙着應酬,忙着擴大交際圈,和陌生人交談成了習以為常和家常便飯。

他用毛巾輕輕擦拭着頭髮,掏出口袋裏冰冷潮濕的手機,抹去屏幕上面的水氣。

正好趁着老樊還沒關店的功夫,他準備打給李誠安讓他來接自己,順便帶幾套乾淨的衣服。

可電話另頭一直顯示暫時無法接通。

以往紀白紳打過去的電話不管李誠安多忙他都會秒接,今天撥了好幾通,電話那頭始終沒有傳來他洪亮的男中音,這似乎有點反常。

是下雨天信號不好嗎?

嗯,一定是的……

晚風急猛,樹葉颯颯,今夜的瓢潑大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老樊已經收拾完東西準備關店了。他把煙頭隨意地往外一丟,轉頭看向身後眉頭緊鎖的紀白紳,他纖長的手指正飛速地敲擊着輸入法,眼睛沒有離開過手機似乎在等什麼重要之人的消息。

“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老樊眉毛輕挑,“走吧,先跟我上車。”

“不勞煩您了,我出去打。”他剛準備踏出店門卻被老樊一把拉回。

“兩個選擇,一,跟我上車,二,死在外面。”老樊語氣頗為平靜,卻不得不管管面前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終究還是於心不忍,父愛泛濫。

紀白紳愕然,看了眼捲簾門外風馳雨驟的大雨,只好選擇妥協跟着上了輛五菱宏光的麵包車。

雖說李誠安有早睡的習慣,但八點鐘就寢未免太早了些。聊天頁滿屏的綠色、對方無數個未接電話,一股莫名的不安侵蝕着紀白紳。

老樊單手打着方向盤,輕而易舉地把麵包車倒出了店裏。

“打不通就別打了孩子,”他繫上安全帶轉頭看了眼後座,“地址告訴我,我導航送你回家。”

“我打車。”紀白紳剛準備拉車門,卻發現早已被牢牢鎖死。

“送佛送到西。下這麼大雨,這麼寂靜偏僻的地方你打的到車嗎?”老樊咂嘴,似有命令般的口吻道,“你給我乖乖坐好,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警察第一個找到我,我必須把你安全送到家再走。”

他無奈之舉只好心服首肯,自報家門。

其實他也百思不解,為什麼對於眼前的陌生男子他深信不疑。他只知道這個大叔給了他一種踏實、值得託付的安全感。

久違之溫暖,竟從陌路人。

陰冷的天氣,他的心卻如沫春風。

小區的名字聽着很有氣派,名叫“皇府”。皇府離老樊的洗車店並不遠,最多只有一點多公里路,途經兩個十字路口就到了。這裏別墅和高樓兩者兼具,空氣中瀰漫著難能可貴的富貴香,走出來的居民全身上下都穿戴着引人矚目的大牌,就連牽出來的洋犬都邁着囂張跋扈的步伐。

在準備過最後一個十字路口時,交通莫名變得堵塞。

“以前也這樣嗎?”老樊伸長脖子放眼望去,是他從未見過的絡繹不絕。

紀白紳不作聲,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

很多路過的電瓶車和打傘的行人都停了下來,目光一致地投向某處,似乎在看什麼熱鬧。

救護車、消防車、警車的鳴笛聲萬馬齊喑。

前方出大事了。

一位穿着寬大雨衣的交警正挨個對車裏的司機進行交談,快輪到老樊的時候他識相的搖下車窗,斜風細雨瞬間飄入車內。

交警來到車邊,禮貌性地招手彎腰道:“前面出了起很嚴重的車禍,我們需要暫時封路處理,你得耐心等候了。”

老樊看了眼表,心平氣和地說:“警察同志,你看現在都快八點半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裏等着我呢,”他猶豫了一下,處之泰然地繼續說道,“後面還坐着我朋友家的孩子,這麼晚了得給人家送去啊。”

紀白紳微微一怔。

交警愣了下,眼眸深邃地環顧四周,最後又將視線回歸到老樊身上:“你現在這情況恐怕是進退兩難了,你要去哪裏?”

老樊看了眼導航,道:“皇府。”

“到不了,封的就是皇府那一地帶,附近也沒有別的路可以到那兒。”交警擺手,瀟洒離去,準備給後面一輛車傳話。

老樊無奈地搖上車窗,車內一陣沉默。

“就送我到這吧,我跑過去。”紀白紳目光凌厲,他實在不想虧欠別人太多。

“車內沒備雨傘。”

“都濕成這樣了也不差這一點。”他淡然。

“我說過我得看你親眼到家才能走,誰知道你這孩子會不會走到半路又想着離家出走。”老樊一臉嚴肅,似有老父親的威嚴在,看來他是鐵了心要送君千里。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看這形勢一時半會根本到不了目的地,不知這場嚴重的車禍會處理多久,甚至處理到半夜三更都有可能。他是個有家室的人,這樣一直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老樊掏出手機向正在家中等候的妻子報備,告訴她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可以把飯菜熱起來,順便多準備一雙碗筷。

他把手機隨意地往副駕一丟,點開車裏的導航,重新規劃路線。

“先跟我回家吧,你肯定沒吃飯。”老樊一臉漫不經心,一腳油門朝右邊的小路開去。

“我……吃過了。”紀白紳一聽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直了直身板。

這下好了,直接去人家家裏蹭飯了。

老樊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知道紀白紳就是嘴硬,肚子叫了一路還不承認。

他家和皇府背道而馳,位處於大城市不多見的一條老弄堂,民風淳樸,是一個充滿人間煙火的地方。

這也是我的住所,而老樊——樊天明正是我的父親。

門鈴響起,是我開的門。

老樊打量着我,一如既往的粉色睡裙,粉色捲髮筒,粉色棉襪,粉色的室內拖和瀑布般凌亂隨意的散發。

如果學校允許,我或許會去染粉色的頭髮。

與以往不同,我沒有注視着老樊高興地對他說“歡迎回家”,吸引我目光的是他身旁眉目俊逸的紀白紳。

一個全身濕透的少年,模樣真的很誘人。

“是你……”我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可置信,整個人有點僵。

或許是在這一刻,因為他,我真正開始相信了緣分。

如果要用四個詞來形容我們,那一定是命中注定。

老天安排的這場相遇,它又究竟是福是禍?

開門的那一瞬間,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是否已經註定了這場故事的結局?

而此時的我們,殊不知誤闖了彼此未曾見過的世外桃源。

紀白紳愕然,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老樊口中的“女兒”竟然是我,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並沒有把心情寫在臉上,只是裝作一臉平靜地樣子端詳着打扮隨意的我。

“你們認識?”老樊驚訝地看着我倆,朝紀白紳招手示意他進來。

我點頭,輕輕將門關上,內心難以平復。

我親愛的母親顧芳正在開放式廚房清洗碗筷,聽到聲響連忙往圍裙上擦了擦手笑嘻嘻地跑過來迎接。

“你回來啦親愛的!”喜悅溢於言表,她像個孩童般朝老樊身上撲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對我來說已經不足為奇,幾乎成了我的日常。我的母親不同於其他母親,國色天姿的她是個溫柔體貼又細膩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四十歲的人了,皮膚上甚至沒有一根皺紋,這是多少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很多時候像個長不大的小孩。

又或者說,這份幼稚她只帶給了我和老樊。

“你說的那位……離家出走的小孩兒就是他?”母親仔細端詳着眼前淋成“落湯雞”的紀白紳,他校服外套上的水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流。

離家出走?我大驚失色。

“是啊,在我洗車店門口發現了他。”老樊寵溺地看着母親。

她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指了指斜前方的浴室,語氣溫柔地說:“先去洗個澡吧。”

紀白紳一愣,這一家實在太熱情了,他一時間根本難以接受。

雖然身上濕噠噠的很不舒服,但他還是說出了婉拒的話。

“不用……”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拒絕了。

“去吧去吧~”母親笑的很慈祥,把手搭在他的雙肩,奮力推着他往浴室走去。

“呃……阿姨真不用。”他頑強地抵抗,但母親人小力大,最終還是拗不過她。

被一把推入浴室的紀白紳又再次被迫妥協。

他貼着玻璃門嘆氣,嘴唇褪去了以往的血色,頭暈目眩又疲憊不堪。

流水潺潺,衣褲滑落,他摘下手錶,給門上鎖。

或許真的該好好洗個熱水澡了。

順流而下的溫水,輕輕撫摸着他寬闊結實的後背,洗去了他一天的疲倦。他閉起雙眼將頭髮往後一捋,貪婪地享受這片刻的美好。

溫熱的水蒸氣包裹着眉清目朗的他。

安享完這一切后他才猛然發現,擦拭的毛巾和更換的衣服他都忘記了。

他僵持在原地整整好幾分鐘,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拍了拍臉寧願這是場夢。

而此時的我尿意來襲,猶豫再三還是鼓足勇氣上前拍了拍浴室的玻璃門。

“你……你好了嗎?我想上廁所。”

“……”

“紀……紀……白紳?”我生疏地喊出他的名字,還得幸虧自己能想起來。

半晌,裏面才傳出了他喃喃細語般的聲音:“毛巾,衣服……”

我一愣,想起來這貨根本沒帶換洗的衣服。浴室里的毛巾正好只夠我們一家三個人的,而毛巾是很講究的物品,不能隨意亂用。

“你等着。”說完,我馬不停蹄地跑回房間,在衣櫃裏翻找着珍藏已久的美樂蒂毛巾。

因為它真的很可愛,還是我最喜歡的美樂蒂樣式,所以我一直不捨得用。今天遇到這種情況只好大發慈悲,忍痛割愛了。

誰叫我這麼善良呢?

跑到半路我又急匆匆地折了回來,差點忘了他換洗的衣服。我隨便在衣櫃裏搗鼓了件好久沒穿的粉色睡衣套裝,因為當時買大了所以存放在衣櫃裏一直到今天。

雖然讓紀白紳穿女裝多少有點對不住他,但事到如今已無法另尋他路。

他把浴室門推開一條縫,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毛巾和衣物,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上鎖的聲音。

粉色……紀白紳一怔,說實話他還是有點嫌棄的。

是淡淡地桃花香。

“等在這幹嘛?”老樊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一激靈,我轉頭叫了一聲。

“啊……爸……那個……紀白紳沒有毛巾和換洗的衣物,我給他送來順便想上個廁所。”我膽怯又無辜地望着他,生怕他誤會。

“我只有短褲,睡衣沒有,男人穿什麼睡衣?”說罷,他放下筷子,邁着拖沓的步子回到房間,幾秒鐘後手裏揪着個黑色的三角短褲來到我跟前。

“誰像你啊,在家一天到晚穿着個褲衩。”我把雙手環抱在胸前,滿臉嫌棄地看着他。

“小夥子開開門,給你送短褲來了。”老樊敲了敲浴室的門。

紀白紳沒作聲,梅開二度地把門推開一條縫,默默順走短褲。

“飯已經給他熱好了,一會讓他出來吃,我出門看看他家那邊能不能走了。”叮囑完后老樊甩給了我一個帥氣的背影,拎起車鑰匙就準備走人。

“等等老公~”母親發嗲地從卧室里跑出來,手裏握着把米色的雨傘,“把傘帶着。”

“不用了親愛的,用不着下車,看一眼就回來了。”老樊擺擺手,俯身吻別。

還真不把我這個孩子放在眼裏。

“女兒照顧好他,媽媽回房裏追劇去了,最近發現一部超好看的韓劇!”

完了,今天多半又是我洗碗。一個四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沉浸在情情愛愛之中,每次只要找到喜歡看的韓劇就開始不務正業,整天遊手好閒把活丟一邊。放學回家后如果看到滿屋的一片狼藉,我就知道她又找到新的目標了,那麼這段時間慘的就是我。

看韓劇我也忍了,居然還跟個老太婆似的喜歡去看一些相親。

正當我埋怨之際,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的紀白紳早已推開浴室的玻璃門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浴室里溫熱的水氣四面環繞着我,讓我誤以為身後是一片仙境。

我轉身,正中他的下懷。

淡淡地清香,令人慾罷不能,雙腿發軟。

冰冷白皙的後頸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溫熱有序的鼻息。

抬眼,是他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

一時間,亂了方寸,失了方向。

心亂如麻。

但很快我就笑出了聲。

“很粉哦你,”我沖他笑,眼睛眯成一條縫,“還挺適合你的。”

睡衣雖然買大了,但穿在他身上還是有點緊。

紀白紳一愣,害羞地低下頭,伸出大手遮住了我的雙眼……

“別看……”低啞的嗓音,溫柔至極。

通過指間的縫隙我依稀偷看到了他面紅耳赤的模樣。頃刻間我體內的荷爾蒙不受控制,耳根也開始發燙。

“你不把頭髮吹乾嗎?”我好奇地問。

他鬆開大手,用淡粉色的美樂蒂毛巾繼續擦拭着濕發,漫不經心地說:“習慣了,擦一擦就好了。”

他想從我身邊走過,卻被我一把拉回。

“很晚了,頭髮不吹乾會頭疼的。”我一臉擔憂地看着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關心這個傲嬌鬼,也有可能是善心發作。

“和你沒有關係吧。”他冷冷地看着我,態度生硬。

我鬆開他的手。

心如刀割。

或許,我難受的只是自己的好意被人踐踏,並不是拒絕我的人是他。

紀白紳拿起手機,看着空空如也的消息欄,內心五味雜陳。

這個點或許他真的睡了,但自己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誠安難道真的會一點都不擔心嗎?還是紀華國對他說了些什麼?威脅他不要來找自己?

他一直以為,他們的關係已經從普普通通的上下級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友誼。

他們可是穿一條蘿蔔褲長大的。

醒醒紀白紳,他只是你的司機,你離家出走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憑什麼冒着狂風暴雨來找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你又不是他的誰!他沒有這個義務!

他失神地看着窗外,此時的內心猶如這大雨般滂沱。

一股突如其來的熱風令他回過神。

趁他發愣的這段時間,我去浴室把吹風機拿了出來,將插頭插在他左手邊的插座上。

“你幹嘛?”他不解地轉頭看我,皺着眉頭似乎有些不耐煩。

“坐好吃飯,不要管我。”我把他強行摁到座位上,左手輕輕撫摸他柔軟烏黑的髮絲,右手晃着吹風機。

“我不是說……”

“那你把衣服脫下來還我,毛巾也是。”我打斷他的拒絕,伸手就想上去扯毛巾。

他一把抓住毛巾的另一頭,一臉驚恐的看着我,彷彿是對我的重新審視。

忽然他意識到不對勁,把手一松。

“還你。”簡短二字,語氣硬朗。

“衣服。”我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朝他攤手索要。

他瞬間抬起低垂的眼帘,目光如炬地注視着我。

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是不是有點過了……起碼得有點羞恥心吧,不要讓他覺得我很不矜持……

“我媽讓我照顧好你,你就乖乖吹頭髮吧,生病了我可不擔這個責任。”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想搪塞過去。

紀白紳怒視着我,朝我伸手,示意他自己來。

“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都冷掉了!我媽特意為你熱的!”我怒氣沖沖地指着桌上的飯菜,對面前顏如冠玉的他發號施令。

或許,只是想多摸一會他軟軟的頭髮。

他似乎是被我威嚴的姿態嚇到了,又或者是被我的善良感動的痛哭流涕,終於二話不說地動起了筷子。

柔軟蓬鬆的髮絲,幽幽地玫瑰花香……

是他的味道,是他的象徵。

“為什麼離家出走?”我不禁發問。

他後背微微一怔,我能感受到。

“你話很多誒,不用管這麼多。”明明是一句無情冰冷的話,卻是溫和輕柔的語氣。

過了一會,他竟主動開口道:“我們不是一路人。你天生就身處光亮,而我的四周都包裹着黑暗,”他故作停頓,又說,“你看到的是滿天星河,是花開遍野,是水木清華。你有你的點燈人,而我只能靠自己摸黑前行。我不敢靠近光,因為我知道這道光遲早會離我而去,溫暖他人。”

“未曾真正擁有,才會害怕失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複雜的心情難以言表。

因為這不為人知的一面,他才有了偽裝。

我把吹風機調低了一檔,便於他更能清楚地聽到我說話:“人都會感謝在黑夜中照亮自己前行的路燈,但如果沒有建造燈的人,很多人就會迷失歸途。”

“既然不想做追光者,為什麼不去成為一束光來照亮在黑暗裏迷失的他人呢?”

他夾菜的手懸在半空。

“去成為光吧。”我關掉吹風機,意猶未盡地摸了摸他的頭,轉身去拔身後的插頭。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鼻尖酸楚的他,此時正獃獃地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去成為光,他內心的聲音再次重複。

空氣突然變得凝固,我們倆都默契地沒再講話,屋內靜謐地能夠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一通電話鈴聲打破了寧靜的氣氛,坐標在我們b市不過顯示是個未知號碼。

紀白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選擇接聽。

“您好請問是紀白紳嗎?”電話另一頭傳來了一位青年男子的聲音。

“我是。”他悠閑地搖了口紫菜湯,心裏認為這多半又是哪家公司的銷售這麼晚了還在矜矜業業地工作,都已經有了掛電話的準備。如果那人口才不行就逗逗他,讓對方免費送自己幾套房或者幾台車。

“我是東安派出所的黃警官,您的居住地皇府這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車禍,擎事者棄車逃逸,我們警方還在全力調查中,而事故的受害者正是您的家屬李誠安。”

湯勺重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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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成了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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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去成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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